这场闹剧持续许久,等收拢人马再往回退时倒是没出什么变故,只是时间已耽搁了许久。
李近麟安排好前头,打马立刻往皇后轿辇处跟过去,忽的一块碎石自山间滚落,落往他马下,马儿受惊四下狂奔。
骤然间,轰隆之声连成一片,众目睽睽之下,山顶碎石从两侧不断倾泄而下。
无数马匹受惊挣脱缰绳踩踏它们曾经的主人四下逃窜,嘶鸣惨叫声不绝于耳。
山脚之下冗长队伍顿悟一片狼藉,凌乱不堪。
禁卫队见此纷纷弃马而下,徒步往凤撵处去安抚受惊的六匹宝马。
“护驾,护驾”
人在天灾面前是如此的渺小不值一提,如同蝼蚁一般。
轰隆隆
只见须臾之间,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一侧山头泥石倾泄而下,瞬间平荡半边山头。
寒风凌冽,呜呜作响
一对骏马急速奔驰在官道之上。
也不知行至几里,只觉天气已经渐渐变暖,终于见到远处一片被风吹拂摇曳晃荡的明黄军旗,那是王师
传信之人脸被寒风出的冰凉一片,见到王师才觉得松了一口气,勒马调头下去。
曹都统听闻京中来人,由着下属引路,匆匆纵马从营帐赶来。
他瞟了一眼来人,一身泥土,不知如何这般的脏,心中顿时生了几分不妙。
“何事”
传信之人呼吸急促起来,微微抖着身子,似乎还沉寂在那场惊天动地的浩劫里无法喘息过来。
无穷无尽的泥沙
“大人,快去禀报陛下京郊遭遇石海皇后娘娘亲蚕礼去了,尚且没能脱险”
亲蚕礼千余人,只开头几辆马车跑得快躲避了去,其余千人,至今只救出几十个。
有些倒是被救出来了,只是连尸体都辨认不出。
遭泥石掩埋的,本就不见的有几个还能活的
他们可不敢大逆不道,还没见着皇后的尸体就说皇后驾崩,只说是皇后遇险,能不能救出来另说。
被压在泥石底下,能刨出尸体来已算是万幸,最怕落得个尸骨无全的下场。
曹都统顿时神色一变,几乎是咬牙启齿“何时的事”
“三日前。”
王师行踪不定,纵使想要飞鸽传书也不知地儿落,他快马加鞭足足赶了三日才寻王师踪迹,好在他运道好,遇到王师也正回朝的路上,不然若还在旁处,等陛下收到信,都不知过去多久了。
曹都统嘶声指着王帐处,艰难擦了两把汗,一时间嗓子眼发涩,胸腔堵的厉害,“放你进去,你自己进去禀报陛下。”
“大人”报信之人一脸惊慌失措,这活儿他如何敢接
曹都统苦笑,斥退了他,提步往远处最高大的营帐走去。
此去云间平叛王师平叛迅速,仅仅几日广陵郡王及其部下便被捉拿,本早几日便能回朝,只因车渠传来的军情,重新调配三军,这才又耽搁了几日时间。
就在方才他才听说,圣上宣了几个将领前去商议后续军务,打算要先行回宫。
当时一众人都在夸赞圣上勤政爱民,不忍朝政荒废,一番辛苦,才急行军,大半月以来不得休息,这般又急着要去处理朝中政务。
只他猜测,这恐怕不是急着去处理朝政,是急着回宫见皇后娘娘。
没见一路回程都不见停的
他们这些成日风吹日晒的老兵老皮子一路奔波劳碌都累了苦不堪言,浑身酸疼。陛下与他们一般日日骑马,偏偏无事人一般。
怎知如今如今出了这事儿
远处军帐之外,曹都统与内禀了一声,得知圣上仍在军帐里跟旁人议事。
“放我进去,有要事要奏予陛下。”
“大人,里头也是在议事呢,还是前线报回来的事,有什么事比那事儿还重要”
曹都统脸色难看,嘴唇动了动,还没出声便听到军帐里走出来亲卫,朝他道“曹大人,陛下叫您进去。”
曹都统掀了帘子入内。
帝王军帐之内面积甚大,哪怕是行军,圣上的住所都无疑是奢华的,宽敞一片,走在毯上也不见脚步声。
