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瑾到了直殿监以后, 仍旧意志消沉, 冷漠疏离,对谁都爱答不理的。
直殿监的人却对他很客气。
李忠告诉金兰,罗云瑾生得俊秀,风姿出众,而且还识字读书, 早就有总管太监留意他了,不过他实在太傲慢, 所以先晾着他, 打磨打磨他的性子。
他虽然不理会人, 却从不偷懒, 每天跟着李忠洒扫廊庑、清扫落叶, 做些七零八碎的杂活。别人和他说话,他一声不吭。
金兰怀疑他是不是也和朱瑄一样是个结巴, 不然怎么从不开口说话
她还记得在板车上不小心踢了他一下,想问他的伤好没好,又不好意思问出口, 李忠帮她从安乐堂讨来治伤的药, 她留下一半分给他。
罗云瑾没要。
金兰硬塞给他,道“咱们也算患难与共了,你不要和我客气。”
罗云瑾掉头就走。
金兰一噎,这人还真是不领情, 脸冷心硬, 从里到外就没有一处软和的地方。
生得漂亮的人脾气就是大。
她的伤养得差不多了, 渐渐能下地走动。
李忠不许她出门,让她躲在屋子里做些绣活。
金兰会针线,帮着缝缝补补,把李忠的衣裳鞋袜全补了。
李忠捧着补好的衣裳,喜出望外,想把她安排进针工局去,虽然那边清苦,但是也清净,她针线活做得有点慢,针脚却很细密,针工局应该能挑上她。
金兰不想去针工局,她想去东宫。
李忠骂她“你别以为东宫是个好去处这些年宫里死了多少人郑娘娘在宫里一手遮天,四皇子前不久夭折了,皇上膝下没有儿子,这才册封了皇太子,皇太子”他压低声音,继续道,“皇太子没读过书,没出过门,听说还是个傻子,就算册封了皇太子,也不一定稳得住我听人说司礼监清查六宫人口,又找出几个怀孕的妃嫔,还有一个六皇子,郑娘娘已经抱去昭德宫养着了,以后啊,难说”
他不说这些还好,说了之后,金兰更想去东宫了。
去东宫就必须经过内官监的挑选,金兰年纪适合,相貌清秀,规矩很好,口齿清晰,样样都合适,就是风险太大。
李忠坚决不允许金兰以身犯险。
金兰只能答应他从长计议。
李忠对金兰很好,帮她治伤,帮她张罗差事领牌子,得了什么赏赐,自己舍不得用,全都带回房给她,她感激不已,不敢告诉他朱瑄的事情,怕他跟着担心。
也不知道李忠到底做了什么,等金兰的伤好全了,他开始带着她出门扫地,外面的人见到她,问她是不是病好了,似乎真的把她当成李三了。
金兰沉着应对,见人就眉眼微弯,笑得甜丝丝的。
各处宫人夸金兰规矩学得好,问李忠怎么不把她送去内官监,郑贵妃喜欢养猫猫狗狗,昭德宫最近正在挑选年纪小的宦官照顾那些猫狗。
李忠说金兰胆子小,怕照顾不好郑娘娘的爱犬,回屋以后叮嘱金兰没事不要靠近昭德宫。
昭德宫的差事油水丰厚,宫里的内官挤破了头也想去昭德宫当差,最后选谁还是提督太监说了算,她没什么靠山,没事不要去趟浑水,免得惹祸上身。
金兰牢牢记下了,一边天天扛着扫把跟着李忠、罗云瑾出门去扫地,一边暗暗琢磨怎么接近东宫。
还没想出办法,麻烦找过来了。
昭德宫的提督太监从内官监挑了一批年纪小的宫人送到昭德宫,郑贵妃一个都不满意,嫌弃那些宫人不会养狗。提督太监挨了一顿骂,心急火燎,在宫中到处转悠,千挑万选,挑了十多个小内宦送去给郑贵妃掌眼,无意中看到笑眯眯和人说话的金兰,手指点了点她“把他也带上。”
金兰记得郑贵妃是朱瑄的仇人,不想去昭德宫,提督太监的人哪会管这个抓了她的手,抬脚就走。
李忠急得团团转,想跟着,又不能擅离职守,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兰被带走。
昭德宫很热闹,人来人往,富丽堂皇,比金兰之前去过的地方要阔气多了。她和十几个小内侍一起走进长廊,一字排开,一个穿紫色圆领袍的掌事太监坐在前廊的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盏茶,一边喝茶,一边听提督太监回话,道“一个个上前来,报自己的名字。”
