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一更

    士族和寒门子弟的相交通常很麻烦, 就如富豪与贫民的相交一般。地位低些的人, 易敏感, 易时刻盯着另一人。若二人关系好,尚能努力迁就;若二人本身关系就称不上好,那在一起处事, 总易摩擦。

    参军陆昀和将军魏琮的关系便如后者。

    陈王要扶持寒门来平衡世家、皇家多方面的利益关系, 魏琮是得力干将。然他出身寒门的身份, 让他面对上流士族时,既不屑, 又欣羡,还带着天生的自卑。陆昀来南阳前,陈王刘俶就说过魏琮此人的问题。而陆三郎见魏琮果然想排挤自己, 他懒得拉拢此人去浪费时间, 干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魏琮不满那过来争一争好了。

    南阳军营的几位将军日日见到魏大将军与参军陆三郎拍案怒吼, 小心脏被吓得噗噗跳。魏琮身量如山, 魁梧高大,发起火来,营帐附近三丈内无人靠近。而他们的参军陆昀, 则是秀致逸美的浊世玉郎,长衣博冠, 玉带束腰。处在军营这般地方,陆三郎鹤立鸡群一般, 显眼得不是一点半点。

    众人常怕魏琮一个生气砍了那个冷静得讨人厌的陆三郎

    魏琮“我的士兵听我的, 我让他们操练他们就得起来你凭什么把老子的话驳回去, 让他们多睡半个时辰你一个小孩子你知道什么,老子打仗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这是延误军机你知不知道”

    陆昀不紧不慢“将军自是擅战,然将军也是第一次来边关。南方人士不习惯北方生活,且江南富裕,使人多懒多娇。我南方士兵到北方陆地,水土不服,近日军中已有人病倒,过度劳累易引起一系列问题。北国军队悍勇,而我军本就弱,实不该在此时过度消耗劳力。我既是参军,自然要严格杜绝任何问题的产生了。”

    魏琮大道理不断的名士就是讨厌。

    过两日,魏琮又黑着脸冲到陆昀营帐中拍案“为什么我的兵,去给农人干活我们很闲么你怎么管理的军队”

    陆昀淡声“将军胜仗归来,骑高头马,配金光铠,威风凛凛,百姓夹道欢迎。将军自鸣得意,于马上俯首,见路边一农女时心花怒放,夸下海口要帮人务农,我无从拦起。总不能失信于人吧我是帮将军履行承诺啊。将军若不想再发生这件事,不妨多修身养性,管管自己的日常言行。不要见到女人,就如色鬼附身一般,头脑发胀神魂颠倒。”

    魏琮涨红了脸“你你你竟说老子是色鬼附身,你知道个屁那小娘子多好看”说着,他再用古怪的眼神看陆三郎,“怎么不见陆参军多看美人一眼你莫非、莫非”

    伏在案头批改公务的陆昀百忙之中抬头,矜贵地瞥他一眼“我何必看旁人”

    魏琮震惊“你竟如此厚颜,你莫非是说自己相貌出众,每日只看自己已足够”

    陆昀看他的眼神很微妙了,叹口气“将军啊”

    半晌后反应过来陆昀的意思应该是说他见过的美人太多、普通人不在他眼中,魏琮脸红耳赤,被气走了冷漠,傲慢,轻慢于他陆三郎是说他荤素不忌,那人定是瞧不上自己这样普通平民出身的上流士族人骨子里的清高太讨厌

    诸如此类,林林总总,魏琮将军和陆参军之间矛盾不断,每日都要争执一两次。但意外的,两人很多事上意见不和,军队出征却没有受到过连累。时人用男君和女君的关系来喻将军与参军。在南阳,大约只是陆参军这位“女君”太难说话,意见太多,日日将“男君”气得挠墙吧。

    这一日,刚赢了一场小仗,回到营中,魏琮将军志得气盈。他被老军医匆促包了下伤口后,便迫不及待地出了帐门。一是为亲自慰问刚打了胜仗的手下兵士,二是每日寻陆参军的错处已成为他耿耿于怀的一件事。

    这次出了帐子,在营帐间穿梭,魏琮将军发现军医的人数少,好多药物送的不及时,满营士兵哀嚎不断。在担架前,魏将军安慰士兵;走远一些,魏将军便对身后的将军怒吼“参军呢这些不该是参军做的事么陆参军怎么不亲自盯着”

    大将军骂得身后人瑟瑟发抖、不敢还嘴,骂人时,魏琮视线瞥过一个方向,本已移开目光,却察觉不妥后,再次看了过去。这一看之下,便见是军营木栅门外,有数位衣着鲜亮华美的俏丽女郎徘徊。魏琮带身后将军过去时,便听女郎们害羞地与守卫打听“陆三郎是否回来我们想送郎君些礼物”

    魏琮冷着脸“行军在外,但凡收人贿赂,三十军棍起。”

    那几位门外说话的女郎吓一跳,打听那位肤色黑黝、乍来蹦了一句话又乍走的男人是谁。而魏琮大步迈开,亲自去营中寻陆昀。他想象中,自己要抓着陆昀这一个把柄,狠狠嘲讽这位参军。不管女郎是不是陆参军勾来的,营中军医少是不是陆参军的过错魏琮都当做是陆昀的错了。

