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的宫人大叫起来“你们放肆”
高个子太监冷笑“贵妃娘娘有令,你们在这里私藏奸人,娘娘要我们把人带回司礼监仔细查问,谁敢拦着”
宫人气得浑身发抖,奈何双拳不敌四手,而且对方还有会功夫。
“五哥,快跑往长阶那边跑圣上马上就要来仁寿宫了”
小朱瑄咬牙挣扎,他瘦得只有一把骨头,挣脱了几下,根本无力逃脱。
高个子太监大笑“这宫里做主的人是贵妃娘娘,就算圣上来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我们娘娘说了算贱人居然敢背着娘娘藏着这么一个大活人看咱家不剥了你们的皮”
宫人很快被制住,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高个子太监提起小朱瑄,扯住他的衣领,拖着他走下长廊。
“就凭你,还想当皇子娘娘不点头,你们母子俩死无葬身之地”
他刚刚步下长廊,有内官追了上来“杜爷爷,圣驾往这边来了”
高个子太监一惊“怎么这么快”沉吟了片刻,“司礼监那边传出话来了,不能让他见到万岁,先把人带回去关起来。”
小朱瑄牙关咯咯响。
这人居然当着他的面说出他们的谋划,他们没想让他活着见到父皇
他不能让这些人带走,不然他就一辈子都见不到阿娘了,也没人和女鬼说话了
小朱瑄浑身发抖,他要见到父皇,他今天一定要见到父皇
他瘦小的身躯里蓦地爆发出一股力量,挣开高个子太监的大手,摔在地上,爬起来,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往前跑。
高个子太监狠狠地啐了一口,拔步追上他。
呼呼的风从耳边拂过,脑海里一片嗡嗡嗡嗡,胸腔里的心脏怦怦直跳,小朱瑄不敢呼吸,不要命似的往前跑。
眼看就快到长阶了,一双冰冷的手从后面攥住他的衣领,狠狠地捏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嘴巴。
小朱瑄回头挣扎。
高个子太监眯了眯眼睛,脸上掠过一丝凶狠,忽然伸手轻轻一推。
小朱瑄仰面翻过栏杆,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腾空了起来,天旋地转。
高个子太监站在栏杆前,冷冷地看着他。
小朱瑄不断下坠,耳畔风声呼啸。
他要摔死了。
阿娘会伤心的,他还没见到父皇,还有圆圆,她以后能找到看得见她的人吗
灿烂的日光倾洒而下,落在眼皮上,热得发烫。
小朱瑄望着斜斜切过高台的刺眼光束,眼睛突然瞪大。
明艳的光线中,一道模糊的暗影罩了下来,那是个圆脸杏眼的长发女子,她轻轻抱住他,小声道“五哥,别怕。”
金灿灿的日光透过她苍白的面孔,她对他微笑,眉眼弯弯,甜丝丝的。
“好好活着。”
一声钝响,小朱瑄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想象中头破血流、脑浆迸射的场景没有到来,他仿佛被什么东西托住了,虽然重重地摔在花砖上,却没有摔到脑袋。
只有腿上传来一阵剧痛。
小朱瑄躺在地上,久久回不过神。
“圆圆”
他挣扎着坐起身,第一次开口叫女鬼的名字,她是鬼,她是不是灰飞烟灭了
“圆圆”
小朱瑄双眼发红,试着站起来,双脚好像摔伤了,刚刚站起,又跌坐了下去。
“快把他拖走快拖走”
高台上传来气急败坏的说话声,高个子太监发现小朱瑄从这么高的露台摔下去居然还能动弹,惊慌失措。
小朱瑄回过神,咬紧牙关,爬向长阶的方向他不能死他今天一定要见到父皇
圆圆没有了,从小到大,他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他还没有帮圆圆换一间宽敞的屋子。
眼泪夺眶而出,小朱瑄一边爬,一边任泪水滑下。
他没有时间伤心,他必须赶在宫人拖走他之前和父皇说上话
花砖地凹凸不平,划伤了他的手和手上的腿,双手双脚很快血肉模糊,小朱瑄顾不得疼,一点一点向前爬。
宫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另一个方向也传来宫人开道的嗓音。
那是圣驾,魏吉教过他,皇帝经过的地方,会有内官在前面开道。
小朱瑄死死咬着牙关,爬到长阶前。
开道的宫人看到地上蠕动的瘦小身影,吓得满头大汗。
高个子太监的声音传了过来“快把他拖下去别让这个贱人冲撞了圣驾”