夜已经深了,赵玄站立在案前,垂眸皱眉看着手中情报,眸中带着一丝威压,听到帘外嘈杂,依稀是曹都统的大嗓门,便叫他进来说话。
赵玄似乎察觉到曹都统情绪不对,一双平静地眼眸从奏报中移开,落在他身上。
圣上这双眸子总如神佛般无悲无喜,曹都统顿时觉得自己就不该心软,自己来报这事儿。
他深吸了一口气,咽下两口口水“陛下,京中传来消息”
曹都统跪了下去,朝着上首的君王悲怆说起。
“京郊遭遇石海,娘娘她尚未脱险”
这事儿自己亲口说出来倒是和方才听到不一样,曹都统颤颤巍巍瞧着上首的陛下。
陛下身躯一怔,似乎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重新问他“什么”
曹都统从地上爬起,重新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不敢继续刺激下去,安慰说“也是说不准的,陛下莫要着急,方才报来的人说救上来好些个人呢,两万多人过去挖,娘娘福大命大,恐怕只是虚惊一场,说不准现在人已经被救出来了,京城离这里远,就是来报平安,也没那般快送到的”
是,报平安没那般快送到,报丧也没那般快送到。
曹都统的好心安慰,叫赵玄周身起了无边的寒意。
他听见皇帝像是在同他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是不是送错信了”
一会儿又从桌前扶着桌案慢吞吞摸过,解了腰上的佩剑丢在地上,脚步带着几分虚浮,朝着外边吩咐“去牵马过来。”
那声音彻骨的嘶哑,叫身边几人都听出一股子的绝望来。
似乎这人不是回京去的,是要去殉情去的。
倒是叫那曹都统想起广陵郡王来。
反叛前喊打喊杀,汹涌澎湃,便是见了皇帝,也还有胆量对抗,过程虽是惨败,自起势到被镇压,气势却丝毫不输。
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位郡王确实是勇气可嘉,只不过差了几分谋略与运道罢了,若是生于他朝,说不准还真能成事。
只可惜他们本朝早有真龙,蛇龙相争,岂非不自量力。
广陵郡王被捉拿之时,也是如今陛下这般,骇人的平静。
赵玄一瞬间失聪了一般,自那句石海皇后未曾救出之后,便只听到曹都统嘴角掀动,却听不见他说什么。
那一瞬间似乎天地失声。
他心神恍惚的掀开营帐,冰冷刺骨的寒风迎面拂过,掀起了他鬓角的发。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的往外走去,翻身上马,一甩缰绳,马儿朝着外出飞奔而去。
他似醉酒一般,脑子里浮现出一团团白色光晕,黑色缠绕着的丝线,乱作一团,叫他难以端坐在马背上,夜风一阵阵吹过,赵玄冻得冰凉的脸,倒是恢复了一些神色。
宝儿还在等他回去,他要快一点,再快上一点
她那般乖巧的姑娘,如何会出事。
她一定在怪自己,怪自己说好了归来的时日,却晚了几日。
找人来骗自己的,一定是。
京郊麓山底下
皇后遇险,何等大事,几乎是能动用的上的人连夜都赶过来挖掘。
连着四夜不眠不休的挖掘,才只挖了不足十一。
当夜电闪雷鸣,风雪交加。
两人间分离了许久,重新见面恨不得融为一体。
赵玄用下巴抵着她头顶的发旋,听着她含糊不清的闹脾气,抱怨自己骗了她,并且扳着手指仔细算起来。
“说好的半个月,最迟二十日,可你整整二十五日都没有回来,连信也不给我。”
“是朕食言了”
玉照不答话了,将他的大掌掰开,将自己冰凉的脸贴着其上,不再言语。
