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是被人一阵大力推醒的。
她揉揉眼睛,朦胧中看到床帐中间一张愤怒到有些扭曲的脸庞,吓得一个冷颤,背上密密麻麻一层汗。
祝氏满面怒容,看她醒了,收回手,吩咐剪春“服侍你们小姐起身。”
剪春上前掀开床帐,端了盆热水给金兰洗脸,怕祝氏等得不耐烦,来不及给她梳发髻,只拿了条刺绣缎带帮她拢起长发。
期间主仆俩频频交换眼神,剪春的目光里满是担忧。
金兰心口怦怦直跳。她小的时候祝氏脾气最坏,动不动就发脾气,摔东西、跳脚骂人都是常事。这几年祝氏年纪上来了,性子变得平和了些,不会像以前那样轻易动怒,她的日子也好过了很多。今天是怎么回事
她飞快环视一周,发现贺老爷也在,他似乎也怕祝氏,一直站在角落里没吭声,脸上挂着一副想息事宁人的无奈表情。
祝氏满腹怒火,不等金兰喝口水,走到她面前,冷冷地逼视她“阿妹,我问你,你昨天是不是被什么人掳走过”
剪春吓了一跳,端茶杯的手抖了抖。
金兰倒是面色平静,她正打算等贺老爷和祝氏起来就和他们说这件事,毕竟是她的家人,在东宫派人上门之前她总得和家里人交个底。
她看一眼贺老爷。
贺老爷眼神躲闪,咳嗽了一声,挪开视线。
金兰心中失望,道“确有此事,不过后来有人救了我”
听到她承认,祝氏的脸色更加沉郁,没等她解释清楚就一语剪断她的话“果然难怪陈家敢直接上门退亲”
金兰猛地抬起头。
一声茶杯落地砸响,剪春眼中泛起泪花“陈家陈家来退亲了”
那可是小姐的全部指望啊
祝氏看着金兰,怒不可遏,“我也不瞒你,刚才你表舅妈上门,送还了庚帖,你和君山的亲事要作废。”
金兰一语不发,表情兀自镇定,袖子里的手却在发抖。
她头晕眼花,恍惚中听到剪春小声哭了起来,“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
祝氏恨恨道“他们无故退亲,我怎么肯答应我们家枝玉可是秀女,他们居然敢这么轻侮贺家你平日里规规矩矩,也没什么错处然后你表舅妈就说了昨天的事她说你坏了名声,他们陈家是书香门第,这门亲不结也罢。”她并没有恶意,但句句讥刺,比刀尖还锋利。
贺老爷忍不住道“唉,别吓着阿妹,有话好好说”
祝氏横一眼贺老爷,“人家都上门来退亲了,我怎么能不急那可是我的表弟”
当初陈家来求娶金兰,祝氏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庶出的大女儿、二女儿不安分,给她添了不少堵,她心里有气,管教金兰格外严厉。陈家是她的亲戚,亲戚家愿意娶她跟前长大的庶女,说明她家教不差,金兰也确实听话乖巧,她很满意这桩亲事。
两家早就商量好娶亲的正日子,就在腊月金兰生日的时候。嫁妆已经备得差不多了,陈家也提前准备好了新房,眼看就能过门了,怎么偏偏就出了这样的变故
祝氏心里着急,指着金兰逼问“你说说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坏了名声你表舅妈说得头头是道的,我嘴巴不利索说不过她,她还在堂屋没走,阿妹,你给我一句准话,你是不是让外男碰过了碰了哪里多少人看到他碰你了”
这话问得粗暴,语气近乎质问。
明知祝氏没有羞辱金兰的意思,剪春还是觉得委屈,又是愤恨又是害怕又是伤心,紧紧贴在金兰身边,浑身发抖。
金兰眼前一阵阵晕眩,靠着剪春才没软倒。
她不能倒下。
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从小到大,长辈们教她女子要本分,要谦恭知礼,要端庄稳重,不论为人子女还是为人妻都得百依百顺,三从四德,句句都应该牢牢记在心中。
金兰乖乖听从长辈的教导,但其实她心底并不认同那些老规矩。
所以她才能和贺家唯一一个上过学堂、性格叛逆要强的小娘子贺枝玉成为最亲密的朋友。
昨天她听祝氏的话老老实实待在马车里,热得全身是汗也没下过车,突然发疯抢人的是大统领罗云瑾,错的人是他。
金兰冷静下来,斟酌着慢慢说了昨天的事。
她不想给朱瑄添麻烦,隐去了罗云瑾和朱瑄的身份,只说有个权高位重的贵人想掳走她,然后另一个权高位重的好心人出手救了她。
祝氏本来还不相信陈母说的话,疑心陈家无理取闹。听金兰一番陈述,确定金兰真的被人碰过了虽然那人是个不阴不阳的太监,但大庭广众之下还是于金兰的名节有损,她一时气结,脸色阴沉如水。
真说起来这事怪不上金兰,要不是她把从来没单独出过门的金兰留在外面,金兰也不会碰上罗云瑾。
