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出差,目的地南江。
南江和明州同位于一条长河南江之畔,明州在下游,下一个下游在合江,当时江倾从金武大桥跳下,漂泊一百公里到达的地方就是合江。
这座城承载了纪荷的童年和青春。
除了来自养父的内敛关爱,和后来与江倾相遇的奇奇怪怪心动,这座城对她而言,痛苦居多。
几年未归,南江水不变的滚滚向东。
三大火炉之称的夏季高温也始终如一。
唯一变化的是从前走高速一个小时到达的青禾县成了南江的青禾区。
纪荷是青禾县人,现在成了青禾区人。
城市的扩张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酒店门前下车,纪荷认了许久都没认出这地方是生养自己的小县城。
“纪总,欢迎光临”一个头光肚挺的中年男人在门口接待。
对方气质打扮十分社会大哥,朝她伸手。
纪荷挂起职业浅笑,与对方短暂一握。
离开时沾了对方满手心的汗液。
不动声色。
谈笑着进入酒店内部。
“这次请一定帮忙”到了套间,对方人马和纪荷坐在会客室商谈。
纪荷这趟是单独过来,但前期已经有记者扎在南江。
这记者不是别人,是她在明州台唯一带过的小徒弟程诵。
本来要挖万妮,这么多年万妮一直是她的责任编辑,两人合作默契,可万妮突然怀孕。
万妮说,在台里混久了不想动,加上怀孕一下母性大发,失了拼搏的动力,就拒绝了她。
之后还忐忑的问,是不是瞧不起她了
纪荷当时笑批对方一顿。
觉得女人真挺奇怪,无论拼搏还是追求安逸都是自我内心的一种选择,难道会有高贵低下之分吗
何必顾虑太多。
“等公司上轨道,我回老家承包山地,种果树养小动物,名字都取好了,叫山水乐,到时候大家都来玩儿。”
她提前对万妮做出邀请。
万妮丝毫不信。
一笑而过。将程诵推荐给她。
程诵这三年完全长成一个合格的调查记者,非常有活力和劲头。
纪荷一开始不接受对方,怕老虞冲过来和自己打架。
事实上,老虞确实大为光火了一阵子,可留住人留不住心,程诵一早就蠢蠢欲动,要跟纪荷同进同出。
这事儿也就半推半就下成了。
程诵提前过来,采访了一些基本事实。
对方却嫌他咖位不够大,声称不派名声赫赫的大记者过来就取消与发声视频的独家合作。
程诵气得半死,整个团队基本停摆。
纪荷过来前,开会定调了这案子是个大热点。
符合公司利益。于是亲自上阵。
对方见是她来,满意的找不着北,将与程诵录过一遍的事不厌其烦讲述,甚至抛出一些程诵之前没问出来的要紧细节。
忙了三天,圆满结束。
纪荷请同事们在青禾最著名的烧烤店吃烧烤。
位于江边的风景线一侧,仿古建筑、火红灯笼、透风的窗子,和朝着江边而铺的石道,处处透古朴情调与格格不入烟火气的粗犷。
“老大,那边有人一直看你。”推杯换盏到一半,程诵神秘兮兮凑上来耳语。
纪荷微醺的眸随意转一下,瞅到柜台似乎在结账的一对男女。
挺时髦。
惊愕瞪着的两双眼睛。
隐隐约约有些面熟。
“老大,他们过来了”程诵像只雏鸟靠在纪荷身边,眼神露怯,因为一桌子人醉了,只有他自己清醒,对方先是由两个在收银台结账的观望,接着似确定什么,一个电话拨出,没两分钟,楼上下来一大批气势冲冲的人。
这些人模样颇富贵,一齐叽叽喳喳堵在楼梯口,随着刚才那对男女的一指,齐刷刷把目光扎了过来。
程诵立刻后背生汗,扯扯纪荷胳膊,示意撤退。
纪荷放下酒杯,挺意外的一挑眉。
认出那帮人。
那帮人中一位平头男性走了过来,表情可以称得上为活见鬼,“你是是”
“纪荷。”纪荷坦荡一笑,自报家门。
“纪荷”那男人先炸开一声,接着他身后的人群似被捅开的马蜂窝,嗡嗡不绝。
