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昏暗,清风扬起低垂的纱帘,送来一缕缕淡淡清香。
金兰一觉睡了十年,再苏醒时,朱瑄已然两鬓斑白。
她什么都没改变,罗云瑾还是认出她了,朱瑄还是娶她了,她还是在二十二岁这年离开,他一直苦苦等着她。
等到现在。
交错的记忆随着身体一起苏醒,金兰头晕目眩,扶着额头,蜷缩成一团。
记忆仿佛还停留在东宫的那场大火中,她浑身火烧一样钻心的疼。
“圆圆”朱瑄回过神,俯身抱她。
罗云瑾下意识跟着上前,刚踏出一步,回过神,无意味地一笑,又退了回去。
金兰哆嗦了几下,推开朱瑄的胳膊。
朱瑄一怔。
金兰眼圈泛红,拳头砸在他身上“你为什么要等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知道可能什么都等不到,还是要一直等下去谁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他就该忘了她,以后再也不要和她有任何纠缠。
朱瑄看着她,嘴角微微翘起,还是年轻时的温和模样,温柔地抱住失而复得的妻子,“圆圆,你回来了。”
语调柔和,轻快。
多少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怅惘孤独,一字未提。
六年的等待,八年的忐忑,十年的寂寞辛酸,好像只是过眼云烟。
他半跪在她面前,轻轻地拥着她,没有眼泪,没有痛苦,只有平静的喜悦和快乐,只有这一句淡淡的“你回来了”。
就仿佛等待一点都不漫长,他只是原地站了一会儿,一眨眼,她就回来了。
他未曾动摇,未曾犹豫,就如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少年,认定这辈子要娶她,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不管她来历如何,不管她记不记得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她就是他的妻子。
一辈子都是。
金兰泣不成声。
朱瑄微笑,轻轻抚摸她的长发。
怨他也罢,恨他也罢,恼他更没什么,只要她回来就好。
两人静静地相拥。
罗云瑾立在角落里,久久凝望金兰,默默离开。
肌肤的温热透过衣衫温暖着彼此,金兰脑子里仍然混乱,泪水潸然而下。
朱瑄很快发觉前胸衣襟湿了一片,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拂去她眼角泪花。
熟悉的动作让金兰更加觉得心口酸胀,目光落到他斑白的两鬓上,抬手轻轻摸他的头发。
苏醒之前,他还是十五岁的少年郎。
苏醒之后,他头发都白了。
朱瑄笑了笑,握住金兰的手,吻她手心“圆圆还是这么年轻,如花似玉,艳光照人,为夫已经老了。”
他已经年过四十,她依旧青春貌美。
金兰心里难受,双手捧住他的脸,凑上去吻他“五哥一点都不老,还是那么好看。”
湿漉漉的吻,温柔缠绵,隔了十多年的光阴,落在他的唇上。
只消这一点小小的温柔,就能抚慰他多年的寂寞。
朱瑄发现不管自己老了多少岁,在她面前,依旧还是当年那个小心翼翼的少年。
他收紧双臂,紧紧地抱住她。
这是他的宝贝,他等了这么久,她终于回来了。
扫墨叫来太医院的太医,候在外面。
他激动得直搓手,手背在背后,来回踱步,神情忐忑,这些年他位居高位,早已经养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今天却根本掩饰不住眉梢眼角的喜色,走路都轻飘飘的,像在跳舞。
内殿传出一道脚步声,他兴奋地迎上去。
罗云瑾走了出来,脸上没有半丝表情。
扫墨一呆,心直往下沉难道皇后娘娘没醒那些太医是骗人的
罗云瑾看他一眼,淡淡地道“太医。”
扫墨怔了怔,一蹦三尺高,转头催促太医“快进去,快进去”
太医们满脸兴奋,迈着轻快的脚步踏进内殿。
一定是上天垂怜皇上,所以皇后娘娘才能奇迹般地死而复生,皇后醒了,皇上心情一好,笑口常开,自然药到病除,也能好起来
以后宫里的人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宫人们喜笑颜开,欢天喜地。
愁云惨淡的坤宁宫,转瞬间喜气洋洋,旭日缓缓爬上高空,洒下大片灿烂的金辉,曲折连绵花障笼在闪耀的晖光之中,砖地上潋滟着斑驳的光影。
罗云瑾一身崭新衣袍,从光影中走过,长靴踩在满地落英上,发出细碎声响。
扫墨看着他,心中默默感叹,轻声问“你这就走了”
千里之遥,数日奔袭,只看了几眼,一句话都没说,他甘心这么默默离开
皇上并没有赶他走。
罗云瑾抬起头,碎影漫过层层枝叶倾洒而下,笼在他的脸上,他比朱瑄年长,人到不惑之年,多年戎马,鬓边亦有薄薄霜色,剑眉入鬓,凤眸微挑。
“她醒了,我见到她了。”
这就够了。
他比宫人更高兴,但是那些高兴不用表现出来。
刚才金兰看了他一眼,只要一眼,罗云瑾知道,她都想起来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先拉住了朱瑄的手。