祝氏不说话,贺老爷不知道该说什么。金兰沉默,剪春默默流泪。
屋子里气氛僵硬。
半晌后,祝氏长长地叹口气。
“阿妹,陈家人知道这事了,你也知道,君山以后是要考科举当官老爷的陈家大儿媳妇、二儿媳妇都识文断字,你没上过学,已经差了一大截,又出了这样的事”
陈母是来退亲的,不过话说得很客气,满口给金兰赔不是,又是哭又是跪下求的。
她说陈君山性子沉闷配不上金兰,说贺家出了贵人,陈家高攀不上,金兰的前程不在陈家。
陈母还说,两家是亲戚,退亲这种事传出去对金兰的名声不好,所以他们不会说出去,只当两家没订过亲,他们全家都喜欢金兰,她也把金兰当亲女儿看待,以后陈家要是传出一句说金兰不好的话,随金兰发落。
祝氏当然不愿意退亲。但两家是亲戚,陈母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算她坚决不同意硬逼着陈家娶了金兰,金兰以后也不会过得安生。
这时,贺老爷突然冷不丁插嘴道“你这个表弟是读书人,人品端正,他们说不会传出去那肯定不会传出去。”
祝氏一口怒气噎在嗓子里,回头怒视贺老爷,气得直发抖这都什么时候了,贺老爷居然还抓不住重点
陈家会不会说出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现在来退亲了
被老妻这么一瞪,贺老爷说话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唉,陈家非要退亲,我们也没办法啊”
除非他们撕破脸去衙门状告陈家悔亲。
那样一来,金兰的名声就真的毁了。
而且还会影响到贺枝玉祝氏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剪春看得出贺老爷和祝氏都不想把事情闹大,陈家这门亲真的保不住,哭得更伤心了。
祝氏脾气暴躁,小姐在家的时候事事小心,只有亲戚家的表姐们来家串门的时候才能无拘无束和她们玩一会儿。陈家上上下下喜欢小姐,陈家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不和,成天斗眼鸡一样吵闹不休,把婆婆陈母气得直跳脚,可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却都很喜欢小姐,每次来贺家总会带好茶果面点给小姐吃,盼着她嫁进陈家和她们作伴。妯娌好相处,公婆不是多事的人,还是亲戚,这么好的亲事,怎么说没就没了
“阿妹。”祝氏权衡利弊,语气柔和下来,叹口气,“现在是枝玉的紧要关头,咱们家不能闹出丑事,陈家这门亲不要也罢,以后娘再给你挑个好的。”
金兰面色苍白。
她明白了,祝氏进门前已经打定了主意,之所以和她说这番话,就是想让她彻底死心。
金兰一动不动、笔笔直直地站着。
老家民风守旧,小娘子被婆家人怀疑贞洁,气性大的早就寻死觅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昨天被掳走时她也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可她那么做为的是枝玉。
此时此刻,面对陈家的怀疑和嫡母的质问,她完全没有以死来证明自己清白的念头,甚至不想多费口舌为自己辩解。人贵在自爱,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若她是男子,她当打到罗云瑾家门前为自己报仇,可惜她是女子,而且罗云瑾是达官显宦,贺家招惹不起,所以她只能委曲求全。
贺老爷好几次欲言又止,见金兰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双唇隐隐发青,低垂的眼睫和圆圆的小脸透着倔强,模样说不出的可怜,不由得长叹一声,脸上扯出几丝笑,“阿妹别怕,你是枝玉的姐姐,以后枝玉给你做主,一定能帮你挑到好人家。”
枝玉入选秀女,获得皇家的认可,已是身价百倍,就算她最后不能留在宫中侍候贵人也会求娶者如云。金兰是枝玉的姐姐,虽然不够大方,但圆脸丰颊,唇红齿白,生得珠圆玉润的,贺家若放出选婿的消息,求娶的人也不会少。
祝氏也是这个打算,缓和了神情安抚金兰,“你乖乖的,以后娘给你做主。”
又叮嘱剪春,“今天的事情给我烂在心里头,一个字不准多说”
剪春忙抹泪点头答应。
