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醒来的时候,马车晃晃荡荡轧过青石板铺就的长街,刚刚驶出西苑。
她躺在朱瑄瘦削而温暖的胸膛上,他依着车壁靠坐,双臂揽着她,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低头吻她的头发,看到她睁开眼睛,手臂立刻收紧。
金兰脑袋昏昏沉沉的,发了一会儿怔,目光落在车窗前轻轻摇曳的香囊上,腾地一下坐起身“那个道士呢张芝呢”
刚坐起,眼前发黑,晕头转向的。
朱瑄扳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回自己的怀抱中,抬手轻轻地按压她的眉心,轻声道“我没有放走他们。”
金兰一把挥开他的手,掀开纱帘。
紧紧跟随在马车旁的扫墨连忙驱马向前几步,弯下腰“娘娘有什么吩咐”
金兰哑着嗓子问“张芝呢”
扫墨恭敬地道“奉娘娘的懿旨,已经把他们移交给锦衣卫,带回京师关押审问。”
金兰点点头,放下车帘。
朱瑄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金兰闭上眼睛“你现在别和我说话。”
朱瑄浑身一震,没有吭声,沉默着揽住她。
金兰没有躲开,躺回他的怀抱中,双唇紧抿,唇珠翘起,神色疲惫,仍然是气鼓鼓的样子,手却攀上他的腰,紧紧地抱住他,娇软的身躯在他怀里轻轻发抖。
朱瑄的心好似被一只拳头攥住了,一抽一抽的疼,俯身吻她蹙起的眉,微颤的眼睫。
薄唇挪到她眼角,吻到湿漉漉的泪水。
他心中一片柔软,喃喃低语“圆圆,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真的不会吃那些丹药。”
原本只是侥幸,以为她不会发现,以为她发现了自己能够从容应对,但是她反应这么大,真的吓着他了。
金兰纤长的浓睫剧烈颤抖,瑟缩在朱瑄怀中,一言不发,明明是抗拒的姿态,双手却一直抱着他的腰,舍不得推开他。
朱瑄唇角轻翘,搂着她,一边啄吻,一边继续哄,手指插进她丰艳的云鬓间,慢慢梳理她的长发。
金兰手脚发软,所有力气仿佛被翻涌的怒火烧了个干干净净,迷迷糊糊中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围风声呼呼,她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向高处,宫人簇拥在周围,脚步声窸窸窣窣。
她看到朱瑄玄色衣袍上张牙舞爪的金龙,在他怀里动了动,他脚步微顿,抱稳她,继续拾级而上,她心想,他抱得动吗算了,让他继续抱着吧,都是让他给气的。她懒得动弹,继续在他怀里扭动,想找一个舒服的姿势。
朱瑄低头,站稳脚步。
四周拥簇的宫人也都停了下来,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等怀里的金兰扭来扭去终于老实了,朱瑄失笑,继续拔步往前走。
小满迎出长廊,看到朱瑄抱着金兰回来,脸色发白,再看一眼跟随的宫人,个个一脸忐忑,心里咯噔一声,不敢多问,小跑着回去,一一掀开珠帘纱帐,吩咐宫人赶紧铺床叠被,预备汤婆子。
朱瑄走进内室,放下金兰。
金兰眼睛都没睁开,感觉到熟悉的衾被,翻个身,面向里,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从头发丝到脚底透着一股僵硬的别扭劲儿。
朱瑄嘴角扬起,想笑,又怕笑出声她会更生气,俯身坐下,抖开锦被,盖在她身上,拍拍她的肩膀。
金兰轻哼一声,肩膀抖了一下,躲开朱瑄的手掌。
