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王妃、庆王妃们离开后,宫中冷清了不少。
微雨连绵, 万物华实, 宫中茉莉、栀子兰、石榴、芙蓉一茬一茬接替盛放, 微风拂过,落英缤纷,阶前满地娇红。
无可奈何春去也, 且将樱笋饯春归, 樱桃红艳,黄杏肥熟, 又到了吃银苗菜的好时节,新抽条的秧子雪白洁净, 油盐清炒,细嫩脆爽, 鲜美可口。
金兰用完早膳,让人卸下暖阁向南面的槅扇,卷起纱帘,满院潋滟的繁盛春光顿时溢入前廊,丛丛花树争妍, 新蕾满枝,云蒸霞蔚。
花草绕阶,被宫人喂得胖乎乎一团滚圆的鸟雀时不时落在浓阴花影之间, 啁啾啼鸣, 蹦来蹦去。
天气慢慢炎热起来, 金兰头梳小髻, 戴玉莲花冠,穿小骨朵云地翔凤牡丹纹盘领窄袖单袍,天水碧织金襕裙,腕上笼一对赤金嵌花丝宝镯,坐在黄花梨书案前给贺枝玉写信。赤色头须垂落在肩头,日光透过山水人物画帘漫进花窗,头须底下镶缀的珍珠散发着莹润光芒。
宫人送来一盘洗净的樱桃,颗颗晶莹饱满,丰盈如玛瑙。
金兰洗了手吃樱桃,上次贪吃之后,朱瑄不许膳房进樱桃煎、冰酪之类的寒凉之物,她只能吃点冰水湃过的新鲜樱桃。
小满坐在廊外美人靠前的小杌子上扇风炉煮茶,手里打着蒲扇,笑眯眯地和金兰八卦“殿下,老娘娘打发人送了几个宫女去服侍赵王。”
金兰吃着樱桃,扬了扬眉。
小满接着道“这事等赵王他们离京以后才传出来,原来那天赵王妃突然发动,就是因为仁寿宫的宫女”
赵王时常去仁寿宫,和仁寿宫的宫女有了首尾,赵王妃那天和齐氏在园中赏花漫步,无意中撞见,一怒之下动了胎气,提前发动。周太后觉得脸面无光,不许宫人议论此事,把两个宫女关了起来。这次赵王就藩,周太后干脆放出两个宫女,送给赵王当侍妾。
小满道“老娘娘没有厚此薄彼,也赏了德王和庆王几个宫女,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
金兰听得直皱眉。
难怪那天陆瑛的夫人齐氏会吓成那样,原来里头还有这样的事。
德王妃和庆王妃旅途劳顿,一面要担心就藩之后怎么安置人手,怎么打理王府,怎么和当地世家打交道,一面还得应付周太后赏赐的美人,肯定一肚子火,难怪她们写的信里隐隐对仁寿宫有怨愤之意。
金兰问小满“赏给东宫的美人呢”
既然周太后一视同仁,肯定也少不了东宫的份,她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小满哈哈笑“人刚送过来,掌事太监禀报千岁爷,千岁爷说知道了,正好詹事府詹事丧妻后一直未娶,内院无人主持中馈,千岁爷吩咐,让扫墨他们把人送到詹事家中去,左春坊的人都羡慕詹事,闹着要他请酒”
金兰失笑。
这些麻烦事不等她知道,朱瑄早已经全打发了。东宫庶务有他亲自挑选的掌事太监料理,她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只要等掌事太监们商议出规程后点个头就行,当真是清闲安逸。
她每天早上睡到日上三竿起,看看书,写写字,逛逛园子,万事不愁,被娇惯得越来越懒了。
金兰叫宫女拿来苏州葵花小铜镜,揽镜自照,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好像又长胖了点。
再这样下去朱瑄可能真的抱不动她了。
内侍通传,掌事太监过来禀报事情,下个月荷花就该开了,宫中举办赏花宴,膳房预备了些新鲜花样,拟了单子请金兰先过目。
小满接了单子送到金兰面前。
金兰拿起来细看。
曲廊深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廊里忽然安静下来,宫人们纷纷朝来人行礼,悄悄退了出去。
金兰看得入神,没有在意。
“看什么呢”
一双手伸过来,抽走了金兰手里的单子。
金兰抬起头,朱瑄站在她身后,刚刚下朝回来,翼善冠,玉革带,一袭玄色织金龙纹常服,俯身看她,离得近,清俊的眉眼近在咫尺,侧脸清秀,额边一层薄汗。
艳阳高照,花香袭人,阶前鸟雀叽叽喳喳,画帘流苏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廊前笼了一层浮动的金光。
朱瑄唇边含笑,神情温柔。
金兰情不自禁地凑上去亲他脸颊,他轻轻笑了一下,捏住她下巴,吻落在她唇上。
良久,唇分,金兰拉着朱瑄坐下,倒了盏温茶给他,他身体不好,溽暑天也不会喝凉茶。
朱瑄一手接了茶盏,另一只手勾住她的腰,手指用力,按着她坐在自己腿上,笑着问“想我了”
他最近忙里忙外,早上天不亮就出去,晚上忙到深夜才回寝宫。
金兰觉得自己分量不轻,小心翼翼地坐在朱瑄腿上,一动不动,反问“你不想我”