今日她的话少。与往日的活泼叽叽喳喳半点不同,身子又是如此的冰凉,赵玄却恍若未觉。
只装聋作哑,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他觉得这般也好,无论怎样叫他跟他的宝儿在一起就好。
单只手握着她纤细的臂弯,将她拉到怀里,用力到指节都是一片青白。
“你弄疼我了,你松手”
玉照蹙起眉头,说话带着几分娇气。
滴答滴答细微雨滴低落的声音,像雨水又像是泪滴。
他身前一片濡湿,任凭他怎么努力的想将她搂入怀中,他的手仿佛使不出力,宝儿还是脱离了他。
她赤着脚站在他面前,脚上脏兮兮的全是泥水。
赵玄慌乱地拿着自己的袖子给她擦,怎么都擦不干净。
她哭着说“我不再等你了,你骗我,你晚了好多日,我要离开了”
赵玄心中剧痛,双手死死握住她的肩头,大片大片的污血从他手上蔓延开来,他却宛如看不到一般,从未对她那般狠厉过,几乎是咬牙切齿,语气如寒刃一般“你要去哪里我就在这里,你还能去哪里”
“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这里好湿好冷,你把我葬了吧”她一直哭,一直哭。
他呼吸急促慌张的抓住她的手,将她布满血污的身子再度死死揽入怀里,这回他做到了,他用了极大的力,甚至都能听见骨骼作响的声音。
赵玄不断地喃喃自语“你要去哪儿你还要去哪儿你别自己一个人,你带上朕”
赵玄心尖一颤,从床上睁开了眸子,眸中清明一片,他从床上翻身而起,匆匆往帐外去。
梦里她抱着他,无助的呜咽。
“我疼啊”
“全身都疼我的腰,我的腿”
外头雨还在下。
百年难得一见的倾盆大雨,叫这片山谷里狼藉不堪。
被山石泥水层层掩盖的受灾之所,数以万计的人日夜不停的挖掘翻找,更有从远方调来的起石车,担车,企图从偌大的废墟中翻找出那些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近麟那日受灾,胯下宝马不受控制,一路背着他跑了许久,费了老命勒住了马,往回一看早已一片狼藉,自己倒是阴差阳错躲过了一劫。
不过这劫他宁愿赴死,也不远如如今这般,该活得不活,自己这条命倒是保了下来。
只不过如今腿也是伤了,见皇帝身影出现在这片混沌之中,茫然的张望,似乎是一只迷路了的困兽,已经辨认不出方向。
李近麟立刻瘸着一条腿过来劝阻他。
“陛下,您先回营帐稍作歇息吧,此处还不安全”
主子一连数日奔波,更是从无休息,才精疲力竭几乎是被人搀扶回的营帐,不想这般快又出来了。
这次的石海来势汹汹,说不准何时又来一遭。
哪怕冒着被杀头的风险,也不能叫九五之尊来此处趟这趟浑水。
皇帝清冷的脸,外边冷的彻骨,他却穿的单薄的石青袍衫,甚至都没戴冠,不复往日整洁庄严,几缕发丝散乱在额前,脸上生出了些青色胡茬。
赵玄迎着风雨口,眼中充血,问李近麟“那日活下来的,都有谁”
李近麟一怔,当即要报出口,却见陛下又打断他的话,指节不轻不重的抚摸着佩剑,用说蝼蚁一般的语气,“全拖下去收监。”
远处传来一阵喧嚣,亲蚕礼那日坠儿并未出宫跟随,她从宫里抱出来的雪爪儿,雪爪儿一落地,便沿着废墟狂奔。
四条腿不住的往地上刨坑,不一会儿就被砂石磨的四肢蹄子染了血,它不知疼痛一般,继续奔走。
忽的,雪爪儿朝着一处疯狂吼叫,坠儿擦着眼泪奔跑了过去,由着皇后的狗儿引路,众人齐力之下,终于露出轿撵一角。
“陛下”来人面色苍白的过来报。
“娘娘的娘娘的凤体挖、挖出来了”
那一瞬间,离得皇帝近的一众人等更是恨不得远离此处。