一双手抓住小朱瑄的衣领,想把他提起来。
“等等”乾清宫近侍拦住高个子太监,“这人看着眼生,不像是你们监的小内侍。”
小朱瑄趴在地上,死死拽住了近侍的袍角。
近侍低头看他。
小朱瑄抬起头,目光冰冷,虽然趴在他脚下说话,却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傲慢,一字一字地道“我乃当今圣上血脉。”
满场鸦雀无声。
近侍惊讶地张大嘴巴。
高个子太监知道大势已去,恨恨地道“咱家刚才看到这个小内侍鬼鬼祟祟的怕他冲撞了圣上”
近侍回过神,冷笑着看一眼高个子太监,“圣上自会有定论”
高个子太监面色铁青,领着属下拂袖而去。
近侍连忙跪在地上,想搀扶朱瑄站起来。
朱瑄摆摆血淋淋的手,平静地问“我父皇呢”
近侍望着朱瑄,心生惧意。
不愧是皇子,这么小的年纪,已经这么有心计了。
近侍带着人悄悄退开。
片刻后,整齐的脚步声靠近。
朱瑄趴在地上,看到一角黄色袍子拂过石阶。
他认准那件黄袍,一点一点爬过去,死死拽住袍角,抬起脸,轻声唤“爹爹。”
穿黄袍的嘉平帝诧异地看着他。
小朱瑄成了皇太子。
他不用学着怎么讨好嘉平帝,不用给嘉平帝行礼背诗,他只要拽着他的黄袍就够了。
册封皇太子的诏书刚刚送出司礼监,仁寿宫的宫人大喊大叫着冲进大殿“殿下,淑妃淑妃娘娘不好了”
小朱瑄忍着腿上的伤赶去安乐堂,亲眼目睹淑妃毒发身亡。
周太后大怒,要求嘉平帝彻查此事,给小朱瑄一个交代。
司礼监刚刚查了半个月,嘉平帝下旨了解此案,对外宣布说淑妃是暴病而亡。
小朱瑄指认的那个高个子太监是昭德宫的大总管,他说自己那天只是错把小朱瑄当成了内侍才会失手推他,谁让他穿得像个小宦官呢
嘉平帝不愿把事情闹大,打发他去南直隶当差。
魏吉哭着告诉小朱瑄“殿下,您不要和昭德宫作对,您现在已经是皇太子了,您要好好保重啊”
几天后,魏吉被送出宫。
短短一个月,小朱瑄失去圆圆,失去母亲,失去从小照顾他的内官。
换来一个偏心的父皇。
父皇还把他送去昭德宫,要他叫郑贵妃“娘娘”,宫人们哄他,郑贵妃以后就是他的母亲,他要孝顺郑贵妃。
他母亲尸骨未寒,父皇就让他认另一个人为母。
小朱瑄冷笑。
这就是他在孤独中期盼了那么久的父亲啊
他偏不让嘉平帝称心。
郑贵妃的羹汤送到眼前时,小朱瑄面色阴鸷,不无讥讽地道“我怕羹中有毒。”
殿中气氛一滞,落针可闻。
郑贵妃气了个半死。
嘉平帝大怒,将小朱瑄送到东宫,命人看守起来。
小朱瑄再度回到幽室里。
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母亲,没有魏吉,没有圆圆。
小朱瑄躺在昏暗的幽室里,心想,就这样罢
他一点都不在乎。
阿娘没有了,圆圆没有了,他什么都不想要了。
他整日整日地发呆,不和人说话。
看守的宫人悄悄嘀咕皇太子好像是个傻子。
他分明听到了,眼皮都没动一下。
小朱瑄以为自己这辈子会这么一直被关下去。
直到两个月后,忽然有人送来一副打结的线绳。
送东西的小内官说“这是直殿监的公公托我送来的,说是给您解闷玩的。”
小朱瑄呆了很久。
没人知道他会玩翻花绳。
只有圆圆知道。
是圆圆教他的,他一开始不肯学,这是女孩子玩的东西。
圆圆非要教他“你学会了以后一个人坐着就可以玩,很简单的,来,我教你。”
小朱瑄还是不想学,不过他实在没事情做,半推半就跟着学了。
他捧着线绳,浑身发抖。
线绳上打的疙瘩结很特别,只有他和圆圆看得懂。
小朱瑄颤声问内官“这是谁送来的”
内官挠挠脑袋“是直殿监扫地的那个叫罗云瑾的,他让我送的。”
小朱瑄握紧线绳。
圆圆还在。
他要找到圆圆。
两个月前,安乐堂。
金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冰冷潮湿的砖地上,身上就像被一座大山碾过似的,每一根骨头都碎了,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口,钻心的疼,口里发苦,又干又哑,头晕目眩,手指头都没法动一下。
她觉得自己很倒霉。
先是做了孤魂野鬼,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叫圆圆,然后飘到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小结巴身边,陪着小结巴读书写字,眼看着小结巴能够见到他的父皇了,郑贵妃的人突然出现,想要谋害小结巴。
她顾不上屋外的烈日,救下小结巴,自己灰飞烟灭。