朱瑄悻悻地收回手,宫人来禀,王女医在外面等着。回宫的路上朱瑄让人快马回大内,宣王女医来坤宁宫请脉,王女医早就到了,已经等了一会儿。
他站起身,示意宫人请王女医进来。
王女医目不斜视地走进内殿,宫人搬来小杌子请她坐。
朱瑄没有回避,仍旧坐在床沿边,帮着拿东递西,俯身轻轻抚摸金兰的头发,柔声哄她“让王女医给你看看,好不好”
金兰沉默着伸出手臂。
王女医早就知道朱瑄把金兰看成眼珠子似的,不过她没想到朱瑄登基以后还是会这么耐心地哄着发脾气的金兰,垂下眼帘,心无旁骛地诊了脉,开了副理气疏肝的药方,吩咐宫人看着时辰熬煮,一天喝一碗汤药就够了。
朱瑄给金兰掖好被子,站起身,低声问“不碍事”
王女医道“皇后娘娘只是一时郁积于心而已,吃两剂药就好了。”
其实连药都不用吃,就是气着了而已。
朱瑄点点头,还想问什么,砰的一声,床上闷头睡着的金兰忽然一把掀开锦被,坐了起来。
王女医、朱瑄和周围侍立的宫人全都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金兰。
金兰鬓发松散,脸色阴沉,指指朱瑄“你,给我坐着”
朱瑄一声不敢言语,立马弯腰坐下,乖顺无比。
众人眼皮直抽。
金兰看向王女医,道“王女医,劳你给皇上探探脉。”
王女医惊讶地抬起眼帘,太医院有专门为皇上号脉诊治的御医。
金兰看着她,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其他宫人离开,神色郑重地道“劳烦你了。”
王女医忙道不敢当,走回里间,看一眼朱瑄,动作迟疑。
朱瑄没有出言责怪金兰,很配合地伸出双手,王女医眉头轻皱,为他切脉,半晌后,收回手。
金兰神情紧张,盯着王女医,问“皇上最近是不是服用金石丹药了你照实说,有本宫在,没人敢为难你。”
王女医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她是医者,从来不会蒙骗自己的病人。
金兰全身发颤,手指紧紧攥住锦被,指节发白。
朱瑄眼眸低垂,没敢吱声。
金兰闭了闭眼睛,问“服用多久了”
王女医道“依脉象看,大约有几个月了。”
气氛冷凝,空气中弥散着清淡的香橼芬芳。
金兰沉默了一会儿,“劳累你了。”
王女医站起身,告退出去。
内室里只剩下朱瑄和金兰两人,夫妻对坐无言,只有起伏的呼吸声,一道略显急促,明显压抑着怒气,一道平缓悠长,慢慢融合在一起,紧紧缠绕,密不可分。
朱瑄心中长叹一声,脱了靴鞋,爬上床,抱住金兰。
金兰双眸闪烁着泪光,一巴掌拍向他。
他没有躲开,老老实实承受住这一巴掌。
金兰盛怒之中手上也舍不得用力,柔软的巴掌还没落到朱瑄脸上,自己先心疼了,一巴掌挥出,眼泪跟着掉了出来。
她这样无声哭泣,朱瑄心里更疼,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五脏六腑揉成一团。
他珍而重之地捧起金兰的脸,低头吻她“我错了,真的,圆圆,我以后再也不碰那些东西,我发誓。”
金兰攥住他的衣襟,牙关咯咯响“你忘了先帝是怎么驾崩的你和我说过,自古以来,根本没有长生不老之人,那些所谓的长生丹药全是骗人的,你说先帝宠信的僧道是奸佞,你驱逐了几千个传奉官,你你居然留下张芝他向先帝进献丹药,先帝才会病情加重,你还敢吃他的药”
扫墨告诉她,张芝确实医术精妙,而且对儒家、佛家、道家典籍颇有见地,才学渊博,不是一般以旁门左道见宠的僧道。朱瑄登基以后,下令驱逐传奉官。张芝请求面圣,向他进献丹药,他和张芝密谈了一整夜,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第二天,朱瑄居然真的被张芝说动,不仅没有驱赶张芝,还把他藏在西苑离宫,派遣宫人协助他炼制丹药。