金兰心念电转,等提督太监叫到自己时,故意畏畏缩缩不敢上前,掌事太监皱眉,问她姓名,她浑身发抖,回答得语无伦次。
掌事太监眉头皱得愈紧,挥挥手示意把她拉走“模样倒是好,胆子太小了,娘娘喜欢不怕人、胆子大的。”
金兰退到一边,十几个小内宦一一回答完问题,掌事太监只选中了其中两个口齿伶俐、大大方方的内宦。
其他人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金兰却偷偷松口气。
然而这一次遴选只是开始,接下来经常有各宫提督太监过来打听金兰和罗云瑾。
金兰这才知道,她和罗云瑾只是暂时由李忠照管,两人都还没有领正经差事。
宫中有二十四衙门,即十二监,四司,八局。
十二监中有司礼监、御马监、内官监、司设监、御用监、神宫监、尚膳监、尚宝监、印绶监、直殿监、尚衣监、都知监。
其中直殿监最清苦。
四司有惜薪司、钟鼓司、宝钞司和混堂司。
惜薪司管薪炭。
钟鼓司掌管宫内乐舞杂戏,经常能到贵人跟前伺候,拿到贵人赏赐,算是肥缺。
宝钞司掌管皇帝所用的粗细草纸。
混堂司掌管宫内沐浴事宜,管理澡堂浴室。
八局则分别是兵仗局,银作局,浣衣局,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酒醋面局,司苑局。
浣衣局在宫城外,由年老和犯罪的宫人充任。
二十四衙门中,司礼监地位最为超然,是宦官权力中枢,他们统领其他所有宦官机构,掌奏章批答,甚至能和内阁大臣平起平坐,所有奏章文书由他们代替皇帝批答,他们不仅能左右朝政,干预内阁,还提督京营、掌兵权,司礼监中的掌印、秉笔太监形同内相。
想要进入司礼监,首先必须去内书堂上学,表现优异者遴选入司礼监名下的文书房当差,做些起稿、抄写、誊黄之类的差使,慢慢升任管事,最终升迁至司礼监。
这条晋升之路虽然看起来前途无量,但是竞争激烈,宫中内官白天还要当差,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静下心好好读书学本领,大多数人要么资质愚钝,要么不甘心苦读,宁愿多花些心思讨好提督太监和伺候的贵人,所以出头的人不多。
能够脱颖而出的也只是凤毛麟角罢了。
继昭德宫的提督太监直接拉走金兰之后,钟鼓司也来找李忠讨人。
宫中但凡举行宫宴,钟鼓司必定要排演杂戏曲目,他们挑人很严格相貌好,声音好,身段好。
钟鼓司的管事太监瞧中了金兰和罗云瑾金兰年纪小,五官清秀,身量娇小玲珑,眼神灵动狡黠,正合适学百戏,至于罗云瑾,他只要梳妆打扮,扮成圣母娘娘,往那里一站,贵人的赏赐马上就能到手
李忠很为难,钟鼓司的差使不算繁重,学好了以后若能博得贵人的喜爱,就能经常得到赏赐,成为贵人的宠儿,但是要跟着师傅苦学歌艺,动辄挨打挨骂。
金兰不愿去钟鼓司,钟鼓司行动不自由。
李忠帮她敷衍钟鼓司,说她已经被其他人定下了。
钟鼓司的人很不服气,指指角落里的罗云瑾“那这个呢这个总还没人定下吧”
罗云瑾脾气不好,各监看好他的掌事太监既想栽培他,又嫌弃他性子拗,都在观望。
李忠没敢吭声。
钟鼓司的人面上一喜,动手拉罗云瑾。
罗云瑾拿着大扫把,低头清扫廊前落叶,抬起头,淡淡地扫一眼钟鼓司的人。
“我不去钟鼓司。”
这一句说出,院子里的人惊讶地张大嘴巴。
钟鼓司的人又气又怒又惋惜,跺跺脚,摇头叹道“难怪你没留在教坊司,原来是嗓子坏了可惜,可惜”
罗云瑾面无表情,接着扫地。
这是金兰第一次听罗云瑾说话。
他的嗓音很古怪,像拿锐器划过平滑的地面,刺耳粗噶,很难听。
钟鼓司的人负责表演百戏杂耍,他们看中罗云瑾的相貌,想让他唱百戏,或者扮演赛神会的圣母娘娘,在御前表演,必须有一把好嗓子,他声音这么难听,钟鼓司只能忍痛放弃他。
等罗云瑾扫完了院子,金兰倒了一盏茶递给他,小声问“你的嗓子能治好吗”
她每天坚持不懈和罗云瑾说话,罗云瑾虽然不会回答,不过偶尔会给点反应。
比如现在,他冷冷地拂袖而去,而不是面无表情地无视她。