“我们先走吧。”纪荷转头对桌上的同事交代一声,率先拿起包和手机,提步往外。
“纪荷,你还认识我吗”平头男人穿一条防磨损的夏季骑行裤,上身黑色短袖,脖子上戴着铂金项链,钻石耳钉在灯光下闪耀。
他这样子不可不谓简单又酷。
如果江倾没有当警察,现在一定是这帮人中的一员。
除了他们自己,其他人就如蝼蚁,不值一提。
纪荷这会儿能被提上一句,深感倒霉的冷笑一转身。
对方看她的目光极其锐利,大概没料到当年的小跟班出落成这副惊为天人的模样。
纪荷自信发笑。她不是吹,当年的自己为了在这帮人富人小孩中隐形,打扮得不知道多土,有时候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你没死”那帮人震惊异常,仿佛她没死是件十恶不赦的事。
纪荷讽笑一声,“各位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一惊一乍的。陆少,好久不见,孩子该多大了吧”
“我才三十”这位陆少来头不小,妈妈开厂,爸爸当官,混到三十岁除了祖业,一无所有,但自己相当自信,认为人生三十一枝花,现在有孩子不是自掘坟墓么
而江倾只比对方大一岁,事业兢兢业业,孩子也儿女双全。
上周为了当初选择的信仰,一身伤痛在医院熬着。
肩上是成熟男人的担子。
再看这些人,纪荷是真的一秒钟都看不下去。
笑了笑,笼统瞥了这帮人一眼,算告别。
提步,赶紧离开。
身后动静巨大,似乎被她眼神刺激到,一声又一声的纪荷叫着,仿佛彼此多熟。
“完了。”程诵挨着她,声音都发抖,“对方认出我了。”
身后人不依不饶,“你等等,纪荷。挂相机的男人和你什么关系”
程诵一听这话,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纪荷笑而不答,然而脚步明显加快。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她不过是心情好请同事们吃一顿烧烤,就如此不幸运碰上这回来南江要曝光揭发的区长家的外甥。
这是什么糟糕巧合
“纪荷纪荷”区长家的外甥鬼吼鬼叫,沉不住气了,“你和他一伙的都是记者”
废话。
这还用说
纪荷无言以对。
带着同事们由一开始的装聋作哑正常速度走路,到猛地提速,奔跑着往停车场冲。
这边是旅游区,七个人突然在江边大道上狂飙,程诵还喊着“抢劫啊”“抢劫啊”
惊倒围观群众无数。
“别喊了”纪荷一声暴躁。
程诵叫苦不迭,“老大这里是南江全他们的地盘咱们出事了都叫不到人”
“闭嘴”纪荷特别暴躁,神情恼火,始终保持领头的位置,带着团队从混乱的游客群中跑往停车场。
半晌,团队七个人只有她一个人成功跑到车边,然后跳上驾驶座,酒驾的狂挪出车位。
“上车”正好迎上程诵他们,纪荷赶紧跳车,让没喝酒的人上。
自己和几个喝得烂醉但意志特别强悍的同事挤在后座。
程诵没喝酒,这会派上用场,在江边大道狂飙。
后座一位男摄像喝多了被程诵舒马赫一般的车技操纵,哇地一声在紧急伸来的塑料袋里狂吐。
一时,车厢的气味令人窒息。
其余人齐齐凝神屏气。
唯有纪荷面不改色。
程诵夸她,“老大,你真不减当年”
纪荷当了总制片人后再没跑过外勤。圈内都在可惜一颗调查明星就这么陨落了,谁能想到她还能站起来呢
“别废话了赶紧开车”纪荷暴躁,眉头始终深拧,有条不紊拿出手机,拨自己在明州交通厅的朋友号码,一接通,她就火急火燎,“我在南江被人追,赶紧在闸口接接我”
“我欠你的”那头的女声老神在在,还挖苦笑,“找你前夫啊,他现在可是市局常务副局长,权力大着呢。”
