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大娘子离开建业了, 流民围车的计划却没有改变。罗令妤去南阳寻情人,罗云婳小娘子过完生辰后,就不再拘于宅院中;姐姐走后, 她本就喜欢出门玩,更是放开了般和建业的女郎们玩耍。
小娘子美貌活泼, 善良单纯,本性还带份难言的彪悍, 颇结识了好几个手帕交。
但罗云婳也不是只有混玩, 她也会跟着周子波周郎做些善事, 接济贫民, 去寒门学院帮忙做事。这一次,罗云婳再一次出门时, 身后却跟上了一个小尾巴陆家小她一岁的四郎陆昶。
自从小表姐不肯乖乖待在陆家后,陆昶小郎君就分外寂寞。他很喜欢和小表姐玩, 家里又只有这么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同龄人。他连选择都没有。罗云婳要出门,陆昶又是央求又是许条件,才搭上了罗云婳的车。
牛车在上山的半道上被堵了。
看起来有几十个人的流民包围了他们的车, 护从当即紧张无比地疏散人群。车中小娘子和小郎君小小拉开帘子, 小脸在流民面前一闪而过。流民一愣, 没想到车中主人是小孩子。他们发愣时,罗云婳已经一本正经地脆声吩咐护从把他们带出来的、原本打算去捐给寺中的米粮取出来发下去。
车门大开,罗云婳俏盈盈站立, 手叉腰。貌美的小娘子脚踩银靴, 腰间挎一把金色小弩, 她气势很足地挥手“别抢别抢,都有都有”
陆昶小郎君也爬起来跟着帮忙,但是探头,就被下面乌泱泱的挤过来的人群吓得胆怯“人好多”
白花花的米粒从指间散出,粒粒分明,观之尽是上等好米。江南鱼米之乡,然士族瓜分土地,寻常百姓只见过这样的米,又哪里吃过更何况这些流民虽然被人蛊惑目的不纯,其间还有几个细作混着,但大体上,他们的流民身份不假。两个小孩子只是展示了一下这样的米,流民们就扑过去抢米了。
罗云婳眉眼笑弯,和作出一副小君子模样的表弟分发粮食。
乱哄哄中,他们不知道山路左边斜上去的山壁向上六七丈,有一块突出来的山石。一个玄衣劲袍的少年郎盘腿坐在山石上,不再打扮得如同叫花子的少年郎,面容洗净后,他白净清秀,目似子夜。只有一副无甚表情的、骨子里自带的冷冽气势,能将他和当初那个小乞联系到一起。
少年郎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的哄抢场面,看到小美人笑容满满,旁边的小郎君颇有君子之范。两个小孩子不紧不慢,配合不错。本来流民要攻车,竟被扭转成这样的真的抢粮食的场面。
少年郎搭起弩,他手中的这张弩造型简单,却可以三箭并发。少年郎有力的指节搭在弩机上,瞄准方向,将弓对准下方流民之间的空缺地方。他不打算杀人,只是威慑而已。少年一动不动地盯着下方,手指上的力道加重,眼看弩弓就要发出
下方停在山道上的牛车里,趁着流民和护从抢粮食的功夫,原本笑眯眯的罗云婳突然后退,飞快地关上了车门。她动作快,下面的流民目标又在粮食上,根本没注意到车中情况。而一关上门,罗云婳就收了脸上的笑,拉拽住脸上写满懵懂表情的小四郎,焦急道“怎么办怎么办,我们遇到坏人了”
陆昶“啊”
罗云婳虽然善良,但是大约是她常年看多了姐姐的行径,她不傻。当坏人出现时,她很容易能分辨出来。罗云婳不理会傻乎乎的表弟,她黑葡萄一眼乌溜溜的眼珠子在车壁四方一转,就拖着陆昶,二人合力推开车子后面的窗子。后方窗子只为透气,极为狭小,幸好这两个都是小孩子,骨架小身子矮,互相帮助着,把窗子敲大些,也能蹑手蹑脚地逃出这里。
罗云婳拉着陆昶,从车中跳下去,一股脑往后方的山道上拼命跑。
上方原本专注瞄着流民的持弩少年眉峰一跳,如展翅一般扬起,弧度漂亮若飞,洒着一层日头金光。他微微一愣后,就快速收弩跳起。一上一下,下方两个小孩子在山道上跑,比他们高几丈的山壁丛林间,少年黑色的身影也忽隐忽现。
下方的流民中的细作发现了不对劲,一回头,立刻大声喊“他们跑了剥削我们的人跑了,大家快追”