金兰眨眨眼睛,自己喝了茶,好吧,她不该问得这么直接,可能让他想起伤心事了。
他经常咳嗽,白天咳,夜里也咳,吹点风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佝偻着背低声咳嗽,嗓音又这么古怪,一定是病了。
几天后金兰托人找安乐堂的大夫讨了一瓶枇杷秋梨膏,塞到罗云瑾手心里“这是润嗓子的,你没事儿舀一点化在水里喝,清清凉凉的,带点甜味,很好喝。”
罗云瑾没有理她。
金兰紧紧按着他宽大的手掌,不让他甩开“这可是我费钞买来的,千万别浪费了,不然你得赔我一两银子你天天这么咳嗽,每天晚上吵得我睡不着觉,快点把嗓子养好吧。”
罗云瑾站在她面前,眼睫低垂。
金兰抬头看他,眉眼弯弯“说好了啊,你欠我一两银子。”
罗云瑾还是甩开了她的手,随手把秋梨膏摔到条桌上。
“多管闲事。”
金兰眼疾手快,扑上去接住秋梨膏,瓷瓶不经摔。
李忠气得直瞪眼,张嘴就要骂人。
金兰摸了摸瓷瓶,笑了笑,“没事,没摔坏。”
她有点气馁,罗云瑾这种人冷情冷性,铁石心肠,不管你对他有多好,他就是不理会。
接连几日大雪后,天气放晴,初雪融化。
嘉平帝和郑贵妃要来园子里赏雪观梅,各监忙碌起来,金兰和罗云瑾被指派去园子里扫雪。
天气寒冷,滴水成冰,金兰扫了一会儿雪,对着冰冷的掌心哈气。
一阵叫骂声传来,昭德宫的提督太监来了。
金兰听说过这个提督太监,他仗着是郑贵妃的管事和钱兴的干儿子,在宫中横行霸道,稍有一点不舒坦就提鞭子打人,前不久有个小内宦就因为不小心挡了他的路,被他打了个半死,送到安乐堂去,不到半天,人就没了。
她心里暗道今天倒霉,低头继续清扫积雪。
嘈杂声响越来越近,金兰不敢抬头。
却听一声长靴滑过花砖地的刺耳尖响,噗通一声,提督太监走路太急,路过甬道的时候,摔了个正着。
周围跟随的内官吓得一呆,连忙七手八脚拥上前。
提督太监摔得头上的纱帽都歪了,爬起身,恼羞成怒,大骂“哪个混账扫的院子是不是成心的”
周围扫雪的内官顿时作鸟兽散,藏进角落里,不敢吭声。
金兰反应很快,拔腿就走,可是她离提督太监太近了,很快被人一把抓住胳膊,拽到提督太监面前。
“赵爷爷,就是这个不长眼的扫的地”
几只手按着金兰的肩膀,把她按进雪地里跪着。
提督太监唰啦一声解下腰上缠着的那条在宫中无人不知的七节鞭,手腕一抖,鞭子划破空气,重重地甩在金兰身上。
一般的七节鞭由软钢制成,提督太监常在宫中行走,不敢带利器,鞭子不是软钢,但鞭子上却扎扎实实带了铁环,抽在身上,金兰疼得一抖。
幸好冬天棉袍厚,不然这一鞭子下来她已经疼昏了过去。
提督太监冷哼一声,又是一鞭子抽了下来。
这一鞭子他没有收敛力道,从呼啸而至的声响就可以听得出来打在身上会有多痛。
金兰咬牙忍住。
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有人挡在她身前,生生替她承受了这一鞭子。
金兰一怔,抬起脸。
眼前一道清瘦的、倔强的背影。
提督太监也愣了一下,怒气更盛,手腕一扬,又是一鞭子。
罗云瑾站在金兰面前,脊背挺直,一动不动,沉默着任提督太监鞭打。
一鞭接一鞭落在他身上,也落在金兰心头,她跪在地上,死死咬住唇,不敢哭出声。
周围的内官面面相觑,被罗云瑾这副凛然不畏死的架势给吓住了,小心翼翼地劝提督太监“赵爷爷息怒,皇上和娘娘就要过来了,小的们还等着您吩咐呢,也就只有您知道娘娘的喜好。”
前不久刚刚打死了一个人,要是今天又打死一个,传出去不好听。
提督太监也打累了,冷哼一声收回鞭子,扬长而去。
金兰跪了半天,膝盖早就湿透了,听见脚步声走远,立刻爬起身,拉住罗云瑾的手,“你怎么样”
罗云瑾轻轻甩了一下。
金兰紧攥着不放,拉着他在雪地里转了个身,踮起脚,拨开他的衣领,双手直颤,眸中闪出泪花。
提督太监会功夫,下手毒辣,罗云瑾脸上、肩上、胸前一道道红痕交错,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身上不知道伤成什么样了。