“别找我麻烦了行吗”纪荷看着前方逐渐出城的路,而后视镜里红蓝光爆闪的警车紧紧咬着,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向好友求饶,“这回真出事了,你不帮我,明州我可能回不去了。”
“这么严重”彭琳原先在110指挥中心,去年调去了省交通厅,仗着家里有人一路高歌猛进,虽然本身毫无实权,但人脉广阔,调一队人马到路上支援没有问题,“我得向别人说明,你到底在干什么吧”
得有个正当理由。
“一趟浑水,关于官员。”
“懂了。”彭琳茅塞顿开,指挥他们走省道,明州交警会在最近地点等待他们。
又说,“你还是和江倾说一下吧,他能量比我大,而且,你这事可能真的麻烦。”
“不是可能,是绝对麻烦。”纪荷无奈笑,“我要是完了,你逃不了干系。”
将彭琳吓一跳,嚷嚷着不公平,“你又没为我生儿育女,生死架我肩上是不是太沉重了”
“就架了怎么着吧”
彭琳甘拜下风,交代了一句注意安全,赶紧亲自帮她活动去了。
纪荷从后座爬进副驾,这辆七座采访车塞满了人,而所有的器材和大家的行李都还在酒店。
好在纪荷随身携带采访原件,酒店的被那帮人找到砸了也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他们人要出南江。
夜色下通往明州的省道大货车横行。
采访车在警笛声的追赶下顺利驰上省道,两边是广阔的水稻田,稻穗沉甸甸弯着腰。
程诵心提到嗓子眼,“怎么办老大,我们不一定出的去,前方就有收费站”
大水冲了龙王庙。纪荷之所以不找江倾,是因为这次被揭发对象和他同一个系统
他在明州,能量再大也到不了南江。只会徒增纠纷,将事情闹得无限大。
现在的事情已经够大,整个南江城好像提前进入清晨,从江边景区被程诵喊声惊动的巡特警们,到追来省道、急忙设卡临检的南江交警,无一不形成一股气氛
他们插翅难飞。
“有卡点,直接冲过去”纪荷指挥。
话音落,前方就有一个收费站,大批穿夏季常服的交警手持各种装备严阵以待。
他们显然收到命令要拦下这辆七座商务。
程诵一咬牙,“哗”一声冲破路障,不要命地往前飞奔。
纪荷吐出一口气,笑着安抚小徒弟,“别怕。”
省道漫长,进入明州的青武区,在一个多小时后。
程诵冲了三次卡点,南江方面暴跳如雷,最后派了一队特警,荷枪实弹开着黑色涂装过的依维柯在最后快进入明州地界的一个村段设伏。
程诵吓得踩油门的脚不利索,后座几个烂醉如泥的人也纷纷打电话回家留遗言,搞得车里一片愁云惨雾。
纪荷也怕死啊,她还有一双儿女,那么小,但危急关头突地发现,这世上难关好像都无足轻重,不是最要命的那处。
这种无畏,几乎称得上视死如归。
“开过去。”这一路追击,南江方面措手不及,甚至来不及戳破他们的车胎。
纪荷是记者,知名大记者,她有一万种方法让人没出南江,而稿子先发出去。
对方试图和她联系,但没有号码,程诵那里倒是因为采访留下联系方式,对方是陆一简的亲舅舅,南禾区区长,派了秘书打过来,问他们要多少钱。
程诵说要你被双规、要你命
这话虽然在生死关头火上浇油,但很让纪荷受用,笑着夸了两句,这会,她作风刚烈,没给那一队从后方拦来的依维柯半点谈判空间,直接让程诵冲卡。
特警的枪里可是有子弹,她下属们吓尿。
纪荷始终面不改色,等真的冲过特警的伏击圈而平安无事后,整个车厢都成了哭爹叫娘的海洋。
这支团队随着公司诞生而新鲜组成,虽然都是重金聘来的实力派,可这种电影般的逃命关头,真第一次经历。
程诵已经算身经百战,可也没和公家这么杠过,“我差点成了筛子”
他叫苦不迭。
后视镜里的特警们暴跳如雷,开始上车,要过来明州地界。