    陆昀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帐中。

    积攒的公务来不及处理,外头回来的伤员和军医、药材也被他交给下属去做。他怔坐在毡帘后,面前摆着陆二郎写给他的书信。陆显每日都要与他传书,因距离过远、时有气候影响,这些书信到陆昀面前,有的会快些,有的慢些。眼下这一封,便是十日前就应该收到的。

    陆二郎的信该是写的匆忙,字迹潦草,应该是他还忙着去做什么事。虽则如此,陆二郎的信却思路清晰,告诉他,罗令妤怀孕了。陆显在信中斥他如此莽撞,冲撞了罗表妹;如此禽兽,罗表妹怀孕时他竟然不在建业

    陆昀盯着这信已经半个时辰。“孕”这个字刚落入他眼底,他本能地就开始算时间她如何能有孕了时间对不上啊,他从未碰过她,难道她是他走的那晚有的

    陆昀通医理,他在心中算自己离开建业一个多月,女子若孕,侍医当能诊出来。罗令妤若非在他走后绿了他,那孩子当是他的

    陆昀静了许久除了那一晚喝酒,不存在别的时间。他不记得那晚发生了何事,然努力回想,偶尔能想起他与她耳鬓厮磨的暧昧片段。但也止于此了。更多的,他全然无印象。

    他竟连自己有没有做过都不记得,她就有孕了。

    他父母那般无情,他是否能做好一个父亲他会不会像自己的父母一样糟糕他不想成亲,不想要孩子

    几多惶恐,几多难堪,几多想逃,却又有更多的欣喜涌上心间。陆昀垂下眼睑,震惊太久后,目中渐露笑意当魏琮啪得推开帘子怒气冲冲进来时,便见陆三郎低垂着脸在轻微笑。那位俊美的郎君伸手,手指眷恋无比地拂过他手中的书信。与平日冷静到近乎无情的气质不同,这一刻的陆昀,温柔,多情,情意深重

    魏将军粗着声音“罚你三十军棍”

    陆昀“好啊。”

    魏琮“”

    陆昀抬头,微笑“我做父亲了。”

    魏琮“”半晌,他才收了一身怒火,“啊恭喜可你不是未成亲啊啊,不必解释,懂了。”

    士族男女关系混乱,魏琮知道一些。然陆昀却瞥了他一眼“别乱想,是我心爱女子的。”

    魏琮更惊了“你这般谁也瞧不起、嫌东恶西。女子说话你嫌人话多,不说话你嫌沉闷你竟然还能有心爱女子你心爱女子是谁我见过么我真要瞧瞧,是何等三头六臂的了不起女子,能让你上心”

    陆昀笑“我竟这般难说话”

    今日陆昀实在心情好,说话语气温煦许多。他执笔写信时,魏琮站在边上与他聊了聊,后干脆坐下,与陆三郎一起讨论如何教养一个孩儿。而在此之间最重要的,是将那名女郎先娶回家门。

    陆昀写了三封信回去,给陆二郎一封,给陆老夫人一封,还有给罗令妤写信。之前不愿让她担心自己在边关的情况,他并不打算经常写信。然而此时,他迫不及待的

    送了信出去,军营情况处理完毕,第二日,陆三郎第一次去拜访南阳罗氏。陆三郎的大名,近日在南阳早已传开。罗家却不敢多想,汝阳罗氏还在时,与建业陆氏是姻亲,但汝阳罗氏不在了,南阳罗氏落魄,实在没那样脸面和陆家这样的大世家建交。南阳罗氏对于表小姐投靠建业陆家,并不太看好。当陆三郎登门时,罗家郎主和自家夫人都惊喜、意外、不解、惶恐“府君怎么来了是罗家有人不长眼冒犯了府君么请府君指教”

    郎主和当家主母在前厅接见第一次登门的陆三郎。

    罗家的女孩儿们则躲在屏风后,伸长脖子偷看。见那庭前郎君相貌清朗多俏,身形颀长芝兰玉树一般,周身都似笼着光华潋滟。女郎们看得心向神往,想罗令妤的这位三表哥怎生的这么好,莫非陆家的郎君都这般这就是大世家和他们家的区别么

    罗家小娘子们并不知,陆昀即使在建业,都是独一份的。而并非建业的郎君们都是这样的。

    厅上,陆昀已含笑“我欲来提亲。”

    罗氏夫妻继续震惊,他们听到响亮的嘶声,来自屏风后。夫妻二人看对面陆三郎面不改色的模样,自己却羞得涨红了脸屏风后传来的嘶声,定是罗家那些女孩们发出的。

    罗夫人迫不及待“请问三郎看上了我们家哪位女郎”

    一提姻亲,罗夫人连“府君”都不称了,直呼“三郎”,以拉近彼此关系。

    罗夫人话音一落,就向后方喊人,让侍女们领着女郎们出来见客。在罗夫人眼中,随便陆三郎选自己家哪个女孩子,攀上建业陆家,于罗氏有万利而无一害。陆昀阻拦的话还没说出来,一众莺莺燕燕就出来了。