朱瑄放下茶盏,低头亲她,吻得细密轻柔“想。”
金兰搂住他脖子,摸到他后颈微微汗湿的发根,手指在他发间摸索,解开系带,取下他头上的翼善冠,抽走束发的玉簪。
朱瑄动作顿了一下,抱起她,抵在书案上,牙齿熟练地咬开盘领扣。
画帘半卷,天光笼在窗前,鸟鸣啁啾声近在耳畔,金兰不由得红了脸,拽住朱瑄的胳膊“你刚从外面回来,我看你热出汗了”
她只是想让他凉快一点。
朱瑄垂眸看金兰,低笑了几声,胸膛震动,抱着她坐好,右手牢牢横在她腰上,左手端起茶盏。
金兰依偎在他身上,帮他揭开杯盖,樱唇嘟起,对着杯口萦绕的热气吹了几口。
“好了喝吧。”她咬着唇,轻笑。
朱瑄端起茶杯吃茶,眸光黑沉,视线一直停留在她微翘的唇珠上。
金兰抽出掖在金镯里的帕子,拂去他鬓边的汗珠,解开他颈间的系带,抖开高丽扇,给他打扇,摸摸他手心。
朱瑄喝了茶,拿起金兰刚才看的单子看“下个月的赏荷宴你不用烦心,照着章程做就是了,让掌事太监他们操持。”
金兰笑道“掌事太监精明沉稳,事事周到仔细,什么事都想在前头,我只要点个头就行,根本用不着烦心。”
朱瑄嗯一声。
金兰窝在他怀里,扯他盘领袍上的系带玩“这样不好,我天天闲着,都长胖了。”
朱瑄搂着她,笑着摸了摸“哪里胖了我觉得这样正好。”
金兰翻一个白眼,他每次都这么说,真到抱不动她的时候,看他是什么反应。
前晚他回寝殿,她装睡,然后趁他掀开锦被钻进来的时候突然扑到他身上,他被压得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抱在一起腻了好一会儿,用过膳,金兰挪到内殿看书。
朱瑄去了书房,叫来掌事太监,敲打一番。
几名掌事太监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礼,保证他们会更加勤谨小心地侍奉太子妃,绝不会让太子妃劳累着。
朱瑄问起下个月赏荷宴的事。
负责此事的掌事太监吓得脸色发白,跪在帘子外,细细禀报宴会的具体安排。
听他说完,朱瑄点点头,道“让钟鼓司预备下水傀儡戏,太子妃没看过这个,先准备好剧目,等太子妃挑出喜欢的,再让他们预备排演。”
掌事太监应喏,退出书房时身上衣衫已经汗湿了。
千步廊前,三阙宫门高耸,飞檐崇脊,金黄琉璃瓦剪边,门前一对石狮子,日光照耀,戍守的卫士身披甲衣,手中长矛闪耀着锐利的寒光。
谢家的马车在下马石前停了下来,谢骞拨开车帘,长靴还没踩着凳子,早有相熟的同僚迎了过来。
“谢侍郎,不得了,罗云瑾那个阉人居然做了件好事”
谢骞目瞪口呆。
同僚扯着他下了马车,拍拍他的肩膀“河间府那边的奏疏送回来了,罗云瑾这一次竟然没有包庇周家,听说仁寿宫老娘娘大发雷霆,一大早赶去乾清宫哭闹,圣上十分头疼,只能命锦衣卫逮捕罗云瑾。”
谢骞脚步虚浮,心念电转,定了定神,面不改色,问“什么奏疏”
“你不知道”同僚和他勾肩搭背,走进宫门,压低声音,“罗云瑾勘核周家占地之事,他是司礼监的人,两宫都以为他会妥善处理这事,谁知道昨天奏疏送回来,罗云瑾上疏自劾了”
罗云瑾在奏疏中自己弹劾自己,请求嘉平帝将他下狱,他宁愿获罪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周家侵占民田,义正辞严,铁骨铮铮。
奏疏送达通政司,通政司上上下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六部六科官员也瞠目结舌,负责抄写奏疏留下副本的给事中特意去洗了把脸,确定自己没有睡糊涂。
同僚啧啧了几声,道“连阁老都把奏疏要过去看了几遍才敢相信你说罗云瑾这是怎么了”
谢骞袖中的双手微微发颤,强笑着道“许是他不忍看农人被周家欺压。”
同僚冷笑了一声“别说这些俏皮话了,罗云瑾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得罪老太后我看他是沽名钓誉,想借着这事宣扬名声。”
谢骞笑了笑。
两人并肩走进值房,谢骞心神不宁,找同僚打听罗云瑾的奏疏现在在哪里,同僚道“早就送到乾清宫去了,圣上让人扣下奏疏,听说锦衣卫已经赶去河间府抓人了。”
说着一笑,“锦衣卫缇骑就是罗云瑾的走狗,他们哪里是去抓人,我看更像是去接人。”
谢骞坐回自己的书案前,随手拿起一份文书,草草看了几眼,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慢慢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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