朱瑄是她的丈夫,朱瑄还活着,她回来了,朱瑄舍不得撒手的。
他们是夫妻,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他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
这些年他一直等她,并不是盼着朱瑄死后趁虚而入。
只要她好好的就行了。
这就够了。
罗云瑾抬脚离开。
扫墨目送罗云瑾的背影离开,转身往里走,内殿里传出宫人惊慌失措的声音“皇上不好了”
他一惊,顾不上感叹罗云瑾,飞身扑上长廊,冲进内殿。
内殿乱成一团。
宫人们之前已经见过金兰,皇上坚持要皇后娘娘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东西和十年前的一模一样,刚才就是他们打扫内殿,整理床榻,看着皇上将皇后娘娘抱上榻,看到皇后果然如太医说的那样苏醒,他们惊讶之余,更多的是狂喜和感动正所谓天佑善人,皇后果然吉人有天相
太医的心情和宫人一样激动,一个个上前为金兰诊脉,他们之前已经为她请过脉,她现在脉象平稳,面色红润,这些年钦天监一直秘密守着她,她没有衰老,真的就像是睡了一觉似的。
他们啧啧称奇,向坐在床边的朱瑄道喜。
不等宫人们从巨大的惊喜中冷静下来,朱瑄忽然栽倒在了床上。
太医连忙上前搀扶朱瑄,扶着他躺下。
扫墨冲进内室时,太医眉头紧皱,轻声对金兰道“皇上这是一时欢喜过度,才会如此。”
金兰脸色苍白。
扫墨叹口气,皇后才刚刚苏醒,皇上又晕过去了
好在太医都在,扫墨指挥太医和宫人,七手八脚为朱瑄诊脉,开药,抓药,熬药。
金兰刚刚苏醒,身体发虚,太医劝她去休息,她摇摇头,坐在床榻边,亲手喂朱瑄吃药。
朱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万籁俱寂。
内殿燃了数十枝儿臂粗的蜡烛,烛火辉煌,亮如白昼。
帐幔纱帘全都挂在鎏金铜勾上,殿中阔朗,屏风罩下的暗影也闪耀着隐约的金光。
一切和以前一样,然而又不一样了。
因为她回来了,连晃动的烛火都变得伶俐可爱。
朱瑄抬手,轻抚金兰的头发。
她躺在他身边,侧身面对着他,娇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手搭在他胳膊上,很依赖的样子。
多少个夜晚,他半夜醒来,凝望怀抱里的她,一看就是很久,因为知道她将会离开自己,所以患得患失,生怕一切只是自己的梦境。
从别後,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宽大的手掌轻轻拂过发丝,金兰眼睫轻颤,醒了过来,钻进朱瑄的怀里,搂住他坚实的腰“五哥,太医说你病了。”
朱瑄无声微笑,低头亲她发顶。
这不是梦,圆圆回来了。
“我身体向来如此”朱瑄搂着金兰,“你别担心。”
他本来就快支持不住了,可是她回来了。
金兰嗯了声,靠在朱瑄的胸膛上,听他平稳的心跳声。
扫墨都告诉她了,告诉她这十年朱瑄一直在好好照顾自己,他还是每天练五禽戏,他牢牢记得她的叮嘱,膳食对应节气,他曾经动心,想要尝试丹药,后来还是放弃了。
他累了,心思郁结,太医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够让他开怀大笑。
金兰紧紧地抱着他“五哥,我回来了,你不许走,你要好好吃药,好好保重,好好陪着我,你要是敢丢下我一个人,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她脾气好,就算威胁人,语气也软绵绵的。
朱瑄情不自禁想笑,她回来以后,不管什么都能让他发笑。
只要想到圆圆回来了,就在他身边,他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他低头,捏住金兰的下巴,吻她的唇“好,我好好吃药,好好活着,好好陪着你。”
她回来了,他怎么舍得死呢,他要好好活着,把缺失的十年光阴全部补回来。
一辈子陪着她。
第二天,朱瑄命司礼监正式对外公布,皇后回来了。
病逝多年的皇后死而复生,朝野震惊。
钦天监监正表示,皇后当年其实没有病逝,皇后只是病势沉重,太医院束手无策,钦天监于是向皇后提议,让皇后入道求药,为了表示皇后的虔诚,必须斩断尘缘,潜心修道十年,才能病愈。
皇上爱妻心切,准了监正的奏章,是以当年钦天监才会亲自主持皇后的丧葬。
朝中大臣嘴角直抽,根本不信钦天监的这番鬼话。
但是老百姓信,他们不仅信,还深信不疑,皇帝、皇后都是天仙下凡的人物,自然应该有大际遇、大造化。
大臣们风中凌乱了几个月,假装被钦天监说服了。
皇后回来以后,皇上将养了两个多月,身子一天比一天好,不仅很快恢复了常朝,精神也越来越健旺,上朝的时候经常会突然会心一笑,简直就像是服用了灵丹妙药一般,整个人脱胎换骨,再没有之前那种骨子里散发出的沉沉郁气。
只要皇上身体好,不管皇后为什么消失十年,他们无意深究。
一转眼,秋意渐浓,梧桐染上霜色,桂子十里飘香。
