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年初一, 两个孩子提前跟爷爷回南江拜年,纪荷和江倾晚一天回去。
一大清早,两人在床上腻歪完,提了礼品到市公安大院。
公安大院位于老市中心, 规模庞大。
沈局的房子在正中, 一栋独门小院。
两人到时里面人满为患。
在院里喝茶、炸金花的好几帮人,纪荷看了一眼, 大部分认识, 小部分不认识。
不熟的被沈局带着认, 一圈转下来, 倒也没难度。
局长夫人在厨房忙碌,这么多人的午餐可想而知的分`身乏术。
纪荷准备帮忙, 到里面一转,发现来晚了。
厨房已经没有下脚之地。
沈局的那些门生带女朋友来的挺多,就更别提他的那些女学生。
沈夫人今年六十大寿,大家都有心的在大年初一聚齐,一时沸反盈天。
当院里再次传来、这些警校出身的男人们吼笑声,女人纷纷撞上门,表示耳膜受不了。
沈局捧着茶杯,在外面围观的兴高采烈。
哪怕自己不参与,看着这么多人热闹就开心。
纪荷在这个家里随意寻找沈清的影子, 墙上全家福、她原封未动的闺房、曾经她养的那只已经老去的金毛、还有和林深的婚纱照
恍如隔世。
很多时候纪荷觉得回不到过去完完整整的自己, 因为有些失去鲜血淋漓,它就是真实而残酷存在着的。
回到院里, 她倚着江倾而坐,一双穿深灰打底袜的两腿交叠一起,往他膝盖投靠, 下颚抵在他肩头,垂着眼,看他手里的牌。
“怎么回事啊纪荷,”宋竞杨和江倾同届,这会儿江倾儿女双全,他却老光棍一个,沈局早把他当攻击对象,他还不老实,对着众目睽睽依偎在一起的两人一顿抨击,“这是你的不对了,这么多人就你特殊靠着他给能量,咱们这些单身的你也得考虑考虑”
那些被点名的“单身”连连附和“说的是,说的是,要不要人活了大过年”
江倾不吱声。手里的牌一塌糊涂。
纪荷面不改色笑,“各位,我这是在帮你们,所谓情场得意赌场失意。”
江倾刚好把自己的“赌场失意”甩出去,桌上立即大笑,说纪荷这下可以,不然他还得挣扎一下,弄一个束手就擒挺好。
江倾这天赌运是真背,吃饭的时候故意跟她耳语“我这情场得意的还行吗”
纪荷一挑眼梢看他。
他黑漆漆的眸立即晃颤,说不清是心虚还是逗她,转过头,笑着不敢说话了。
下午两人决定提前回南江,新闻里预报明天有暴雪,到时候困在路上就麻烦了。
天阴冷,一行人在院门口告别。
穿着大衣亭亭玉立的丛薇十分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丛薇老家南江,和他们是高中校友,今天替沈夫人庆祝完大寿,无车可回。
刚好捎带一程。
面对和江倾相过两次亲的女人,纪荷的态度落落大方,“别客气。”面面俱到着,“车里有零食,待会儿饿了吃。”
丛薇胃口欠佳,午餐没吃多少。
纪荷观察力惊人,一提醒,丛薇尴尬笑了声,说谢谢。
纪荷点点头,邀请她上车。
丛薇没有犹豫的开了后门。
纪荷去了主驾,江倾中午喝了酒,这会儿在副驾闭目养神。
不戳破他,纪荷技术彪悍的操纵库里南出了狭窄的巷子,一路往出城高速方向。
中途,接了一个电话,是纪家的姑妈。
虽说和纪家有不可磨灭的仇恨,这位姑妈却对纪荷而言非比寻常。
小时候姑妈嫁去的那个外村,是纪荷的天堂。
最喜欢的事就是暑假拎着几件衣裳,到姑妈家小住。
纪荷还记得那村子的模样,在山坳里,两旁都是油菜田,姑妈家的小房子背靠山坡,门前有一个长满水草的池塘。
夏天,吃不完的山野美味。
“知道了,晚上到您那吃饭。江倾来,肯定来。”清河县划归南江后,姑妈在南江买了房子,和当公务员的儿子儿媳同住。
过完年可能回乡下。
现在趁着年节,喊小辈们聚聚。
纪荷一口答应。
她也好多年没回去,每次都是逢年过节发红包给姑妈,老人家在城里买房不容易,能帮助一点是一点。
结束通话,后座一直寡言少语的丛薇忽然开口,“真难以想象”
挺惊讶语气,“你们会走到一起。”
纪荷失笑,明白对方的意思,无非家世悬殊,一个是乡野丫头,一个是高不可攀的世家子弟,说实话,她当时也没想过和江倾怎样,走到今天,只能说是冥冥中注定。
起了话头后,丛薇后面很健谈。
谈起当年的南江十三中,女生厕所门板后面的涂鸦全是江倾的名字。
“简直像一个新闻场,和他一起出现的女生名字,很快就会全校皆知,”丛薇从后视镜里对视她眼睛说,“后来你的名字是主角。”