粮食本就不多,此时已经没剩多少。流民们想起陆家的表小姐欺负救他们的陈娘子陈绣,一下子怒火中烧,个个用腿绑、袖子藏好米后,就往那两个小孩子逃的方向追去。一个个大声吼着“别跑你们就是心虚我们要个说法”
气喘吁吁地和小表姐比赛跑步的小四郎嘶声“他们到底为什么追我们啊是不是你在外面惹了祸啊我都说让你不要老出门了,你看果然遇上坏人。”
罗云婳扭头一看身后追来的大军,小脸煞白,却强硬反驳“哼,你才惹祸呢。我没有”
在流民看来,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腿短脚短,应该三两步就被他们大人追上才是。但是没有,让他们意外的是,这两个小孩子腿虽短,人却能跑。他们已追得气喘吁吁,两个小孩子跑速一点不减。尤其是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娘子。
罗云婳素来比较活泼。她姐姐活泼在性情上,她活泼在体力上。虽然姐姐常关着她不让她出门玩,但是罗云婳小娘子背着姐姐上蹿下跳、爬树摸鱼的时候并不少。后面人追得满头大汗,小娘子还跑得气定神闲,还有余力回头看。
陆昶则是一开始还能跟上表姐,后来表姐大步流星,他的体力渐渐不支,开始喘起了粗气。
陆昶小胸脯起伏,被表姐拉着的手里全是汗,脚步沉重,他慢慢落后。陆昶惨声“婳儿表姐,我跑不动了”
说话间,他慌慌张张中,被脚下的石头一绊。小郎君被绊倒在地,吃了一嘴土,额头上还被石头磕了一下,当即流了血。罗云婳回头一看,微愣,连忙跑了回来拽他。罗云婳“哎呀你快起来,他们追上来了”
陆昶慌张无比。陆家对郎君们的保护极好,小四郎从小就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事情。如果不出意外,日后他长大了,就该是自己二哥那般单纯淡然的性子。眼下陆昶小郎君被表姐搀扶起来后,双股站站,而一扭头,后方千军万马已奔到眼前。
他吓得眼中当即含了泪,推罗云婳“你走、你快走他们不敢伤害我的。”
罗云婳自然讲义气,不肯抛弃他。
只是短暂一瞬争执,流民们已经追了上来。这群大人围着两个吓傻了的小孩子,一边喘着浊气,一边嘿嘿笑“跑啊两个小兔崽子不是很能跑么怎么不直接跑到山顶上去啊”
罗云婳小脸仰起,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哥哥”
“啪”
一巴掌就要挥下,打人的流民骂道“谁是你哥哥啊”
他发出一声惨叫,因为自己要拍下去的手,被一只凭空里飞来的箭刺中。那只箭直接刺穿他的掌心,这个流民手一下子渗出血,惨叫着倒在地上抱着自己的手,一边嚎哭一边打滚。此人声音凄厉“我的手我的手救命啊,救命”
“谁是谁”流民们见同伴遇难,人群一下子慌乱,四处张望。一张望下,他们顺着愣住的罗云婳小娘子仰头的视线,看到了盘腿坐在高处的那个黑衣少年郎。
罗云婳美目一亮,认出了少年“小哥哥,是你”
少年郎手臂上搭着的弩弓瞄准他们,还没收呢。方才那一箭是谁射的,不言而喻。而这个少年郎是他们的同伴,和他们一样是流民,现在却将弩弓对准他们。流民炸了“你疯了”
少年郎道“真稀奇。陈娘子和罗娘子之间的恩怨,陈娘子本人都没有做什么,你们倒是打着她的名义,欺负无关人员。罗娘子前几日就离开建业了她在时你们不堵车,她都走了你们才过来。”
坐在高处的少年郎倨傲地瞥一眼“欺负小孩儿,呵。”
流民们涨红了脸“这是大家的主意你兄长也同意的,你现在反对我们,不怕回去后被算账”
他们口里的“你兄长”,指的是那个和少年郎一道的中年男人。
罗云婳明眸闪了一下,听出了他们对话中的关键信息这事怎么和姐姐、陈姐姐也有关不是单纯的流民围车
上方的少年郎站了起来,伸长手臂指一下两个小孩儿。他少年身量,修身挺拔,站起来时,不装作小乞的时候,何等巍峨悍然。少年郎脸色平静“这两个人,我罩了,你们不能动。就算我兄长不高兴,回去也是说我,和你们无关。”
左右不过一顿打骂而已,反正陈家陆家的矛盾已经挑起,那个该死的男人火气不会太大。