继续生死时速了几分钟,纪荷一扬手,“停车。”
青武区收费站到达,站了两队明州交警。
夏夜广阔的黑色,被收费站建筑的黄灯撕开一个椭圆空间。
推门下车,纪荷发现自己后背被汗湿,短发也乱糟糟的散在眼角和脸颊,伸手往后理了理,露出路灯照耀下水露一般的眼睛,她站在原地,任夜风吹自己汗淋淋的身体,望着不远处朝自己走来的男人。
男人逆光而来,穿一身黑衣,短袖下的胳膊力量蓬勃,脸上脖颈也汗湿湿的,这收费口虽有夜风,白日路面吸收的高温却不遗余力散发,像个大蒸笼,笼罩着他。
正是江倾,他眉一挑,“你在干什么”
纪荷瞧他身后一眼。
一个穿常服的女孩子朝她俏皮一吐舌头,正是擅自打小报告的彭琳。
纪荷无可奈何,回正视线看江倾。
几日不见,他不再穿着病号服,身上气质一下就改变,整个锐利到不行,眼神不容忽视,直直凝着她,似乎要骂她蠢,可纪荷凝了半晌,只瞧出里面深不可测的关心,半点多余情绪无。
一时以为自己错觉,或者他这个人,真的改变太多,她都看不出真实内里。
“我办公。”纪荷无奈,为惊动他感到不好意思,“你对南江方面打招呼了”
“不叫打招呼。”江倾眯了眯眸,不客气,“是吵起来。”
她在省道生死时速,他在电话里和南江方面抢人,几乎撕破脸,这会儿,她刚到明州地界,那边人就追了过来。
带头的青禾区公安局特警大队大队长是个匪气的汉子,冲江倾一指,“不管你谁,这女人涉嫌寻衅滋事,我们要带回南江,麻烦让让”
江倾面不改色,这几年冲他放话的人都死了,声音一淡,“你哪根葱。”
对方气得差点抱着97微冲开火。
江倾又哂,“南江公安系统是出了什么问题一个小山沟跑出来的治安员竟然也能当特警队队长”
嘴上问对方哪根葱,心里却门清,连人家老家哪儿的都一清二楚。
这下可把人家吓着了。
不由仔细审视眼前这个穿着便服的男人,纪荷站在一旁看对方怎么瞧都瞧不出江倾来历,好心提醒,“回去问问你们纪区长吧,何必大费周章,纪队长”
你也知道我姓纪这位大队长满脸写着这问题。
握97微冲的两臂肌肉蓄势待发,半晌,却始终等不来上头命令,宛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愤然离去。
临上车,还对纪荷恶眼相看。
纪荷漫不经心笑,送对方一个中指。
一场惊心动魄较量暂时以我方的胜利告终。
晚间十一点,纪荷和自己团队一行七人被带去明州市局做笔录。
公然冲卡,即使不归明州管辖,在南江方面也造成恶劣影响,江倾的上司韩局长连夜打电话过问怎么回事。
江倾尚在病假中,连夜到单位上班不说,还跟老韩磨破了嘴皮子。
老韩让他发誓,不可以在这件事上偏帮纪荷,这是对一省政法系统的集体挑战。
“媒体要流量不择手段,你是公,可不要让你前妻走偏了”
“什么走偏”江倾不以为然,一手在烟灰缸按灭烟蒂,轻讽,“您看过采访内容,怎么就知道对政法形象不利”
“她采访的对象刚出狱不久是事实,现在却在媒体大张旗鼓喊冤,这事闹大,省厅那边绝对要找你麻烦”
“不关我事。”江倾一推到底,“前妻的事管不了。”
老韩差点要叫他爷爷,嚷着,“你先劝劝她,这事要谨慎”
江倾表示尽力,挂了电话。
到询问室接纪荷,她单手支着脑袋,等得百无聊赖。
见他进来,眼睛一亮,嘴角就挂起笑,“可以走了吗”
江倾深深瞥了她一眼,率先转身,最后的眼神示意她跟上。
纪荷车子落在南江,听说被气急败坏的纪区长一阵搜索、翻得乱七八糟。
纪荷不在乎财产,被弄地越乱越好,越证明那边心虚。
到时候这消息报出来,她当年被替考的事也顺便报了一箭之仇,纪家彻底玩完。
深得她心。
只是身边坐着的那人一言不发的样子,有点难以搞定。
纪荷和同事们分手,坐上他车,从市局开出来十几分钟,两人毫无交流。
