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宫。
轿辇停在长阶前,郑贵妃在宫人的簇拥中欢欢喜喜地下了轿子,脚步轻快,笑着踏上石阶。
几声汪汪犬吠,雪白的狮子犬从珠帘底下飞快地钻了出来,扑到郑贵妃脚下。
郑贵妃心情很好,俯身抱起狮子犬,摸了摸狮子犬的大垂耳朵,吩咐宫人“本宫很久没看到长兴伯夫人了,今天在宴席上看到她,你们拣几样看得过眼的首饰送去钱府。”
宫人应是。
春宴不欢而散,大臣们各自归家。
宫门前一片嘈杂人声。
长兴伯和长兴伯夫人也乘坐马车回府。
夫妻俩所到之处,嗡嗡的说话声立刻停了下来,不想惹事上身的唯恐避之不及,也有厚道的人拱手朝他们道喜,夫妻二人面色如常,和众人一一还礼。
谢家的车驾停在不远处,谢太傅入宫见嘉平帝去了,谢骞在宫门外等着,众人知道谢太傅进宫的目的,纷纷摇头叹息。
谢骞斜倚在车窗上,挑起车帘,摸摸自己的胡子,一脸无奈老爷子最喜欢多管闲事,钱家的事刚好撞到他面前,他岂肯放过
一名礼部官员垂头丧气地经过谢家马车,看到车窗里那两撇神气活现的胡子,立刻认出谢骞,叹口气,上前几步。
“府上太爷这回满意了”
这些天礼部上上上下被谢太傅骂得狗血淋头,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当真是有冤无处诉嘉平帝和周太后两顶大山压在头上,母子俩都看钱家人不顺眼,拖着不给钱家加封,他们礼部有什么办法又不是他们故意为难钱家。不过是侯爵名号、千两俸银罢了,区区小事,礼部何乐而不为反正又不是从他们的腰包里掏钱。
礼部拖着,还不是因为嘉平帝不点头
谢骞趴在车窗前,也叹口气,摇摇头,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老爷子进宫进谏去了,你们礼部最近消停点,别再被他抓着错处。”
礼部官员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苦着脸走远。
谢太傅火眼金睛,没事都能挑出点毛病,更何况他们礼部确实一堆麻烦事,一抓一个准啊
谢骞微笑着目送礼部官员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脸色微沉。
他有种直觉,钱家的事情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谢太傅爱好风雅之物,他为了哄谢太傅高兴,从早市买了些古董玩器奉上,其中刚刚好就有先帝御赐给钱家的东西,谢太傅一眼就认了出来。
早市上经常有世家子弟变卖家中古物,谢骞没当一回事,谢太傅却认为一定是有人偷盗了钱家的古董,说他买了赃物,逼着他还回去。
谢骞无奈,只能陪着谢太傅一起去钱家归还香炉。
到了长兴伯府,亲眼目睹钱家如今的窘迫凄凉,得知礼部、户部、宗人府怠慢钱家,谢太傅立刻揎拳掳袖,径自去礼部骂人。
谢骞回想自己逛早市的那天,卖香炉的人声音有些尖细,好像是个太监。
虽说无巧不成书,但是谢骞并不认为会这么凑巧。
有人假借他的手,将钱家的古董送到谢太傅面前,利用谢太傅的暴烈性子,揭开嘉平帝和周太后刻薄钱家的这件丑事。
滴水不漏,无缝。下手的人甚至不用出面就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
背后之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难道单单只是为钱家出头
钱太后早就过世了,钱家无权无势,如此大费周章帮扶钱家,能有什么好处朝中同情钱太后的官员不少,但是其中并没有钱家的姻亲,谁会冒着得罪周太后的风险为钱家谋算
谢骞轻抚胡须,皱眉思索。
等了一个多时辰,谢太傅还是没有出来。
谢骞干脆下了马车,进宫去寻祖父。
到了乾清宫宫门外一打听,谢骞吓得魂飞魄散,双膝发软。
宫人说嘉平帝在仁寿宫安抚周太后,一直没有回来,谢太傅左等右等等不到嘉平帝,干脆追到仁寿宫去了。
谢太傅说,正好他想劝劝周太后。
谢骞头晕目眩,定定神,急急忙忙转身冲下石阶。
周太后是什么人嘉平帝刚刚登基的时候,她第一件事就是逼嘉平帝废了钱太后。满朝文武皆知她固执蛮横,除非先帝再世,否则没有人能劝得住周太后
长街空空荡荡,谢骞撒腿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戍守的禁卫认出谢骞,对望一眼,没有上前阻拦呵斥,他们刚刚看见谢太傅走过去了。
谢太傅年老,身边伺候的宫人又知道他是块爆炭,哪敢真的让他进宫去见嘉平帝故意拖拖拉拉走得慢,又时不时停下来和宫人说话。
这一耽搁,谢骞好险逮住了祖父,气都没喘匀,先扑上前搀住祖父的胳膊,“您就别掺和这事了,不然谁都不好过。太后刚刚气晕了过去,这会儿您过去不是火上浇油吗皇上已经退了一步,加封钱家公子为副千户,钱家都满意了,您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太后不高兴真把太后的火气激起来了,反而不美。皇上是个大孝子,此事得从长计议。钱家也不想真的惹恼周太后,他们就想过点安生日子,您说是不是”
二话不说,硬推着谢太傅转身。
谢太傅面如猪肝。
乾清宫领路的宫人悄悄松口气,抹了把汗,抬腿就走远了。
谢骞不敢松懈,一路紧紧攥着谢太傅的手,强行将老爷子送出宫门,塞进马车里,小声吩咐家仆“送老太爷回去,记住,不管老太爷说什么,不许掉头看着太爷。”
