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初雪,下来得早了一些,不过九月下旬,细细的雪便扑簌簌地降下。
大地裹上银装,雪白的新雪沾上树梢屋头,温度陡降。
纪婉青夜里倒没有察觉,因为何嬷嬷连夜命人燃起了地龙,屋里暖烘烘的,她睡得香甜。
清晨一睁眼,窗棂子格外亮堂,她恍然,“昨夜下雪了”
“是的姑娘,雪还不小呢。”
梨花一边利索伺候主子梳洗更衣,一边抱怨道“今年府里给送来的松炭次了很多,个头小,又碎。”
纪婉青自从父母去世后,她手里握着大笔私产,虽父亲转移钱财珍宝十分隐蔽,但她总唯恐被府里知悉,财帛动人心,姐妹二人会被“病逝”。
她日常总十分小心,府里送来的用度,要紧如吃穿之类的,她统统不用,而是将另取了银钱给纪荣,让他暗暗采购,偷偷送到朝霞院。
姐妹二人闭门守孝,倒也一直安然运作。
其余诸如烧地龙用的松炭,量太多,而且也接触不了人,她也就用府里的了。
之前三年,府里送过来的松炭都是上等货,又大又耐烧,这回就差太多了,一个月的量怕只能用半月,梨花见了,不免絮叨。
纪婉青在府里耳目灵通,这点倒是清楚,老临江候吩咐厚厚准备嫁妆,并派人监督,列出的单子很是掏了府里一部分家底,曹氏肉疼不已,今年府里采购的炭都次了一等。
老侯爷、东宫前后脚来过后,接着便是皇家开始走六礼,府里被震慑得厉害,没人再敢怠慢她。
纪婉青不缺这些嫁妆,但她笑纳了,反正留在这个府里,迟早也败完,就当她取回一些父亲经营多年的成果罢。
“那就让纪荣买去。”纪荣以前是大管家,什么门路都有,如今朝霞院与府里成分据之势,也不用瞒着人,直接大方采购即可,“梨花,你看院里还差些什么,都让纪荣添置去,你告诉他,都安置妥当,不要吝啬银子。”
吩咐妥当,用了早膳,纪婉青披上厚厚的滚边大毛斗篷,出了二门登车,往府外而去。
今天是九月二十,宜出行,妹妹纪婉湘一家,以及舅舅舅母启程出门,一个往北一个往南,远离京城。
她去送行。
“姐姐,你要多多珍重。”京城北门外,姐妹双手交握,纪婉湘泪如雨下。
她有些黯然,“妹妹无能,不能替姐姐分忧。”
纪婉湘并没有回门,纪宗贤夫妇当初为了把抢夺侄女私产的事情捂住,紧闭了府门,并打发了管事到郑家传话,找了个借口让她不必归宁。
正忐忑着的纪婉湘立即察觉不妥,领着郑毅匆匆就要赶回娘家,不过纪婉青随后派的人阻止了她。来人并无赘述,只一个中心思想,就是让她待在夫家,不要回侯府。
纪婉湘一贯听姐姐的,且她也怕自己胡乱插手坏了事,只得焦急等待着,好在次日事情便有了结果,纪婉青大获全胜,她才大松一口气。
郑毅报到时间不能再拖,毕竟初雪已经下来了,再耽搁下去,大雪封了路,拖家带口极难前行。
小夫妻成亲第六天,郑家便带着行装,出城往北而去。
“姐姐能处理妥当,小妹无需牵挂。”
纪婉青拍了拍妹妹的手,嘱咐道“倒是你,要好生照顾好自己,凡事多长个心眼,有什么事情,便使陪嫁人手去办。”
父母亲留下心腹,纪婉青好生挑选了一部分,作为妹妹的陪房一起出门子,郑家人固然不错,但手里有人心头不慌。
纪婉青有很多话要嘱咐,只是面临分离,却又觉得赘言无用,她抬起头,看向旁边的郑母,“郑伯母,小妹以后劳您多照顾了。”
郑母浓眉大眼,是个性情爽朗的妇人,一贯很喜爱纪家姐妹,闻言立即安慰道“大姑娘放心,我会好生照看湘儿的。”
郑毅也说“我日后会好好照顾湘儿妹妹的。”他见妻子哭,很是心疼,忙取了帕子,给她抹了泪水。
“好了,时间不早了,早些启程,也好早些到打尖驿馆。”
说话的是庄士严,他与陶氏今天也离京,不过宛州近些,路也好走不少,二人便先送二侄女。
纪婉青看了看天色,确实不早了,秋冬天黑得早,耽搁下去错过宿头,反倒要糟。
“好了,我们姐妹来日再聚。”纪婉青主动松开妹妹的手,让郑毅把她扶上马车。
姐妹依依惜别过后,郑家人登车,细鞭一甩,马车前行,渐渐远去,消失在几人视线中。
纪婉青眺望许久,直至车影子再也不见,方不舍收回视线,想一分别最少数载,她眼眶一热,一直强忍的泪还是落下来了。
“莫要哭了,”舅母陶氏温言安慰,“你姐妹二人还年轻,来日再见便是。”
“嗯,我知道的。”
一行人折返,直接从京城穿行而过,抵达南城门,纪婉青再度送别了舅舅舅母。
这回分别,双方离情倒少了许多,因为庄士严夫妇等纪婉青与太子大婚之时,还会再过来一次的,三月后便能再次见面。
“姑娘,咱们要回府了么”
梨花一边说着,一边从暖笼中取出铜壶,打湿了干净棉帕,伺候主子净了脸,又重新均了香膏脂粉。
“不,先不回去。”纪婉青情绪不高,斜斜倚在杏黄色鹤穿牡丹纹引枕上,“我们去庄子。”
她话里这个庄子,正是纪父转移钱财珍宝后,用以安置的隐蔽之处,距离南门足足有三十多里路,一行人赶到时,已是午膳时分。