“大部分都骂我。”纪荷摇头笑。
“你们当时走得很近。”
纪荷说“因为他爸雇了我。”
“你自己对他没感觉吗”
这问题可难到纪荷,她稍微蹙眉,似乎在思考,然而前方过了收费站到达南江,她仍然没有思考出答案。
只笑,随意态度,“谁不喜欢英俊的男孩呢”
少年时的江倾光芒万丈。
纪荷还记得他穿着黑白相间球衣在篮球场打篮球,围观的那一票女生。
有一次不小心戳到小手指,有几个彪悍的当场气哭冲上去干他的对家,还有自告奋勇帮他拿衣服拿包买水带早餐等等一系列
然而,这些也只能算外围,接近他核心的那一部分,基本和他同类,富家公子富家小姐,热衷于各种派对、赛道飙车、成群结队欺负人
就没一个热爱学习的。
那些财富积累迅速的家庭各个复杂,有好种子、坏种子,且后者占绝大多数。
也有可能江倾这个人物以类聚。
他讨厌那帮学习好家教好,但一和他说话就支支吾吾脸红气喘的公子小姐们。
总之,彻底的是个混账。
这个混账怎么盯上纪荷的,纪荷也说不清楚,有一回问他,他自己变成那种支支吾吾脸红气喘的样子,冒了四个字一见钟情。
纪荷诧异,当即怀疑他审美,当时的自己是个什么模样,自己照镜子都会吓到,他眼睛没问题的话绝对不会看上自己。
江倾说,他就是眼睛出了问题、喜欢她的劲儿,动不动对他吼,还修理他的伙伴。敢情就是一个欠收拾的主,纪荷惊笑不已。
后来两人没再提。
丛薇下车后,车子刚好停在南江十三中的后巷。
丛薇窈窕的身影走向一家叫做文发书店的小店面。
纪荷神思恍惚。
副驾的男人睡得昏天地暗,纪荷没吵醒他,留着车窗缝,打着空调,自己下来透透气。
南江十三中的高墙一路往黑漆陈旧的巷子里延伸,好似永无尽头。
终于到了当年高三教学楼的侧下方,纪荷抬头,看着巍峨的建筑,脑子里空白,一片沉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排脚步声缓慢而来,高挑的身形在地下落了一个长影。
将纪荷包在这道影子中。
她环抱双臂,仰着头颅,盯着教学楼,盯着水杉树。
那道影子的主人忽然低问,“要我吻你吗”
想让他别说话,这雪景,这气氛,这寂静无声,像刚才来得路上一直装睡就好,他意志力惊人,不想搭理的人事,可以不理只言片语,甚至眼皮都不掀一下。
“我做不到”纪荷忽然极度难受,昏暗光影里,单手撑了墙壁,触到满手的湿冷,痛苦皱着眉,闭眼不住喃,“我想念沈清,想念姑妈但又不想碰触她们就像想念我干爸我有罪恶感为什么我还姓纪为什么要去姑妈家吃饭她明明是帮凶不是吗”
“得往好的方面想,如果没你养父母,我们怎么能相遇,怎么有年年念念这么可爱的孩子”
他说着拥抱她。
纪荷手掌于是离了湿冷墙壁,整个人被扣入男人怀里。
曾经在这所学校,他给过她唯一温暖。
两人还在这学校一直往北的地方渡过初`夜。
那天晚上他有些粗暴,之后在明州重逢同样咄咄逼人,可现在的江倾不一样,他懂怎么取悦她,懂得怎么安慰让她放下心结。
纪荷手掌好冷,忍不住钻进他心口,贴着炙热的肌理,闭上眼,听他怎么安慰自己。
他其实没有特别有效的灵丹妙药,纪荷很少这样虚弱,两人也几乎从来不提乔景良,但不提不代表没有,她觉得自己发病了,很恐怖,不敢言明。
世界末日般崩塌,在所有人认为她获得一切后。
江倾邀请她去一个地方。
是一家奶茶店。
在丛薇家的文发书店不远处。
十几年了,仍然开业。
单间的一个门脸,一开始叫有意思,因为侵权人家大企业变成够意思。
够意思灯火通明。
老板娘由青年变中年,仍然娇小的身躯,说话硬板板,纪荷从前去买,没得到过老板娘一个眼神的正视。
江倾让她等在人行道,他走了进去,门脸小的缘故,两人对话清晰可闻。
老板娘语气惊讶“这不是江大少吗”
江大少
骄矜高贵。
从前同学们沉迷这家小店的奶茶味道,江大少请客总是一百杯往上,他从不自己过来,用电话,或者派小弟。
后来纪荷成了这样的“小弟”,每次购买都是用推车。
苦不堪言。
他此时在里面笑,让老板娘多放珍珠、五分糖。
老板娘见怪不怪笑,“还是那个啊五分糖女朋友”
他先沉默一瞬,接着点头。背脊明显崩了崩,似乎在剖开什么,令他有些不好意思。
纪荷站在外头,呼吸仍然困难,扯起唇角想笑一笑回应他的五分糖,然而连连失败。
也就不勉强自己,愁眉苦着脸。