流民闻言踟蹰。
少年郎向下方被围在中间的陆昶和罗云婳勾一勾手指头,懒洋洋“你们两个,还不跟上”
他从上方跳了下来,一跃数丈,如黑鹰一般凛然。如此之势,可见武功之高,让人骇然生畏。而少年郎只是瞥了人群一眼,他转身便走。下面被围在中间的两个小孩儿一愣,见围着他们的流民不阻拦,罗云婳牵着陆昶的手,向走掉的少年郎追去。
身后一众流民木呆呆地望着,无人敢去追。同伴的惨叫声还在,他们不敢挑衅这个少年。
少年郎在前走,罗云婳和陆昶跟在后。罗云婳盯着他的背影,一时也踟蹰,心中疑虑满满,不敢上前说话。走了一段路,陆家的护从们找了过来,陆昶松了口气,绷了一路的后背脊骨到这会儿才敢松。
陆昶小郎君害羞地作出大人模样,跟这个救命恩人拱手笑“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大侠可否与我一道回陆家,陆家定会酬谢大侠的。”
少年郎不理他,只垂目盯着罗云婳“你没事儿吧”
罗云婳一呆,然后懵懵地摇了摇头。
迟疑一下,罗云婳小声“流民原来这么可怕我应该听姐姐的话,我现在都不敢随便救人了。”
少年郎淡声“有我罩着你,建业的流民日后没人敢惹你了。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罗云婳讶然,然后望着少年郎君俊秀深邃的五官,露齿而笑“原来小哥哥这么厉害多谢小哥哥啦。”
除了罗云婳,还有很疑惑的陆昶,陆家的护从都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少年郎也不想说什么,反正陈家和陆家的那点儿矛盾,过了今日大家都会知道,他不必画蛇添足。少年郎什么也没表示,两个小孩儿回到了护从身边,他纵身一跃,跨过将近十丈的距离,跳到了高处。
人站到了树林间,转眼便要不见。
罗云婳一下子松开了握着陆昶的小手,哒哒跑出两步,大声喊“小哥哥,小哥哥,你叫什么啊我以后怎么见你啊”
良久,空气中荡来少年已经飘远的声音“叫我子寒即可。”
而如何见他,他却没说。他如今在陈绣那边,想见的话,容易;不想见,亦容易。
林风萧萧,秋日枫叶盘旋着落下,洒雨一般。罗云婳立在天地间,静立良久,确定人已经走远了。她眼中露出失望之色,叹口气,却把小哥哥的名字在口边咀嚼。罗云婳又兀自笑了起来“那我就叫你子寒哥哥好啦。”
自来被姐姐保护得很好的小娘子,对那样高大威武的、力量远超过自己的男子抱有好感。她欣羡那样的强大力量,想自己拥有那样的力量。罗云婳对陌生小哥哥的最初好感,非是当初扔下的铜钱,而是来自于此时此刻。
命运的变化,在此也悄然发生。
罗令妤若是在建业,不会放心罗云婳和陆昶这样出门去接济流民。有罗令妤看着,罗小娘子根本不会碰上今天发生的事,不会再次和这个少年郎产生纠葛。然罗令妤此时不在建业。
当陆二郎陆显第一次落水醒来,当陆二郎和罗令妤谈起他的那个梦,梦中的轨迹和现实中的合并又分开,具体细节已经开始微妙变化。这样的变化极小,现今无人能够识得。只有旁观整个大局,才能窥得冰山一角。
罗令妤此时人在颍川。
随军而走,虽行军速度不快,但对于罗令妤这样不常出远门的、整日闷在车中的女郎来说,从建业去颍川的这段路,比她当日从南阳来建业时要艰辛得多。她和衡阳王刘慕不是很熟,刘慕急着赶路,二人陌路。
女郎躲在车中忧虑重重,郎君骑在马上目不斜视。一者牵挂情郎的生死没心思讨好旁的郎君,一者牢记陆二郎的叮咛不去罗令妤面前讨嫌。如此这般,等到了颍川郡,罗令妤和刘慕都没说过几句话。
等到了颍川,新来的将军刘慕去军营报道,刘慕绷了一路的神经才放下。少年郡王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出了军营栅栏,看到牛车上下来的柔弱女郎。身边只跟着灵玉一个侍女伺候,连日舟车劳顿,眉目间清愁不减,罗女郎从车中下来,纤影如仙娥妖媚般,惊鸿掠人心。
刘慕的心头陡一下重跳,难以言说的古怪感跃上心头。