她几乎有点昏昏欲睡了,江倾才开口,“后座有毯子。”
纪荷一懵,眼前朦胧,“啊”了一声,差点睡着,不好意思一勾唇,伸手从后面的儿童安全座椅扯出蓝色的小毯子。
是江时年的。
纪荷出差几天,孩子们全跟着江倾,住在江南大平层。不过江倾说晚上送回凤凰城了,他明天得上班。
想到这里觉得不好意思了,打起精神,同他笑,“是不是有话问别憋着了。”
江倾的脸隐在昏暗中,偶尔一道霓虹照亮,侧颜异常淡漠。
纪荷低头,捻着江时年的小毯子玩,又笑,“其实是我想问你,这次采访挺有意思,对方声称当年替纪区长背了锅,而当时的青禾县公安局屈打成招他。”
“你想说什么。”江倾蹙起眉。
纪荷奇怪,“我们做过调查,发现与他所说基本相同,当年的女死者可能真不是他所杀。”
受访者是纪区长的前司机。当时纪区长还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与那名女同事一道出差后,就发生了女同事被自己司机过失杀死的事。
十年牢结束,这名司机突然喊冤。
“是对方主动找你,还是你一直在找纪长河麻烦”
“我不该找纪长河麻烦吗”纪荷侧眸笑看他,“当年在高速,纪家人为什么横你脑袋上的伤怎么来的全是这个纪长河,他在我们村出人头地,名声很好听,几乎连村上的土狗都被他弄去县公安局当了警犬。以权谋私、以权谋利。”
纪荷盯对方又不是一两年了。
从当记者以来,她时常想着回老家治一治这个纪长河,只是苦无把柄,这回阴差阳错和受访者联系上,全靠运气。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纪荷下意识摩挲着自己腕上的纹身。
江倾目不斜视,轻声,“从我的专业看,在法律上的无辜并非真正的无辜,只是证据链不够完整。就像警方在杀人现场找到对方的脚印与dna,关键凶器却被丢弃、始终搜索未果,就形成了孤证,俗称的单一证据,不是一个链。法院就会从轻、甚至判无罪。”
“你觉得纪长河的司机的确杀人只是证据不够完整,钻了法律空子”纪荷眉头紧蹙着思考,淡淡的,“如果这样,我岂不是得换思路。”
是换思路,不是放弃思路。
江倾一侧唇角上扬,忍不住摇头。
纪荷问,“你什么意思啊,觉得我全错”
“没说你错。”江倾只是觉得这段路太短,这么眨眼间就进了小区,他放慢速度,沙声,“按照诉说事实的原则报导,是非曲折、引发的讨论,是公众的事。你不用想太多。”
纪荷叹气。
看着前方自家的大铁门徐徐接近,头往车枕上仰,意犹未尽,“我怕报道出了岔子,被竞争对手盯上,做一次反转报道,将我们发声一举压死。”
她神情疲惫,短发却显得整个人柔软。
江倾眸光轻轻一蹭她,转瞬即逝收回,唇角冷静笑,“不会。”
“为什么”纪荷皱眉,“这次创业我全部身家搭上了,如果第一炮就一塌糊涂,以后孩子可要你单独抚养了。”
江倾打开自己这侧的车窗,让院子里花香混合湖风吹入,冷气细微的嗡鸣声一下消失在夜风中。
她的低笑无限放大。
“算了,你也不差那两个钱。”音落,推车门,拎包下车。
纪荷以为他不会下车了,可还是下来了。
两人站在车头的两束灯前,身高的不对等,使得地上两抹身影一个伟岸,一个柔和。
纪荷邀请,“不然进去看看他们”
“都睡了,怎么看”江倾蹙眉看她,“别胡思乱想,争议也是机会。”
纪荷点点头,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走了两步又回头,告诉他今天在省道面对特警的子弹她其实有点怕,笑音一转,又说,“后来一想,孩子们有你,我就天不怕地不怕了。你是个好爸爸。晚安”