江倾握着奶茶出来,店内昏黄灯光自后照着他,令他整个人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异位感。
剑眉浓黑,底下多情的桃花眼,矜持微抿的薄唇,伸手递向她,“五分糖女朋友拿着”
纪荷不理。
她是一向女强人,今晚却觉得特别委屈,别人过年欢天喜地,她过年连给亲生父亲烧一把纸钱的地方都没有,难受到像整个人被撕开。
她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尖细鞋跟戳进砖缝,百无聊赖翘着鞋尖,摇了摇脑袋,“不要。”
哭腔,欲哭不哭的那款。
江倾忽然笑起来,活动了下自己颈项,收敛笑意,一双沉静下来的黑眸突然紧盯她,“我背”
纪荷没回话,但是将两条臂伸出。
意思再明显不过
等上了他背,不知他目标往哪里,纪荷茫然躲在他背上控诉,“你真幼稚。”
“是,我幼稚。”江倾承认,“我他妈喜欢一个人不敢说,一听到别人提到表白告白这类词汇浑身起鸡皮,就想欺负你,看你鸡飞狗跳。我还爱你,第一眼先看上你皮相,你漂亮、你美,没见过打扮土冒烟但依然美飞的女孩”
“具体美飞在哪”随他脚步颠簸着,纪荷忍不住冒出这句,打断他。
江倾一直往前走,过了七个红绿灯,八道斑马线,数不清的新年紧闭大门的商铺,到了可以闻到江风的景观大道,经过他们度过初`夜的酒店,来到她跳过江的那颗灯杆,继续往前。
顺着江堤一直走,一直走。
路灯昏黄,积雪遍地的大年夜,两人没有吃一口热饭,唯一奶茶也成了水捂子,暖在她手心,和她声音一样热闹。
“不要脸”气笑怒骂。
水面昏暗暗,像连接着天际。
黑色大衣角在夜风中翻飞,江倾背她易如反掌,哪怕走到永远都不会累,还会捉弄她,当她骂他不要脸时,迅速转圈,吓得她哇哇大叫,像念念。
“不要幼稚”最后颤巍巍警告他,搂他脖颈搂得更紧。
江倾笑得岔气,许久才停下,温存的一闭眼,扭头蹭了蹭她搁在自己肩头的鼻梁,夜雪忽然不请自来飘洒,江风呼啸,“就是身材好,怎么了就喜欢打扮的乱七八糟依然前凸后翘的你。”
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最下流的话。
纪荷的眼泪和雪花一起下来,觉得他欺负人,忽然惨兮兮说,“我看上你也首先因为你帅”
“在车上就听见了。”他同样来一句“不要脸。”
纪荷破涕而笑。
“还难过吗”他真心问。
“还剩一点”她真心答。
“那就继续走。”江倾正回视线,将她腿窝往上抬,重新托稳。
江堤漫长,然而再漫长的路都会有尽头。
年夜、雪夜,不远处的小山峦露出幽暗的轮廓,像穿着黑色内衣的神秘少女。
十几年过去,这座山仍然静逸、矮小、年轻。
“以后孩子们大了,它还是这样。”江倾背着她走近,脚步放缓,因为到了尽头而意犹未尽,要将这路拉长。
所以,这就像人生
和爱人齐心协力、相互扶持,无论多远多苦多欢笑,不过是一段路罢了,回头一看,淡然而宁静。
“你要去哪”纪荷睁开眼,因到了山脚明显减小的风速而清醒。
抬眸,一段长且陡峭的青石板山道在眼前,几乎看不到头。
“不要上去”纪荷收了收搂他脖子的力道,示意不要上去,“太陡了,摔下来,而且你也累了”
“不要随便质疑男人的体力。”江倾警告她。
纪荷于是闭嘴。
山道很长,纪荷数了可能有五六百阶,而且陡峭,两边都是张牙舞爪探出来的树木。
江倾一边看脚下积雪,一边提醒她不要被树枝拉扯到。
明明看上去长,结果这么几段聊后,竟然就到了山顶。
他可真是无所不能
山上有一座塔。
当年上学那会儿只是平地,因为临江,景色壮观,是很多学生情侣幽会的好地方。
纪荷也和他经过几次,飙着车几秒钟就过了山脚,这是两人第一次上山。
小心翼翼踩着尚不曾被人类涉足的白雪,江倾将她背上塔门前。
新年,景观灯炫目。
像一个巨大的玩具,梦幻。
山风微微动。
两人脸都被塔的主灯色照出橙黄的光晕。
江倾在下方雪地站立,她蹲在塔檐下,两人忘情的接吻。
很缓慢,很柔情,像轻轻下落的雪花,落地无声,回神已是遍地白。
“还难过吗。”他轻轻问她。
纪荷摇头。
两人再度吻到一起。不知饥饿与雪寒,彼此足以。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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