就好像很多次他看罗令妤时,心中那样飘忽不定的感觉一般。
罗令妤侧过脸来疑问般地看他。
女郎水眸清波,目中光华澄澈坦荡,显然她和他的感觉不一样。
刘慕一顿后,走了过去“罗娘子要在颍川安顿两日,还是”
罗令妤客气道“不敢劳烦公子。我家在南阳,三表哥也在南阳。离家已经很近了,这样短的距离和时间,我归心似箭,不愿耽误。”
刘慕沉默了一下,才说“唔那我送你去南阳吧。”
罗令妤心中惊喜,她本来怕自己到颍川后,刘慕就把她丢给他的随从,让随从送她去南阳。美人如玉,随从送她,总是没有刘慕亲自送她的安全性强。然刘慕这样一说,罗令妤仍装作模样地谦虚道“公子日理万机,这样不好吧”
刘慕根本没体会到女郎那样矫情做作的小心情。少年郡王自来独断专行,他做了的决定,根本不给她多演戏的机会“就这样决定了。”
罗令妤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这个人,好无趣呀。
让她无法尽情发挥她的才能。
刘慕带了几十个随从,驱车送罗令妤去南阳。颍川距离南阳不远,又不急着赶路。到天黑后,当刘慕骑在马上望着平丘间的青溪出神时,罗令妤掀开帘子正好看到,便笑着让人停车“公子,晚上不妨吃烤鱼吧”
刘慕迟疑一下。
他问了下随从,摇了摇头“停下来的话,赶去驿站会延误时间,晚上就没有房舍了。”
罗令妤仍言笑晏晏“无妨呀。公子介意宿在野间么我虽从未有此经验,却到底心向往之呢。”
刘慕看她一眼“你当真想”
罗令妤点头。
这位常年眉目阴鸷、不苟言笑的冷面郡王,这时目中浮现一丝温意。他跳下了马,主动走向罗令妤的好“你喜欢便好。”
罗令妤眼波流转,心中轻笑一声哼,什么她喜欢,分明是他喜欢。她不过擅长察言观色,顺着他而已。
这天下的郎君,只除了陆昀那样极难说话的人,剩下的,罗令妤都能轻松应对。在刘慕身上,罗令妤找到了自信,当即笑得也愈发真诚甜美。
女郎多娇多媚。
眉眼流转,光华潋滟,惹人痴怔。
暗自狼狈别目。
幽暗丘林,林木在上,下方溪水清泠。夜间,随从在溪边扎着帐篷,高处平丘上,传来一段苍凉的埙声。罗令妤立在少年郎君身后,本只是打算与刘慕闲聊。她听到埙声时,吃惊望去,目中闪过几丝怔忡恍惚感。
刘慕坐在地上,垂目吹埙。少年手指修长,背影凛如冰雪。
埙声沧桑徘徊在天地间,带一段说不出道不明的凄艾幽怨。心事重重无法排解,都中皇兄的杀意,母亲的无动于衷夜深人静时,刘慕心中几多惆怅凄凉,无以宣泄。
一曲终了,少年侧过脸,看到罗令妤目中温柔之色。
他心里猛烈一动。
却听到罗令妤说“我三表哥也擅长吹埙的。”
刘慕抿了下唇。
罗令妤不好意思地收敛了自己的神情“我差点以为天下只有他会让殿下见笑了。”
刘慕沉默着。罗氏女的爱情,其实他总听陆二郎说。陆二郎说多了,明明刘慕和罗令妤不熟,刘慕却对罗令妤的感情极熟。知道她喜欢谁,知道她和谁不容易,知道她到南阳,是奔寻陆三郎。
千里寻郎,多感人肺腑啊。
刘慕无话可说,干脆拿起埙,再吹一曲。罗令妤轻轻一叹,坐在了他身边,静静托腮凝听。这一次埙声徘徊天地间时,他们恍惚听到马匹声。马停下的时候,罗令妤恍惚间,好像看到下方火光闪烁。
许是她神志糊涂,她朦朦胧胧的,就着天地间飘荡的埙声,看到了一个郎君从下方慢慢走来。
和往日那风流倜傥的锦衣华服不同。
他穿的是劲服武袍,衬得人身长腰细,只那行走间曼曼然之势,行云流水一般,端的是士族乌衣子弟之风,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真是秀美、多情,偏又透着一股隽冷感刘慕停了埙声,诧异地唤了一声“陆三郎。”
罗令妤瞠目。
看这人面容越来越清晰。
直到他走到了她身前三步。
陆昀桃花眼微勾,语调幽漫“妤儿妹妹,好久不见呀。”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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