扫墨被派遣去四川,就是因为张芝需要几味药材,那些药材只有深山野林里才寻得到。
朱瑄倒是没有骗她,张芝的确当过郎中,也的确医术精妙,但是朱瑄没有说张芝在怂恿他服用丹药
金兰双眼发红“朱瑄,从今天开始,你敢再碰那些丹药,以后别再踏足坤宁宫一步”
嘉平帝年幼时在内侍的引诱下沉湎享乐,到了青年时,又被内侍撺掇着服用丹药助兴,逐渐掏空底子,身体越差,越离不开丹药,以至于到后来不得不依赖丹药。他还沉迷于修仙之术,明知服用丹药有害,还是不顾宫妃和太医的劝阻服用丹药养生,丹毒发作,太医回天乏力。
朱瑄清心寡欲,修身养性,金兰不担心他会吃那些内官术士进献的乱七八糟的助兴药物,但是他如果也和嘉平帝一样试图服用丹药来延年益寿,根本是饮鸩止渴
金兰浑身发抖,牙齿也在打颤,脸色紧绷,声音先软了下来,带着祈求“五哥,你答应我,不要碰那些东西我求你”
朱瑄喉头更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抬手轻轻拂去金兰眼角的泪花“我错了,圆圆,我一时糊涂你相信我,我以后真的不碰那些丹药。”
金兰抬起头,闪烁的泪光中,眸光凛然“你为什么要服用丹药是不是太医说什么了”
朱瑄垂眸看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圆圆,太医没有说什么,不过我从小体弱,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我舍不得你,我想多陪你几年。”
他从记事起就一直在吃药,他舍不得她。
金兰悬着的心放回原位,紧紧地抱住朱瑄“五哥,别想那么多,我陪着你,你好好将养身子,我会一直陪着你。”
朱瑄摸着她的头发,唇角微挑,笑了笑,温和地道“好。”
金兰擦了下眼睛“你如果再敢背着我豢养术士方士,我不会这么轻易原谅你。”
朱瑄嗯一声,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身心俱疲,又提出一堆要求,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全部一口答应,她说着说着,眼皮发沉,声音越来越低。
朱瑄抱着她躺下,给她盖好锦被,扬声传唤宫人,小满很快捧着热水巾帕走进内室。他接过巾帕,给金兰擦脸,她刚刚哭过,就这么睡着的话,醒的时候眼睛一定会肿起来。
等金兰睡熟了,朱瑄放下纱帐,起身走出内室。
扫墨、杜岩、坤宁宫的内官还有乾清宫的掌事太监全部等在外面,看他出来,立刻跪下,乌压压一大片。
不等朱瑄开口,扫墨先磕头道“皇上恕罪。”
金兰没有逼问他,只是变了脸色,他就知道自己肯定瞒不住。事实上他也不赞同朱瑄留下张芝,那个道士仗着有几分真本事,试图怂恿皇上服用丹药,假如不加以制止,后果不堪设想,就算金兰不问他,他也会忍不住告密,他知道金兰有多忌讳这种事情。
杜岩几人跟着一起磕头谢罪,他们没有尽到职责拦住皇后,虽然皇后没有出事,但是假如皇后出宫的路上发生什么意外呢皇上还不得活剥了他们
尤其看到皇后是被皇上抱回来的,他们更是心惊胆战。
众人诚惶诚恐,等着朱瑄治罪。
朱瑄站在珠帘前,回头看着内室,床帐前挂着金兰亲手编的香橼流苏,她喜欢绿橙、香橼、佛手的味道,说以前在家乡没见过,只要是她喜欢的,他恨不能全部碰到她面前,哄她展颜欢笑。
他淡淡地道“怪不得你们,朕一时糊涂,险些酿成大错。”
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地抬起头,面面相看,从彼此瞪大的眸子中看到自己惊骇的脸。
皇上居然不责罚他们皇上还当着他们的面说他自己错了
扫墨悄悄地舒了口气,磕头谢恩。
果然只有皇后能够劝得住皇上。