    罗令妤的堂姐堂妹们,用害羞而故作矜持的眼神打量他。

    陆昀看一眼,想从她们身上看到罗令妤的轮廓。确实有一些,然罗令妤是罗家的相貌组合中组得最完美的那一个凤眼细眉,盈胸细腰,美艳无比。想到那个女郎,陆昀低头,目中再有温柔笑意浮起。

    但罗夫人尚来不及高兴,就见这位陆三郎收敛了神色后,摇了摇头“我求娶的,并非是这几位。而是我的表妹,现今还住在我建业家中的罗令妤。”

    众人“”

    罗家郎主呆住了“可是,令妤、令妤已经许亲了啊”

    陆昀垂眼,眸心清正平和“那就再许一次。”

    “可是已经有婚书了啊”

    “那就退亲,”陆昀道,“我对她,志在必得。”

    罗家看着这位神色坚定的郎君,罗夫人苦笑“陆三郎,旁人还好说,令妤的婚事我们真退不了。范氏势大,我等得罪不起。你若是想娶令妤,那就请回吧。”

    陆昀“范氏会退亲的。”

    他已将罗令妤怀了他孩子的消息送给范四郎范清辰的父亲了,离开罗家后,他就要去范家一趟。罗令妤家世低微,范家未必多满意这门亲事。能够定下来,大约不过是范四郎范清辰的意志过强而已。然再强,罗令妤怀了他的孩子,嫁给范清辰,范氏当家人,定接受不到这般地步。范家好歹也是南阳大世家,怎么可能替别人养孩子

    范清辰的意志不重要,只要范家想退亲罗令妤就是陆昀的。

    陆昀手指拂了下袖中的信纸,与罗家人侃侃而谈时,心中再次温暖他的女人他的孩儿他会尽力的。

    陆昀再想待她胎儿稳了,就让她来南阳吧。

    来南阳成亲吧。

    而在建业,罗令妤清晨被陆显误会,中午陆显没回来,晚上陆二郎回来的时候,罗令妤就让侍女把这位二表哥请过来。

    女郎依然窝在榻上颜色恹恹,精神不振。一日未曾进食,因病一直未好。然陆二郎来了,罗令妤特意请了疾医来,当着陆二郎的面给自己看诊。待疾医不疾不徐地说出女郎只是天热脾弱、吃几副药就好了,罗令妤妙盈盈的眉目,看向呆住的陆二郎。

    罗令妤瞥他看,我没怀孕我怎么可能怀孕

    陆二郎对表妹尴尬一笑,然后闷不吭声,掉头就走,回头再写信去。

    待过了数日,罗令妤第一次收到陆三郎嘘寒问暖的信,她才后知后觉陆二郎做了什么那人欢喜疯了吧,没有疾医确认,他就迫不及待地与他弟弟分享她怀孕的事。

    而罗令妤端详陆昀的信,左看右看,心中百般不解为何他会觉得她有孕了呢她有没有,雪臣哥哥竟然不知道么雪臣哥哥这是怎么了

    是否疑心她背着他与其他男郎私通

    可是他若疑心她信件口吻不该如此平和啊。陆昀若误会她,他该震怒、该与她翻脸、甚至与她断绝往来才对啊

    这是怎么了

    心情上下起伏。

    罗令妤垂目细思。

    她和陆昀一样,她不信任旁人,她是多疑性子。

    陆昀的异常,信中怕说不清,怕发生误会。她身世差,但她的心系在他身上,他若是不要她了罗令妤委屈,她若是真的对不起他,她恶果自食;然她并没有做什么啊。

    陆昀信件语气这般平和,这般关心她,是真的关心,还是嘲讽她水性杨花啊

    不行,她受不了这样委屈。

    罗令妤觉得,她有必要回南阳一趟了。

    她要见陆昀,她要亲口跟他说清楚这件事。

    现实中每有人想法开始变化,陆二郎就会做一些梦。但是他的梦混乱,可能是改变之前,也可能是改变之后。陆二郎自己判断不出,急得上了火,急得四处求佛参拜。梦却还是要做的。

    他在梦中,梦到了那一日大雪浓雾前的事。

    朝中说战事已胜,陆三郎即将凯旋归来,在南阳交接一下程序便好。那时罗表妹突发奇想,来找陆二郎,说她要去南阳一趟,给三表哥一个惊喜。

    梦中女郎满目是笑,溢满星光“反正战事已经结束了,两国谈判了嘛。三表哥已经没事了,我去找他玩儿。他多高兴,你说是不是”

    女郎笑盈盈地偏头与他说话,陆二郎立在廊边点头。水桥下,湖绿千里,浮萍下,鱼儿跃上,欢喜地吐着泡泡。

    游魂陆二郎,听到梦中的自己温声道“好,我陪你去。”

    却是不知,他陪她去,见证的是陆三郎如何赴死。

    若不是亲眼看到,是否罗表妹也不会那般悲痛,不会远走他乡,不会再也不见呢

    明明战事已经结束了,为什么他们看到的却是那样期间,到底是谁说了谎,还是发生了意外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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