小结巴果然没死,她居然真的能救下小结巴
活着多好啊,小结巴还这么小,应该好好活下去。
等金兰再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竟然还在宫里,而这副身体奄奄一息,马上就要咽气了。
而且她还变成了一个太监
金兰欲哭无泪,她不想当太监。
她呆呆地躺着,难受了很久,试着动了动身体,眉头一皱。
等等,好像是个小娘子
金兰又动了动,松了口气。
果然是个女孩子,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穿着一身内宦的衣裳。
屋子不大,光线昏暗,冷飕飕的,周围一片痛苦的哀嚎呻吟声,地上铺了些干草,干草上横七竖八躺了二十几个人,有大有小,大多穿着内宦的青色圆领袍。
金兰全身剧痛,又渴又饿,张嘴呼救,好不容易喊出一点微弱的声响,早就被其他人的惨嚎盖住了。
这里是犯错的内宦养伤的地方,屋里躺着的那些人全都是因为受罚而生病的太监,根本没人理会她。宫中宫人生了病或者受伤太重就会被挪到安乐堂来,由着他们自生自灭,免得过了病气给贵人。至于那些位高权重的司礼监太监,自有太医专门为他们请脉。
屋中的人,要么自己命硬撑过去,要么拿出钱钞讨好安乐堂的大夫,要么就老实等死。
管她是男是女,现在她必须撑下去。
能活着就好。
活着可以蹦蹦跳跳,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她还能去找小结巴,教小结巴说话。
金兰躺在角落里,给自己鼓气,咬咬牙,翻了个身。
她疼得龇牙咧嘴,环顾一圈。
躺在旁边的人血肉模糊,一身浓重的骚臭味,看起来比她还要凄惨,她试着挪动了几下,目光落到对方脸上,一怔。
那人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房顶,糊满血迹的脸上,一双狭长的凤眸。
金兰看得呆住,她生平还没见过如眼前的少年这般俊秀出尘的人物。
他衣衫褴褛,躺在干草堆间,脸上血迹斑斑,看不清面容,单单只能看得清那双清冷的凤眸。
昏黄的夕光从狭小的窗扇照进屋子,在他脸上笼了一层脏乎乎的光。
满屋子弥漫的恶臭中,他那双眼睛漂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就像又黑又臭的污泥里开出最高洁美丽的莲花,他躺在那儿,同样满身是血,狼狈不堪,就是和别人的气度不一样。
这么标致的少年,应该不至于入宫当阉人,怎么也流落到安乐堂了
金兰望着少年,出了一会儿神。
门口人影晃动,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金兰回过神,继续手脚并用,一点一点爬到门口,抬起手,拍打门板。
吱嘎一声,门从外面拉开,看守的老太监抬脚踢踢金兰“老实点,都伤成这样了,你就老实待着吧别出来吓人。”
金兰抬起头,虚弱地道“我、我渴”
老太监啧了一声“关我什么事你渴,自己找水喝去”
金兰没精力和老太监置气,目光四下里逡巡,看到外面院子里蹲着几只大水缸,手搭到门槛上,努力撑起上半身。
“可怜哟”一声叹息,一个穿短打的青年从门前经过,看到一口气喘几喘的她,皱了皱眉,俯身,“你出来做什么”
金兰指指大水缸“水我渴”
青年道“你等着。”
他转身走下台阶,拿起水瓢,想了想,又放下了,回头说“你身上这么多的伤,别喝生水,我去给你倒杯茶来。”
金兰眼睁睁看着青年走远,咽了咽口水,她快渴死了管它是生水还是熟水,只要能喝就行
青年半天没回来,金兰嗓子都要冒烟了,绝望地趴在门槛上,望着近在咫尺的大水缸,呼呼直喘气。
老太监得意洋洋地坐在马扎上,看她痛苦无助的样子,翘着腿,道“看你生得还挺标致的,来,叫一声爷爷,爷爷帮你打一瓢水。”
金兰牙关紧咬。
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青年终于回来了,手里果然端了一只瓷杯,还提了只茶壶,大踏步跑回门口,蹲在金兰面前,茶杯往她面前一递。
“你喝吧。”
金兰渴得受不了,看到茶杯里晃荡的茶水,往前凑了凑。
青年举着茶杯送到她唇边。
她大口大口喝下茶杯里的水,喝得太急,呛得直咳嗽,全身一抽一抽的疼。