早有心腹打马提前通知,庄子管事蒋金领着底下一应人等,等在庄子前迎接。
“属下请小主子安。”
蒋金是个年近四十的汉子,宽口高梁,双目炯炯有神,可惜有一道深深的伤疤,从左耳划过作眼角,一直拉到左边下巴,看着狰狞万分。
但这么一个长相凶狠,能止小儿夜啼的男人,却万分忠心耿耿,纪父在战场上救了他两次,还替他洗刷了冤屈,安排了他退役后的生活,他便一心一意,追随在主子左右。
等纪父去世,这份忠心便转移到纪婉青身上。
“小主子可安好可有受了那群无耻之徒欺辱”
小主子是个优雅娉婷的少女,蒋金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只得压低声音问候几句,唯恐声音高了,会惊吓到这个看着极柔弱的小少女。
说起靖北侯府那群人,这粗壮汉子话里难免带上一丝气愤,纪婉青忙虚扶起他,并安抚道“蒋叔请放心,我安好,亦无人能欺辱于我。”
这个确实是,纪宗贤几人折腾一场,没有分毫好处到手不说,反而被狠狠撕下了一层血肉。
“倒是蒋叔你们这几年辛苦了。”收集各种消息,并守卫着庄子,他们做得非常好。
“小主子无需牵挂,没什么辛苦的。”蒋金爽朗一笑,纪父将他们妥善安置在此处,大伙儿生根发芽,既能一展所长,又能得了薪金赏赐购田置业,有不少兄弟还娶了附近村庄的姑娘,有了小家。
主从笑谈一番,气氛融洽,等用过午膳后,纪婉青便开始着手此行目的了。
这庄子包括里头存放的银钱珍宝,都是父亲留给她的私产,以添作嫁妆之用。如今纪婉青大婚在即,这私产又经过一场折腾过了明路,她当然要将其起出,运回府里,光明正大陪嫁入东宫。
蒋金取出从不离身的钥匙,“小主子可有随车带了账本,也好核对一番。”
“蒋叔是父亲心腹,也是我的心腹,由你看管再放心不过,有甚可核对的。”
纪婉青笑着摇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蒋金若要做小动作,三年时间,早远走高飞了,毕竟她闭门守孝三年,又要掩人耳目,这是头回来的庄子。
蒋金很激动,“砰”一声单膝着地,“蒋金日后定不负小主子信任。”
“蒋叔快快请起。”
一行人往庄子深处而去,进了一处不起眼院子的正房,蒋金掩了门,与纪婉青进了里屋,他触动墙角陈旧的高脚香几,“嘎嘎”几声响过后,大木柜移开,露出一道紧闭的石门,门上有一个锁孔。
蒋金将钥匙放进去转了几下,“咯噔”一声,石门打开,后面是一个向下的石阶梯。
纪婉青直到此刻方恍然大悟,蒋金手上钥匙一式两份,其中一把在她手上,她一直疑惑,这父亲私产许多,一个屋子怎么装得下
原来如此。
蒋金领头,纪婉青紧随其后,石阶梯下是一条笔直暗道,两边有很多石室,里面放置了许多大樟木箱子,统统贴了封条。
纪婉青瞥了眼,封条上是纪荣笔迹,落了不少灰尘,但封条分毫未动。
蒋金果然忠心耿耿,好在她也没有伤对方的心。
这许多东西,她没打算全带回去,毕竟东宫地处皇宫大内,虽说是一朝皇太子起居之所,但地方总是有限的,再分配到了太子妃的地方,就更小了,根本放不下。
纪婉青打算将私产全写进嫁妆单子中,但大部分就留在庄子里了,反正用不上,放着也不坏。至于相对难存放些的,她就带回去。
她来之前,就圈定了大致要带回的范围,告诉蒋金后,他很快找到了地方,纪婉青也不打开看了,直接随手指点选前头的箱子。
蒋金带了人下来,很快,指定的箱子便搬回地面上,开始装车,往京城方向运去。
珍宝古玩,摆件字画,布匹皮毛,还有各色药材等林林总总,大樟木箱子沉甸甸的,押送嫁妆的大车一辆接一辆,驰进了靖北侯府的大门。
纪婉青早已命人,将朝霞院左右的两个大院子整理出来,这边大箱子刚抬进去,那边纪荣便指挥人抬进屋,并登记造册,以便后面抄录嫁妆单子。
足足折腾到半夜,才堪堪整理完毕,纪荣用黄铜大锁押了房门院门,命人日夜守着。
这边动作太大,根本瞒不过人,纪婉青也没打算瞒人,很快,府里各处都接到了消息。
何太夫人刚有起色的病又沉重许多,卧榻不起,纪宗贤曹氏夫妻脸红了又绿,那眼红得仿佛要冒出火星子。
没办法,纪婉青与妹妹虽然平分了父母私产,但纪婉湘那边的银票银子的比重要大许多,好方便她离京随身带走,毕竟放在京城郑家,不大安全。
这么一来,纪婉青手上的物事就看着更夸张了,仅仅一小部分,就要看得纪宗贤夫妇嫉恨欲死。
曹氏辗转无法成眠,想起府里还要大出血一笔,她心疼妒忌又焦灼,终于紧随婆母之后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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