江倾目送她拎着包的背影进入院子、消失在后进门的玄关处,薄唇微扬,眼神复杂。
第二天一早,刚到局里,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等在办公室门口。
拦下他,“很精神嘛。看来养的不错,走,我请你泡澡。”
一大早,第一天上班,被拖去泡澡。只有沈局干得出。
江倾拒绝失败。
被拉到市局附近的洗浴中心,脱了个精光。
沈局打量着他修长骨骼下的健硕肌肉,一个劲儿的赞,要不是早上人少,江倾觉得自己肯定没沈局嘴里的那么英伟,绝对吓死一票人。
那位搓澡的师傅看到他后背被霰、弹枪轰出来的蜂窝状伤痕,两腿打颤,往旁边一蹦,甩着毛巾叫起来“哎呦我的妈”
江倾偏头失笑。
真的。
他很久没这么乐呵过,差点被搓澡师傅逗死。
冲完后,和老师一齐坐进池子里,那老师傅可能也是闲,意犹未尽蹭过来和他们聊天。
江倾不怎么积极,静笑着看自己老师。
沈局炫耀到不行,“这我学生这辈子我最骄傲的学生”
老师傅喊“都打成这样了还能活呢的确是条硬汉”
江倾胸膛笑到上下伏,打湿的发散在眼角,低头,点烟。
沈局教训他,“还抽。体内剩三颗子弹,干脆把烟戒了,趁机逼自己一把。”
“我想的话,任何事用不上逼这个字。”江倾径自点燃,眼底藏笑,为了老师面子,将自己口中的烟夹下,孝敬给老师,“嫌弃不,您最得意的学生”
“屁。”沈局让搓澡师傅在自己肩膀上按着,神情快活似神仙,吞云吐雾。
“还有三颗子弹啊”搓澡师傅是个话痨,很努力的逼自己住嘴,不打扰客人,但江倾后背的痕迹给他冲击太大,又忍不住瞪大眼发言。
“很小。”江倾笑,“不在关键位置,携带生存没关系。”
“多小”
“有的米粒那么大吧。”江倾眯眸想了一下,当初在清迈做手术,事后端出来的子弹满满一碟,有的的确只有米粒大小。
搓澡师傅咋舌,不再说话了。
沈局按了一会儿受不了,让师傅走了,剩师徒两人。
江倾没再抽烟,沈局自顾自抽着,他很满意江倾变成一个听话的学生,突然泪流满面的倾诉起来。
“如果林深和你一样,也能在突然的一天回来多好”
江倾侧眸,看到三年不见就变成满头白发的老师老泪纵横,一时深拧眉,细心安慰,“您想说什么,我听着。”
沈局只有沈清一个女儿,他现在是失独老人。
学生很多,宋竞杨他们更是就在身边,每个人都来看他,可沈局这一辈子就这样了。
和远在美国的亲家共同抚养着一对外孙,对着孩子从来是威武的姥爷;对着妻子、无限愧疚。
他喜欢泡澡,认为人生三大乐事,喝酒抽烟加一个泡澡,现在却觉得再大的乐事不如孩子一颦一笑。
他想念沈清,想念到发狂。
和江倾一提起就是“我对不起清清”
连说好几遍才说出其他一些话。
关于沈清小时候乖巧聪明的事;关于她少女时期明艳动人的事;包括后来和自己对门的老伙伴外孙结成夫妻的美事,每一件都谈起。
江倾给老师点了一根又一根烟,时不时附和两声。
越到后面,江倾越五味杂陈,想着,幸好纪荷挺过来了,没做过傻事
“我是真没想过她会离开我们,事发前只是一直跟我说着,爸爸我睡不着,日日夜夜的睡不着,吃了安眠药仍然说睡不着我难受,就陪在床边,给她讲故事,小时候我亏欠她的,甚至连一次家长会都没开过,她就突然长大了那天我给她讲故事她笑得特别灿烂像小时候我下班,她等在大院门口的样子,一见我进来,像只蝴蝶扑过来叫着爸爸”
沈局苍老的不成样子,泪流着,“可那晚之后她竟然就离开了我”
江倾听着,眼神怆然,为沈清惋惜。
“她那么坚强甚至生下睿睿竟然还是没躲过那一关我认为,我们不比林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少多少,但是病魔困住了她我不怪她,真的不能怪她”