青年手足无措,放下茶壶,伸手拍她的背,力道之大,刚刚一巴掌下来,金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老太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青年吓得一蹦三尺高,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甩,扶起金兰“你没事吧喂你你醒醒”
金兰一声骨头差点被少年摇散了架,哎哟几声醒转,苦笑着道“大哥,你轻点,我身上到处都是伤口,疼。”
青年连忙收回手。
噗通一声,金兰摔在门槛上,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三魂七魄差点就这么一摔摔没了。
老太监幸灾乐祸,笑得愈加开心。
青年慌忙扶起金兰,让她靠坐在门槛上。
金兰牙齿打颤,生怕死在青年手里,好在青年这回注意收敛力道,动作小心翼翼的。
她靠着门槛坐定,缓过神,抬起脏乎乎的小脸,笑了笑“大哥,谢谢你。”
青年怔了怔,脸上微红,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道“小兄弟,我自小练武,手上没有轻重,对不住了。”
金兰咳嗽了几声,含笑说“不碍事,多谢大哥给我倒茶,让您受累了。”
他不怕麻烦特意给她倒茶,当真是个热心肠,就是手上力气太大了。
青年看着金兰,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院门口传来几声呼唤声“陆瑛,走了”
老太监脸色一变,目光落到青年身上,仔仔细细打量他。
青年回头答应一声,转过脸来,看着靠坐在门槛上、脸色苍白的金兰,脸上掠过同情怜惜之色,想了想,低头从怀里摸出一只褐色荷包,塞给金兰。
“小兄弟,你好好养伤。”
他放下荷包,转身大踏步走了。
金兰愣了一下,摸摸荷包,里面装了一把碎银子。
这人还真是好心
她捂着荷包,抬起头,老太监眯了眯眼睛,朝她靠了过来。
金兰赶紧收起荷包,转念一想,万一这个老宦官想谋财害命怎么办她双腿伤得这么重,费了半天力气只能爬到门槛这里,老太监想抢走荷包,轻而易举。
她哆嗦着摸出一枚小银锭,放在门前地上“公公,您认识刚才那位大哥吗”
见她这么识时务,老太监满意地点点头,毫不客气地拿走银锭,随口道“侯府家的世子,谁不认得他叫陆瑛,家中世代簪缨,祖上曾经跟着老祖宗打过仗,别看他年轻,万岁可器重他了现在已经是殿前金吾卫的郞将了”
金兰堆起一脸笑“原来是他等我的伤养好了,一定要当面谢谢他”
老太监一顿,双眼眯起。
这小宦官攀上了陆瑛的高枝,陆瑛说不定以后还会来看他。
老太监赶紧掐灭心底刚刚冒起的贼心,恋恋不舍地看一眼金兰怀里的荷包,干笑了两声。
金兰心有余悸,伸长手臂,够到青年留下的茶壶和茶杯,一点一点挪回角落里,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
喝了几口茶,靠坐着喘了几口气,她这才感觉到自己真的又活过来了。
虽然全身都在抽痛,可是活着的感觉如此真实。
她可以去找小结巴了
金兰尽量忽视身上的疼痛,重新倒了一杯茶,挪到刚才那个少年身边。
同是天涯沦落人。
何况还是个美人。
金兰把茶杯推到他面前,小声道“你喝口茶罢,这是煮的茶。”
少年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金兰身上太疼了,紧紧蜷缩成一团减轻痛苦,视线落到少年脸上。
这人真古怪。
金兰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茶杯还是原封不动地待在原地,里面的茶水自然没人动过。
她摸摸藏起来的荷包,松口气。
安乐堂的大夫不会用心为他们这样的小内官抓药,她得留着这些银钞,等大夫来的时候求他们好好为她看伤。
金兰睡了一觉起来,觉得身上好像没那么疼了。
她抓起茶杯,几口把少年没碰的茶水喝完,接着躺下。
明天等大夫过来,她还可以找大夫打听一下小结巴现在住在哪里,皇上有没有和他相认。
金兰想着想着又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中,忽然有人拿着绳子捆住了她的手。
金兰猛地惊醒,正要张嘴呼喊,被一把破布团塞住了嘴巴。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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