朱红宫墙,金色琉璃瓦,满院黄杏,金光灿灿。
金兰身着天水碧地串枝花卉暗纹罗袄,出炉银遍地金襕裙,头上梳简单的家常发髻,戴莲花玉冠,腕上一对沉重的阔口嵌宝金镯,从杏树下走过,裙裾翩翩。
斑驳的秋叶飘落在她肩头,她拈起叶片,微微一笑。
宫人们散落在庭院四周,一眼不错地看着她,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皇后消失十年,皇上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们都看在眼里。皇上是个好皇帝,朝野田间,宫里宫外,所有人都在夸皇上,现在皇后回来了,皇上圣体渐愈,他们这次一定要好好照顾皇后
一串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名头戴纱帽的小太监先沿着长廊溜下来,笑嘻嘻地道“娘娘,万岁过来了。”
皇上每天都会回坤宁宫陪皇后用膳,今天内阁大臣因为一件小事争吵不休,皇上看快到用膳的时间了,撂下他们就走,几个内阁大臣面面相觑,然后失笑,倒是没接着吵了。
如今皇上惧内之名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大臣们早已习以为常。
长廊里出现朱瑄身着玄色织金常服的身影,他两鬓白发还是那么显眼,四十岁的男人,眼角细纹潋滟着岁月的痕迹,气度雍容华贵,望过来的目光和以往一样温和,又多了几分深邃。
金兰拈着叶片迎上前,往他发鬓间一贴“好看吗”
朱瑄轻笑“好看。”
握住她的手,看她的手凉不凉。
他的脾气越来越好了,毕竟过了四十岁,看着雪肤花貌、比自己年轻快二十岁的妻子,事事都想哄着她。
金兰搂住朱瑄的胳膊,问他今中有什么新鲜事。
“谢骞年轻的时候写过话本故事,有人匿名指出那几本艳文是他所作,科道官弹劾他,他焦头烂额”
朱瑄一件件说给金兰听,她含笑听着。
宫人摆好席面,请两人就坐。
朱瑄洗了手,卷起袖子,准备剥螃蟹给金兰吃,这时节正是吃螃蟹的时候,她爱吃,不过懒,不爱剥,所以喜欢吃蟹酿橙。
帝后二人节俭,平时用膳菜色家常,今天桌上也是几样寻常菜肴,他扫了一眼,发现没有蒸螃蟹。
朱瑄眉头轻皱。
今早他出门前还叮嘱过让膳房预备螃蟹,她昨晚看书,读到“何妨夜压黄花酒,笑擘霜螯紫蟹肥”,半夜突然馋了,抓心挠肝想吃螃蟹,他不敢让她半夜吃东西,哄了她好久。
杜岩笑着上前,解释说“万岁,王女医说娘娘吃不得螃蟹。”
朱瑄眉头皱得愈紧“王女医来请平安脉了她怎么说皇后为什么不能吃螃蟹是不是肠胃不适”
杜岩没有回答,只是抿嘴笑,廊前廊下的宫人也都在捂嘴轻笑。
朱瑄没有注意到宫人的神色,看向金兰“圆圆,哪里不舒服”
金兰笑了笑,拉住朱瑄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低着头,含笑说“五哥,不是我不想吃螃蟹,王女医说我身子还不稳当,还是先别吃寒凉的东西为好。”
朱瑄怔了怔,明白过来,嘴巴微微张开,眸中腾起惊讶喜悦的明光,久久说不出话。
金兰等了半天,没听到他吭声,抬起头,看到他傻呆呆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朱瑄还是坐着发怔,好半晌后,猛地一下跳了起来。
周围的宫人吓了一跳。
朱瑄语无伦次“药方太医,太医呢”
杜岩连忙捧上王女医开的药方,“万岁,王女医和院判都来看过了,皇后娘娘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院判说娘娘身体无碍,就是最近膳食上要注意忌口。”
朱瑄抓着药方,双手轻颤。
金兰眼神示意宫人们散去,拉住朱瑄的手,按着他坐下。
朱瑄在微微发抖。
金兰靠到他肩膀上,轻轻捶一下他“五哥,你还是不想要孩子吗”
朱瑄手忙脚乱,想扶她,又怕捧着她,小心翼翼地绷紧身子让她靠着“不,我想要,我只是怕”
他和圆圆的孩子,他怎么会不喜欢。
金兰笑了笑,干脆站起身,坐到朱瑄身上,紧紧搂住他的腰。
朱瑄浑身绷得更紧,小心翼翼地搂着她,不一会儿手脚就又酸又痛,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累,只想让她更舒服点。
金兰倚着他,手指轻轻点着他的胸膛“现在你不止有妻子,以后还会有孩子,有儿子,有女儿,五哥,你要好好活着,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教他读书写字,教他怎么治理朝政,你要一直陪着我,陪着我们的孩子。”
朱瑄心中柔情涌动,轻轻地嗯一声,拥住她,吻她的头发。
他当然要好好活着,圆圆给了他一个家,还会给他生下活泼可爱的孩子,他们要恩恩爱爱,好好抚育他们的孩子,教他们做人的道理,看着他们调皮捣蛋,相濡以沫,共度一生。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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