祝氏出去了,贺老爷跟在后面往外走,临出门时又转过身,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走到金兰身边。
“阿妹”他无措地搓搓手,看着金兰,“你要是伤心就哭出来,别忍着,会忍出病来的。”
这个女儿向来乖巧也是因为这份乖巧,祝氏才容得下她。
金兰听了贺老爷关心的话,忽然一笑。
贺老爷一愣。
剪春也呆住了。
小姐该不是伤心傻了吧
金兰看着门口祝氏离去的背影,淡淡道“爹我哭了,您就会疼我吗”
贺老爷顿时变了脸色,双眼倏地通红。
剪春更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小姐多听话啊,祝氏让她往东她绝不往西,她都这么听话了,为什么老爷太太从来不心疼她
“哭有什么用呢”金兰喃喃低语,“哭了也不会有人心疼我,怜惜我我不能哭,我得自己照顾自己。”
很久很久以前,金兰也是个有脾气、娇娇软软的小娘子,不小心跌了一跤摔伤了手,养娘丫鬟过来扶她,她非要捧着只擦伤了一点皮的手背绕过大半个院子去找阿娘,看到阿娘,忍不住就要撒娇,觉得自己受了好大的委屈,要阿娘哄她。
阿娘病逝以后,她像是在几天之内陡然长大,她不再活泼,也不再娇气,哪怕有一次从台阶上摔下来,血淌得到处都是,她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金兰年纪不大,平时斯文羞怯,一举一动都带着天真的稚气。
在贺老爷的记忆中,她总是本本分分地站在祝氏身边,或是本本分分地待在她自己的屋子里,从没使过性子,也从没和家里人吵过架。大女儿、二女儿没出阁前,不满祝氏的偏心,把家里搅得乌烟瘴气,三女儿从来没有忤逆不孝,乖得他们家的亲戚都心疼。
今天陈家上门退亲,贺老爷怕金兰承受不住,甚至担心她寻死。
但金兰却比他和祝氏还要平静,平静得近乎淡然。
她没有诉委屈,也没有埋怨贺老爷和祝氏不为她争取,更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逼他们为她做主。
贺老爷本该庆幸的,他应该为女儿的懂事而感到轻松,可金兰简简单单的一句“您就会疼我吗”却像利箭一样穿过他的胸膛,让他双手忍不住哆嗦起来,哆嗦得险些站不稳。
他这才明白,金兰看着天真孩子气,其实她什么都懂,什么都记在心里。
十年的失望,十年的辛酸,十年的苦楚,全都在这一句里头。
贺老爷心头大恸,羞愧交加,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金兰看也没看他一眼。
剪春抱住金兰,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姐,你想哭就哭吧,我陪着你。”
金兰笑笑,拿帕子给剪春擦眼泪,“别哭啦,以后有的愁呢。”
祝氏很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陈母自知有愧于贺家,拿到信物,千恩万谢,一遍遍朝祝氏和贺老爷赔不是。
夫妻俩满心不舒服。
陈母哭过一场,眼圈微红,示意跟随的养娘把送给金兰的礼物搬进院子,一担担提盒抬到前廊,绫罗绸缎、吃食用具,全都系了大红绸子,满满当当的摆满了地,养娘都找不到插脚的地方。
“阿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是真喜欢她。”陈母哭着和祝氏告辞。
祝氏心中冷笑既然真心喜欢阿妹,为什么还要来退亲果然读书人家就是会装模作样
这时,照壁后面忽然传出脚步声,养娘快步走出,小声道“太太,三小姐说想和舅太太说句话。”
祝氏眉头紧皱。
阿妹这又是何必悄悄地退了亲事,大家以后还是亲戚,非要揪着陈母不放,反倒是她自己自取其辱。
祝氏不想让金兰当众丢人,陈母却哽咽着点点头,“可怜啊让我和孩子说说话吧。”
金兰就等在照壁后面,剪春给她梳了头发,挽蚌珠髻,戴几朵木芙蓉通草花,静静地站在那里,见了陈母,还没开口说什么,先眉眼微弯笑了笑,杏子似的双眸又清又透,没有一丝怨愤之意。
陈母泪落纷纷,搂住金兰哭了起来,“阿妹,我们陈家对不住你”
金兰鼻子酸酸的,依偎在陈母怀里,“舅妈您和我说实话,是不是罗统领逼你们的”
陈母的哭声霎时停了下来。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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