傍晚时分,金兰起身,朱瑄一直坐在床边守着她,看她坐起,伸手扶她。
她轻轻推开朱瑄“你这几天离我远点,等我处置了张芝,再来和你算账。”
床前侍立的小满和洪山抿嘴偷笑。
朱瑄脸上讪讪。
金兰洗了脸,没有换衣裳,仍是一身戎装,传唤扫墨“审问得如何了”
扫墨觑眼看朱瑄。
朱瑄坐在金兰身边,帮她倒茶奉果,百般殷情,金兰没有理会他。
扫墨心里暗笑,道“回娘娘,锦衣卫已经审清楚了。张芝见先帝病势沉重,就以金银珠宝贿赂离宫的掌事太监,请他向皇上引荐自己,掌事太监利欲熏心,趁着皇上疲累之时,劝说皇上服用丹药,还将张芝引荐给皇上。”
金兰脸色苍白,看一眼朱瑄,问“引诱皇上服用丹药,按律该怎么处置”
扫墨回道“当杖责五十,发往浣衣局充役。”
浣衣局不在大内宫城,那里的宦官由年老和有罪宫人充任。
金兰眼帘抬起,淡淡地道“那就按律处置。传令下去,明天早上在乾清宫前行刑,宫中十二监、四司、八局,所有提督太监、掌事太监一个不落,全部到场,诸珰观刑。”
众人心中凛然,皇后这是敲山震虎,警告宫中所有内侍,谁敢怂恿皇上服用丹药,离宫的掌事太监就是他们的下场。
一旁的杜岩欲言又止,跪地道“娘娘,明天是册后大典,不宜行刑”
金兰斩钉截铁地道“就定在明天。”
众人只得看向朱瑄。
朱瑄默默地坐在那里剥栗子,他没干过伺候人的事,本应该执朱笔批改奏折的手指笨拙地掰开一粒粒栗子,一声不吭地剥完了一小碗,送到金兰手边。
众人收回目光还是不要指望皇上劝皇后收回懿旨了,皇上自己自身难保。
第二天清晨,礼部官员头疼欲裂。
掌事太监怂恿皇上服用丹药,皇后盛怒,下令锦衣卫于乾清宫广场杖责所有犯事的太监,二十四衙门所有提督太监到场观刑,连掌印太监、秉笔太监这些位居要职的大太监也被传召至乾清宫,老老实实站在日出前的清冷薄雾中,看着锦衣卫手中的大杖毫不留情地砸在掌事太监身上。
等行刑完之后,他们才能回到各自的岗位。
打完一个,锦衣卫拖走奄奄一息的掌事太监,接着杖打下一个。
晨光熹微,惨叫声回荡在空阔的前庭殿宇之间。
秉笔太监看着长凳上的斑斑血迹,头皮发麻,侧头对身边的罗云瑾道“皇后娘娘看着娇弱,没想到是个烈性子,今天还是册后大典,所有大小命妇都到了,要不了两天,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北直隶。”
皇后很可能被冠以泼辣之名。
罗云瑾淡淡地扫秉笔太监一眼。
另一名秉笔太监是罗云瑾的心腹,嗤笑一声,冷冷地道“这样不好吗皇后娘娘这是心系万岁的安危,圣体关乎江山社稷,岂容小人为祸你这么说,难不成你也想进献丹药”
先说话的秉笔太监冷汗涔涔,自悔失言,忙道“皇后娘娘圣明,金石丹药有害无益,这等小人,确实该打”
行刑完,所有犯事的宫人被锦衣卫拖了下去,地上一道道淡淡的血痕。
在场诸位太监心里直发毛,快步离开乾清宫,以后他们绝不会向皇上举荐什么术士僧道,一旦被发往浣衣局,这辈子绝没有出头之日
礼部官员早已经急得浑身冒烟,终于看到各宫掌事太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乾清宫,立刻上前分派任务。
众人早已经排演过好几遍,又派了副手打点,忙而不乱,领命而去。
礼部官员一一吩咐完,抹了把汗,一把抓住罗云瑾,“罗统领,前面已经敲过鼓了,正使马上就会将册后诏书送至宫门外,你快去等着,别误了吉时。”
罗云瑾面色如常,一身簇新的大红织金云肩通袖襕锦袍,立在长阶前,迎着透过云层笼罩而下的金色晨曦,点点头。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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