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枕回到坞堡后就发起了高烧。
明明婉婉才是那个弱不禁风又受了伤的人, 可她吃饱喝足又睡了一夜后就已经恢复了大半,而一向身强体壮活蹦乱跳的唐枕却病倒了。
唐守仁胳膊上缠了一圈圈厚厚绷带,唐夫人得亲自扶着他才能放心, 两人一走到唐枕门前, 就看见坞堡内的李大夫提着药箱迈步出来。夫妇二人忙问起唐枕的情况。
却不想李大夫也有些费解,“令公子既不是受寒也不是被传染, 身上更没有任何引起发热的炎症, 着实奇怪。”他沉吟道“依我看, 倒像是情绪大起大落引发的。”
唐守仁夫妇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 自己儿子自己清楚,唐枕向来是个没心没肺又无拘无束的,安州府虽然出了大动乱,但自家人都好好的,婉婉也找了回来, 还有什么能让他情绪大起大落
两人朝门内看一眼, 就见儿媳陪在床边, 每隔一会儿就为唐枕换下额上的湿巾。
唐玉杏正在屋子里陪着, 听见门口的动静后立刻起身朝唐守仁夫妇走去, “父亲母亲,已经让人去煎药,大哥身子一向最好,等吃了药,再出出汗, 应当就没事了。你们年纪大了, 还是先别进来, 以免过了病气。”
唐守仁夫妇当然知道这点, 尤其是唐守仁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全,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要是过了病气更不好收场。两人也是放心不下,才特意过来这一趟,唐夫人道“你好好劝劝婉婉,她身子还没好全,叫她不要照顾你大哥了,让她早点去歇着。”
唐玉杏“诶”了一声,但爹娘走后她却没有将这话转告给婉婉,只因类似的话她已经劝过好几轮了,没办法,嫂嫂就是不肯离开大哥床前。
唐玉杏帮忙守到入夜,见大哥仍是没醒,不好再逗留,只得先下去休息。
她离开后,屋子里的仆从也退了出去,偌大一间房中只剩下婉婉和躺在床上的唐枕了。
婉婉又给唐枕换了条湿帕,而后从梳妆台上拿起一盒膏药,在烛光下对着镜子细细给脸上的伤口上药。当时追在后头的山贼一直不肯放弃,单车轮胎又破了,婉婉没办法,只得弃掉车子躲起来,她那时候太害怕太紧张了,逃命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维持体面,连皮肤被划伤了都不知道。
“哎,也不知会不会留疤”
她小声地、忧愁地叹了口气。
“不会,不会的。”
婉婉动作一顿,立刻回身看去,“夫君,你醒了”
啪嗒一声,药膏被随意扔在梳妆台上,婉婉的身影已经扑向了床边,她坐在床沿仔细盯着唐枕的面色。
唐枕的面庞因为发热烧出了两团绯红,眼神也有些迷离涣散,可他说话的语气依旧和清醒时一样,“不会,不会留疤的。”他重复了一遍。
婉婉原本很在意容貌,可是听见他这么说,忽然又不在意了。
她抬手摸摸唐枕的脖颈,还是热得烫手,“怎么办呢那么大碗药灌下去还是不见效。”
唐枕就对着她笑,“又不是特效药,哪有这么快,你去睡吧不要离我太近。”
婉婉却摇头,“夫君,我很担心你。”
唐枕“不必担心,我身子好,不过发烧,要不了我的命,明日就好了。”
婉婉又摇头,杏眼中满是认真,“夫君,我不是在担心这个。你明明睡了一天,却没好好休息,一直在说胡话,你是不是做了噩梦你是不是在安州城里看见了什么我问过沈唤了,他说你是在城里受了惊吓。”
婉婉一直以为,唐枕那么厉害,这世上有能难住他的东西,但一定没有什么能吓住他,可当看见唐枕睡梦中皱着眉头一边哭一边低语,她终于知道,原来唐枕也有害怕的东西,原来唐枕难过愤怒的时候也会哭着流泪。
婉婉听不清唐枕在呢喃些什么,但她知道,在见到她之前,唐枕一定经历了非常可怕的事情。而在那种情况下,他却还强撑着,直到将她找回来,直到确定她没事了,才肯放心倒下。
听着婉婉的话,唐枕愣了一愣,似乎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说什么,“是,我是做了噩梦,很可怕的一个噩梦。”
婉婉睁大眼睛盯着他。
“我梦见我去找赵四,我问他,为什么石啸的兵马还未到,你们就急着逃走”
“为什么明明有兵马,却不肯守住城池”
“为什么明知石啸贪婪成性,还要烧毁粮仓。”
唐枕每一句话都说的很慢,因发热而嘶哑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叫人难过。婉婉眼圈红了起来,“然后呢赵四说了什么”
唐枕看向她,双眼却毫无神采,似乎并没有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只是继续缓慢地跟她描述梦境,“然后赵四说,那你呢你明明有武功,你明明可以守护一方,你明明有能力镇压石啸。为什么你要躲起来”
“他说,那些百姓,其实是我害死的。”
“如果我没有为了一己私欲远远避开,如果我能承担起责任,那么石啸根本不敢进犯安州。”
“是我太自私了,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不这只是一个梦罢了梦都是假的假的
婉婉很想这样告诉唐枕,可是当她看见唐枕被泪水洇湿的鬓角时,喉咙像是突然被一团棉花堵住,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她已经明白,这噩梦源自唐枕的内心,梦里逼问唐枕的那个赵四,其实就是唐枕自己,是他自己将这罪责揽在了身上。
于是婉婉双手包住了唐枕的右手,在他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