他居然还能站得住,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金兰哆嗦着扶住罗云瑾“我送你去安乐堂。”
罗云瑾踉跄了一下,轻轻甩开金兰的手“不关你的事。”
声音暗哑。
金兰上前一步,双手钳住他的胳膊“你替我挨打,怎么不关我的事”
罗云瑾再次甩开她,冷淡地道“这块地是我扫的。”
金兰死死拉着他,就是不放手“赵公公自己不小心摔了,想找个人撒气,和谁扫的地有什么关系你别逞强了,我送你去安乐堂。”
罗云瑾低头看她,狰狞的鞭痕间一双冰冷的凤眸“放开。”
金兰一脸凶相“我就不放手”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眼眸低垂“离我远点。”
金兰知道他嫌自己烦人,叹口气“好,我答应你,以后一定离你远点,再也不烦你了不过等我先送你去安乐堂,好不好你身上伤得这么重,得让大夫给你看看。”
罗云瑾站立不稳,神情恍惚了片刻。
好,只要她答应离他远一点就好。
他受不了这样的温暖,那会让他冰冷麻木的心皱起涟漪,让他想好好活下去。
眼看提督太监一行人走远,周围的内官探头探脑钻出藏身的地方,催促金兰赶紧送罗云瑾去安乐堂“前几天死的宝安,就是因为鞭伤死的,你们千万别掉以轻心,赵公公鞭子上有毒”
金兰听得心惊肉跳,不敢耽搁,拖着罗云瑾直奔安乐堂。
刚走出几步,罗云瑾摇晃了几下,软倒在地。
金兰魂飞魄散,擦掉泪珠,拍拍罗云瑾的脸,想架着他的胳膊扶起他继续走,他躺在石阶上,神智已经不清楚了。
赵公公的鞭子上真的有毒
金兰直打哆嗦,连忙叫人过来帮忙,李忠很快赶了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抬起罗云瑾,送他去安乐堂。
安乐堂的大夫看到昏迷不醒的罗云瑾,眼皮直抽“这小子怎么又来了”
金兰求他帮忙,大夫看了看罗云瑾的伤“有点凶险,还好送来得早。”开了药方,让打杂的药童林老实去抓药熬药。
罗云瑾昏迷了整整三天才醒。
金兰怕撞见看守屋子的余公公,没敢在安乐堂多待,寻了空闲过去看一眼,求林老实好好照顾罗云瑾,夸林老实会照顾人,再过不久就能升任吏目。
林老实性子憨厚,被她哄得眉开眼笑,拍拍胸脯保证“有我看着,你就放心吧”
等罗云瑾醒了回到直殿监,还是不怎么开口说话。
大夫叮嘱说罗云瑾这一个月内都不能碰凉水,金兰生怕他和那个叫宝安的一样感染,彻夜守着他,看他身上的绷带松了,给他换药。
罗云瑾猛地苏醒,按住她的手。
屋里没有点灯,黑魆魆的,他的手指又冰又凉。
金兰小声道“是我,我帮你换药。”
罗云瑾缓缓闭上眼睛“离我远点。”
金兰嘴角抽了抽,醒来之后他居然还记得这句话。
“我就帮你换换药。”她道。
罗云瑾眼睛闭着“你别碰我。”
这语气,怎么感觉好像自己在占他便宜金兰摇摇头,绞了张热巾子,“忠叔今晚不在,只有我在这,你该换药了。”
罗云瑾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金兰守在床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完全没有要走的样子。
她脸皮怎么这么厚
罗云瑾沉默了半晌,知道自己不开口的话,金兰会一直这么坐下去,双眉略皱“我自己来。”
金兰道“还是我来吧,你别动了,免得碰到伤口。”
罗云瑾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是女子,别碰我。”
金兰一呆。
原来罗云瑾知道她是女孩子。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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