想想也知,在地下埋了六日六夜,尸身会成一副什么模样。
皇帝与他们所想的癫狂不同,而是在听到之时,静默了一瞬,胸膛起伏了几下,提步走了过去。
那具被抬出的凤体。
满是泥泞,若非是从凤撵中抬出来的尸体,若非穿着耀眼的宫裙,谁能辨认出曾经风华绝代的皇后娘娘
只可怖的叫人见上一眼都要留下一辈子的梦魇。
寒冷顺着赵玄的四肢躯体往骨头缝里钻去。
他顶着千疮百孔的躯壳,顶着万箭穿心的疼痛,一步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他推往那处。
他眼中涌现炽热、疯狂的情绪,低头咳嗽了起来,仿佛要将肺腑都给咳出来。
一段路屡次停下脚步,断断续续走了不知多久。
他推开身后宫人为他披上的大氅,浑身湿透的站在雨水里,浑浊肮脏的雨水顺着他俊挺的轮廓滑落,一滴滴自鼻尖、下颚滴落。
落在脚下一片狼藉里。
她很乖,乖巧的蜷缩着一动未动,尸身是从巨石之下被抬出来的,在湿泥中泡了整整六日,如今更是触目惊心,身体歪斜扭曲的叫人不敢直视,估计浑身没有一处完好的骨头。
饶是才追随皇帝从云间平叛回来见惯了血腥的一众将领,都有些忍不住这种可怖,纷纷侧过了头去。
李近麟八尺大汉,见到如今这具尸身,也染上了哭腔,不忍直视。
几乎是全部人都觉得皇帝继续看下去恐怕要发疯了去,哭着跪地磕头“陛下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娘娘若是在天有灵,也不愿见到您这般伤痛,让娘娘入土为安吧”
赵玄不言不语。
他垂眸,不顾地上肮脏微微倾身将尸身抱进怀里,可似乎是早失了力气,高大的身姿如何也抱不起那娇小的尸身。
他干脆于她同坐在泥水之中,寻了一方薄薄的丝帕,一点点擦去尸体面上泥污,动作轻柔而缓慢,似乎是怕吵醒了睡梦中的某人。
他不信是她。
可等擦完了一整张脸,露出的皆是被碎石割裂深可见骨皮肉外翻的脸皮。
赵玄慢慢地停下了动作。
连日来的疲惫席卷了他,他轻咳了两声,压住了胸腔一股浓烈的气血翻涌和眼眶的酸涩泪意。
叫他忽然想继续睡下去,就在这泥水里沉睡下去,至少宝儿可以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强撑起来,斥退了众人,李近麟不敢离得近,只隔着几十米不远不近的看着。
主子太镇定,倒不是说主子不该镇定,相反这才是李近麟往日里认识的那位君主。
只是在对于皇后娘娘一事上,这位主子总是格外在意的。
如今这般倒是镇定的叫他心头发毛。仿佛又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
“你这个小骗子,又想捉弄朕叫朕给你擦干净,看看是不是你”
李近麟听见皇帝声音含笑着说,仿佛笃定那尸体是假的。
哪怕人的尸身摆在了他面前,哪怕那凤尾裙是皇后的规制,陛下仍是不信那是皇后。
所有人都信了,只陛下仍执拗的不肯相信。
李近麟怕了,他见皇帝一点点脱去尸身的衣袍,他顿时不敢继续看下去,心里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忙低下了头。
不一会儿就见皇帝抱着尸身往营帐走去,平静看了他一眼,道“召善缝合的医官过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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