家仆应是,长鞭在空中甩了个漂亮的鞭花,马车轱辘轱辘驶离宫门。
谢骞没有跟着一起回家,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消失在金晖浮动的长街尽头处,转身回宫。
他交出自己的腰牌,求人递到司礼监去,问宫人“司礼监的罗统领今天在哪儿当值”
宫人回答说“今天是春宴,皇上原本要大臣们作诗的,罗统领才学好,自然随侍皇上左右,皇上在仁寿宫老娘娘那儿,罗统领应该也跟去了。”
春宴上朝臣照例要献诗歌功颂德,嘉平帝会让身边近侍也做几首诗应景,这种场合向来少不了罗云瑾。他才学过人,嘉平帝最喜欢让他和文臣比试。
谢骞想了想,决定去罗云瑾在宫外的住处等着他。
他到了宅子里,看门的两个内侍已经和他混熟了,请他进院,却不许他进屋,烧水煎茶,让他坐在院子里等着。
乍暖还寒的天气,院中枇杷树绿得油亮,间壁光秃秃的梅树树干越过院墙,笼下虬曲盘绕的树影。
谢骞冷得瑟瑟发抖,热茶一碗接一碗灌下肚,喝得肚子都涨起来了,连跑了好几趟茅房,终于听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和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暮色沉沉,远处的寺宇传出阵阵辽阔旷远的钟鼓声,罗云瑾独自一个人归家,骑了匹劲瘦的黑马,沿着夕阳照耀下的巷子慢慢行来。
到了宅院门前,长腿一扫,翻身下马。
小内侍迎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长鞭,牵着马去马厩。
罗云瑾边往里走,边解开披风,撕下腕上缠裹的绑带,随手扔到另一个内侍手里,凤眸微抬,淡淡地扫一眼谢骞。
谢骞直接问出自己的怀疑“今天春宴上的事和你没关系吧”
罗严谨没说话。
谢骞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凝重,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卖我古董的人不会是你安排的吧我看那个卖古董的人一定是宫里的人他看古董玉器的眼光比我家老爷子还毒辣,不然我也不会从他手里买下那几样玩器。”
谁都知道谢太傅脾气古怪,一点就炸,当初钱兴就曾经利用谢太傅的这一点企图引诱他捧剑入宫,司礼监传出消息,东宫马上知会阁老,阁老亲自出面劝说,拦下了谢太傅。
谢骞认出罗云瑾后回想往事,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都是钱兴提拔上来的,除了罗云瑾,谁会给东宫报信
谢太傅是他的老师,他了解谢太傅,所以能够及时送出消息拦住谢太傅。
既然他能及时拦住谢太傅,当然也可以激起谢太傅的怒火,利用谢太傅揭开周太后和嘉平帝想要遮掩的旧事。
谢骞越想越觉得罗云瑾嫌疑最大,顿足道“你可以提前和我通个气,我又不会拦着你”
古董是他亲自买了送到谢太傅跟前的,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能认栽,但是罗云瑾完全不必这么委婉曲折,直接告诉他一身就是了,他虽然油滑,但并不是怕事之人,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罗云瑾仍是一言不发。
谢骞叹口气,道“如今太子地位稳固,后宫之事再怎么闹也影响不到前朝。我不管你到底在谋划什么,至少让我心里有个底,我才能在适当的时侯帮上你的忙。我祖父固然好利用,也容易闹出大事,我是该拦着他,还是由着他你总得让我心里有数才行。”
“我不想糊里糊涂帮倒忙。”
他认真地道。
罗云瑾踏上石阶,低头拂去肩上尘土“太后的事你不要插手。”
谢骞会意,罗云瑾没有否认,等于是承认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眉头紧皱“你别掉以轻心,太后确实固执蛮横,没什么本事,也没有计谋,不过她到底是皇上的亲娘,你千万别把自己搭进去。”
说完,他站着不动。
罗云瑾为什么要帮钱家他和钱家又没什么交情。
谢骞还在犹豫,罗云瑾已经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哐当一声,大门合上了。
真是冷酷无情亏自己还因为担心他特意赶过来找他问明白谢骞心里腹诽了几句,又是一泡尿意上来,赶紧转身去寻茅房。
罗云瑾回屋,走进书房。
内侍手里擎了根短蜡烛,一一点亮房里的灯烛,小声说“真定府那边来信了。”送上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罗云瑾接过纸条,眸光一凝,将纸条放在燃烧的灯焰上付之一炬。
内侍垂手侍立,看罗云瑾拿起一本书看,问“统领,太后的事和我们无关,您刚才怎么不否认”
春宴上的事不是司礼监安排的,钱家和司礼监根本没有往来,司礼监怎么可能为钱家出头倒是礼部、东宫和昭德宫都有嫌疑,其中昭德宫嫌疑最大。
罗云瑾目光落在书页之间,手指轻叩书案“派人看着仁寿宫。”
内侍一惊,眼睛诧异地瞪大。
统领也要掺和进去
那么不管钱家人是不是统领安排的,统领注定会得罪周太后。
内侍心思电转,不敢多问,点头应是。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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