沈局倾诉了一通,两眼发红,连连叹气,“但是啊,原谅不了我自己当时在她成长道路上多尽一点做父亲的责任,她抗压能力会更强一点”
江倾对此无话。
念念还很小,实际相处不过月余,关于做父亲,他宛如蹒跚学步。
给不了太多意见,只好聆听。
沈局叹气,“你啊,不要太拼命。这病假三个月呢,才多久就回来上班听话,和孩子们多多相处,纪荷也需要你的照顾,她不容易啊。看到她,我就想到清清。”
江倾这回有声了,“我知道。”
“她最近怎么样”沈局叹,“如果清清有她一半坚强,就不会那样了。”
在外人眼中纪荷算是无坚不摧。
江倾“牺牲”消息传回来时,许莱在会客室悲痛的晕厥,纪荷当时还大着肚子,120就在楼下车里待命,怕刺激这位孕妇,随时做好上担架准备。
可她呢,全程安静,最后才提一个要求,不见遗骸不下葬。
当时白厅也是狠心,半点风声不透。
“那三年,她不参加任何嘉奖仪式,慰问部门三番两次上门被拒之门外,自己生了孩子还抽空写了一本书,名声大噪。”沈局惋惜,“要不是后来清清突然离世,她还会继续住在你的房子里。”
江倾仰头,英俊容颜上热水淋漓。
微哑发了一声,“她说沈清是她自己。”
“说过这话”沈局讶异,伸手抹了把自己脸上的热气,又笑,“她和清清感情很好,但是比清清抗压能力强太多。”
在沈局的印象里,纪荷无所不能,特别重义气。
沈清离开的这一年,她搬去凤凰城那么远,隔三差五还来慰问两老,照顾圆圆和睿睿,替沈清尽孝。
江倾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不忍心打断老头,继续听了一下午。
晚上,时间快到,两人在四楼餐厅做收尾。
沈局胃口大开,吃完一桌又一桌,最后捧着一根肘子,在江倾身侧坐下,“看什么呢”
界面上是一个新闻平台。
流量巨大。
沈局平时也用这平台看新闻。
这会头条位置赫然是一起爆炸性的新闻标题,沈局一眼看到职业病发作,长眉紧拧,“这什么东西一起错案法律意义上的无罪”
“后者。”江倾点开视频。
一个短发女记者坐在简约的凳子上,神情淡漠的向受采访者发问,她的风格很强烈,一张脸可以当女主播,在镜头前一做表情话立即不够严肃,索性淡漠到底,眼睛里仿佛没有温度,可她的肢体动作又极端柔和,使对面人感受到倚靠与放下心防。
问题犀利,却恰到好处没加入记者自身的任何观点,只还原真实。
沈局看了半天,陷入沉思,他甚至对纪荷爆出这件对政法系统极为不光彩的事,而无法做出批判。
江倾全部看完,嘴角笑意显得幸灾乐祸,“谁让当时的办案人不专业法律意义上的无罪,竟然被、操作成事实与法律双重有罪,不是给媒体送子弹”
“这事儿当时的主管人员全部要遭殃。”沈局想了想,“没记错,这青禾区以前是青禾县纪荷老家”
江倾不置可否。
嘴角噙着笑,收了手机。
沈局骂,“唯恐天下不乱”
又看着江倾脸上欺骗不了人的自豪,佯怒,“她可真是厉害这一炮,公司名头要打响了吧”
江倾将手机在桌面转了一圈,漫不经心上挑眼尾,“她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是是是。”沈局由衷笑赞,“她一直就很厉害。”
江倾听到这句,眼底笑意更深一些。
接下来的半个月,除了必要的公务和陪孩子,江倾完全扎在了公安大院。
这天傍晚,接到纪荷电话,问他有没有空,带一下年年。
江倾让她送来,他在公安大院篮球场。
纪荷驱车赶到。坐在车上没下来,隔着绿色栅栏看篮球场荷尔蒙爆棚的场面。
夕阳漫天。
穿一身白色球服的男人如此显眼,仿佛回到年少那睥睨一切的模样。
被网格分割开的、他的一举一动,成了无数小点细细密密砸进她心底,嘴角就由衷的翘起来。