唐枕眉头微动,他目光移向自己的手,又慢慢落回婉婉身上,湿润的双眼看着她,似乎在问,你在做什么。
婉婉很想念那个快快乐乐的唐枕,她真想回到他们租住在城东那座宅子里的时候,那时候的唐枕有大把空闲时间,有挥霍不完的精力,他会在她想要出门的时候故意挡着她不让她走,还会在她刺绣时伸手挡住绣架就不让她下针而当她忍无可忍白他一眼骂他一句,他就能开心许久,像个孩子一样。
“唐枕,你没有错,没有”
“自私就是错了吗人为什么不能自私呢你又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如果拥有力量而不去保护别人就是自私,如果这自私是有错的,那么错的也是进犯安州的石啸,是弃城而逃的将领,是连夜渡江离开的所有士族”
“他们有钱粮、有兵马、有朝廷发放的粮饷,有这一州百姓的供奉难道他们的力量就比你少吗”
唐枕怔怔看着她,“婉婉,你怎么、又哭了”
婉婉很生气地怼他,“我太气了,我是被你气哭的”她说着说着,眼泪又啪啪往下掉,“以前我担心父母会被你家刁难,我不敢拒绝这门万分不愿的亲事;以前我为了能让母亲在顾家好过一点,我连自己的嫁妆都不敢争取可是后来你告诉我,做人要学会自私,要凭着自己心意来,只要不伤害到别人,那么自私也是一件好事,我都听你的,我都已经学会自私了可是你呢你自己反而忘了说过的话。”
唐枕脑子烧得混混沌沌,真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婉婉,这不一样。”
婉婉吸吸鼻子,“怎么不一样”
唐枕忽然喃喃念了一句,“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婉婉“什么”
唐枕声音越来越轻,“是我家乡的一句话。”
“攘外安内,庇护百姓,是军人的职责。为什么会有弃城而逃的将士为什么,会有自私逃难的官府”
“不是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我的家乡,我再也回不去了”
也许真是烧糊涂了,唐枕说到后来,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觉得失望,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
他觉得很冷,即使屋里烧着炭盆,身上盖了厚厚两层被子也冷得发抖,像是浑身上下都浸没在阴寒冰窟里。
“婉婉,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我想念爸妈,想念武馆”
“我想吃小区门口的烧腊”
“我好想、好想看一眼我的祖国”
“唐枕你在说什么”唐枕显然已经烧糊涂了,婉婉惊惶地去摸唐枕的额头,被那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
“来人快来人快请大夫”
折腾了大半夜,唐枕的高烧却始终没有退下来,连李大夫都觉得凶多吉少时,他身上的热度却渐渐退了下去。所有人都大松口气,李大夫也觉得不可思议,直呼奇迹。
婉婉担心再有个闪失,多少人来劝也不肯走,硬是陪在唐枕身边熬到天亮。
于是等唐枕再醒来时,看见的就是一个挂着黑眼圈,仿佛一夜变熊猫的小花脸。
刚刚大病一场,唐枕觉得浑身上下都轻飘飘的,躺在床上连动弹一下也不愿意。
婉婉见他终于醒了,眼圈一红就要流泪,但她吸吸鼻子,硬是忍住了。
“唐枕。”她郑重其事道“你还记得你昨晚说的话吗”
唐枕按了按有些疼的后脑,觉得似乎有一点印象,仔细想却又不大想得起来,唯一印象深刻的,只有婉婉那双浸满担忧的、雾蒙蒙的眼。
他想,他让婉婉为他担心了,明明婉婉自己的身体都没恢复好。
“对不起。”他很快认错。
婉婉摇头,“我想了一夜,方才明白你不属于这里,你另有来历。”
唐枕心脏猛然一缩,愕然看着她。
婉婉握住他的手,挂着两个黑眼圈冲他笑,“夫君,你前世一定是出生在世外桃源一样美好的地方是吗”
比起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唐枕的前世也的确是世外桃源了。唐枕怀疑自己昨晚发烧后对着婉婉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迟疑着点头。
婉婉抱住他的手用力亲了一口,在唐枕惊讶的目光中说道“夫君,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全凭你心意来。用你的力量守护百姓,驱逐永州王、赵太守这种人,我相信你可以把这里变成像你家乡那样美的地方,你能做到的。”
这一刻,记忆的密匣打开,唐枕忽然就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他目光微红看着她,“真的可以吗一旦我走出去,我就不能只留在这坞堡中了,我也不能时时刻刻照看你们的安危,更不可能一直陪伴你和爹娘了。”
婉婉“可至少,你以后不会再做噩梦,你可以活得更快乐。”
“夫君,我、爹娘,还有玉杏,比起陪伴,我们所有人都更希望你能开心。”
唐枕看了她良久,忽然用力将她抱紧。
婉婉听见他说,“谢谢你们。”
于是她终于安心地睡着了。
当天傍晚,石啸心急难耐地走进美人的屋子,忽然发觉不对劲,在那小楼的木梯口,坐着个看不清脸的人影,只他手里一杆枪,熠熠发着光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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