那男人脸色却差劲,倏地放弃,将球往地上一扔,掀起球衣下摆擦脸上汗,往这边走来,腹肌发亮。
裤腰那一圈湿透
纪荷感觉自己嘴里湿了,猛地一拍自己脑袋,然后把住方向盘无地自容发笑。
“前夫的威力大即使隔这么远都被你的帅气镇住”江倾早就看到她,没一会儿走到车前,纪荷拿他开玩笑。
江倾不止裤腰湿了,他连眉毛都是湿的,不由分说拉开后车门,一身汗的就这么抱出了儿子。
站在她车窗一侧,苦不堪言冷笑,“刚才没看到老头子犯规”
球场上就两个人,沈局穿一身红,打不过就耍赖。
纪荷看见了,但只能笑劝,“他是长辈,身体又不好,你让着点没大事。”
江倾朝她一哂,差点连她一起喷,不过舍不得,眼在她身上稍稍蹭了一圈,见她红光满面,剪短的头发越发迷人,整个自信到发光,心里酸又快活。
无奈哑声,“你知道吗,老头子吓人。”
“怎么”纪荷脸色一肃,半边身体靠上他那边车窗,探出好奇的脑袋。
江倾先亲了口儿子的脸,被江时年十分无情的偏转过头,小眉毛拱起,立即气得捏住这小东西后颈肉,转过他头,狠狠在脸蛋上吧唧一声,得逞似的才朝纪荷一柔声。
“有天在我面前大哭。孩子一样。”
江时年眼睛瞪大,不可置信。他朝妈妈讲话和风细雨,刚才那一亲,却连自己牙齿都感受到痛
“什么”纪荷眼神不可思议,她两手往车窗扒了扒,焦急,“是不是想沈清了,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胡话”
胡话自然是指轻生意向的词句。
可怜的江时年完全被忽略。
他爸爸正冷笑一声,朝他妈保证,“当时没有。我继续看住他一段日子。不会出事。”
“那就好。”纪荷真心难受,叹息一声,“沈清不在了,我们得照顾这对老人。”
“这一年辛苦你。”江倾显然了解了她这一年多对沈局夫妇的照顾,对她钦佩。
纪荷大方笑,“应该的。”
江倾嘴角上扬,捏了下儿子脸做掩饰,不动声色又蹭了她一眼,这下连她指甲颜色都看清了,很透亮浅淡的粉,她似乎要去参加什么晚宴之类,身上是礼服装扮,只是不急于赶时间。
江倾眸光突然一愣,朝她抬了抬下颌,“这什么”
“哦纹身洗掉了”纪荷笑眸坦然,朝他迅速展示了左腕内侧的红肿,见他倏地簇起眉、眼底精光灼灼,不由内心咯噔一声,“咋了”
他的眼睛啊,就像变幻莫测的傍晚天气,由霞光灿烂到黑云压顶,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纪荷是真心怕了,觉得自己是不是大胆了,他是刑警,睡前读物是尸体变化图鉴这类,割腕的伤痕由纹身覆盖,接着她又为杜绝后患,直接做了祛疤痕处理,这才几天,就这么自信的试探、是不是做的成功,万一砸了呢
纪荷心一慌,将手收回,没给看了。
同时目视前方,感受着耳侧的动静,他漫不经心的音质显得特别挠人耳孔,像什么延迟着的、等待的审判。
“之前挺漂亮。”他显然夸的纹身。
纪荷大松一口气,接着由衷高兴,“我先走了,有个庆功会。”
“再见。”江倾没耽误她,将儿子往自己肩上一放,吓得小孩哇哇乱叫,纪荷已经发动引擎,看他这样,要制止什么。
江倾直接没给机会,认为男人有男人带孩子的方式、她少置喙,眼神霸气的凝了她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路飘下江时年惨兮兮的尖叫。
作者有话要说万更啦,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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