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心
婉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唐枕这个人, 有时候想得很多,有时候又想得很少。婉婉偶尔会觉得他像个孩子,偶尔又觉得他想得太深太远。
那四个侍女, 原本是打算让她们传递些错误消息回去混淆视听, 一开始他们也是这样做的,可是不知从哪天起, 唐枕看着那四人的目光越来越不善,终于是将她们弄走了。婉婉以为, 唐枕是担心她受到伤害,是出于对她的爱护, 原来不是吗
私心唐枕弄走那四人能有什么私心
唐枕是个什么人啊, 他看一眼婉婉那模样就知道她心里藏着纠结,立刻抓紧机会拆穿她,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没猜准, 不过我既然说了会告诉你,就不会食言。”
他清了清嗓子, 忽然觉得那些话也不是那么难以说出口了。
“你还记不记我以前跟你承诺过, 我会教你会帮你,会让你成长起来”
婉婉点头, 只听唐枕继续道“你性子太软太善了,那四个侍女心怀鬼胎跟在你身边, 正好帮你修炼修炼,做你体察人心鬼蜮的磨刀石。咱们一开始是这样说好的没错吧可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 我总觉得让这几个不安分的东西留在你身边会是个祸患,觉得有我在, 你又何必去小心翼翼地磨炼留在家里开开心心不好吗有我在, 你何须去面对那么复杂又丑陋的东西我原本想着, 也许不会被你看出来,谁知道你第二日就起了疑心。”
唐枕说到一半,就对上婉婉瞪圆的眼睛,他立刻叉起双手挡在面前,“好啦好啦,我知道这样很自私,我才不是为了你好,我就是为了满足自己大男子主义的私欲,让你没了锻炼的机会,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婉婉认真看着他,“原谅你这次,那你以后还会这样吗”
唐枕目光转来转去,就是不回答她,显然他还会有下一次。
婉婉心中暗道,唐枕以前是多么“公正”的一个人啊,她还记得,当初为了逼着她练指力,他日日盯着她,非得要她戳完一千下不可,戳得手指都酸了,指尖细嫩的肌肤被磨破流了血,但唐枕丝毫不讲情面,让她裹上布条接着戳。
此时此地,婉婉才想起,唐枕已经很久没有检查她的功课了。
别人的私心,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唐枕的私心,却是想方设法让她偷懒。这世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呢
婉婉一下扑进他怀里抱住了他。
他身上的衣裳湿了一小片,满是秋雨的气味。婉婉用力嗅了一下,才眯着眼睛在他怀里笑,“唐枕,我好开心。”
唐枕一听这话眉头一扬,“所以这是原谅我了”
婉婉“你想得美”
婉婉心里自然不怪他,关心则乱,谁没有这样的私心呢可是婉婉暂时也不想原谅他。
所以下车之后,两人一言不合,婉婉就锤了他胳膊一下。
唐枕立刻吃痛得嘶了一声,“你又怎么了”
婉婉“谁要你自作主张,我同你说,这事儿没完”
话毕她就提着裙摆自顾进了宅子,唐枕站在原地唤了她好几声,见她始终不搭理,面上不见怒色,反而笑了一下,同左右道“她就是这个脾气,对我胃口。”
跟随在侧的侍卫都是在安州时便精挑细选出来的,一路上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听唐枕这样说,纷纷笑起来,并没有多少身份之隔。
这样的一幕自然被人看在眼里。
王夫人对身边人道“他们感情是真好,像不像你我年轻的时候。”
王佑摇头,“哪里像,你年轻时可比她温柔多了。你也从不打我。”
王夫人乐了,问他,“你和安州王在宴上都谈了什么”
提起这个,王佑的表情有些古怪,“唐枕问我,兴州的那条政令是我提的,还是手下谋士提的。”
王夫人“哪一条”
王佑“就是我将公田分给平民的那一条。”
绝大多数百姓自己是没有田地,他们要么租赁士族的田地,要么成为士族的佃农,一年辛苦干到头,也就只能图个温饱,但是王佑上位之后,就将城中所有被士族占用的土地按人头分了出去,此举自然引得士族不满,为此兴州内部还乱了一阵子,但王佑分田的举动赢得了不少民心,最终将那些作乱的士族全都镇压了下去。
兴州内没有了与王佑作对的其他士族后,他也并没有违背之前的承诺,的的确确给百姓分了田地,也是因此,如今的兴州虽然不算繁华,但百姓的眼里大多有过日子的盼头。
王佑道“我如实同他说了,说兴州城内士族势大,我少不了要仰仗平民之力。欲要取之必先与之,空口白牙如何取信于民呢”
王夫人“那之后呢”
王佑抚须,面上显然有些疑惑,“之后安州王便提出要与我结盟。”他声音渐低,“可见安州王没有表面的老实,他对朝廷也没有多么忠心。”
提起朝廷,王夫人嗤之以鼻,“京都如今不是斗得正厉害老皇帝不知为何连道遗诏都没留,他的儿子们为了皇位争得血流成河。这一家子自己人都不团结,还指望别人对他们忠心耿耿”
这也是大多底蕴深厚的世家表面上服从皇室,心底里却没有多少忠心随时想着叛变造反的原因。人家世家窝里也斗,但但大多时候是一致对外,因为他们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仰仗家族才能有的权势地位,没了家族什么也不是。
可皇室呢他们每个人只想着自己掌权,只想着自己坐上那位置,外边群狼环伺,内里还争斗不休,不知叫多少人看笑话。
王夫人“当初真是运道好才叫舒家得了皇座,不过他们家这气运,也已经到尽头了。”她话毕又对丈夫道“你就这么答应了,不防着点他”
王佑“他满袖诚意而来,是个君子,我防着他作甚”见夫人面色不虞,王佑认命一般叹了口气,“更何况,也防不住啊我怕我要是不答应,就被他一筷子给戳死了。”
王夫人
王佑握住夫人的手,“走到今日这一步,本非你我所愿,只是想在乱世中求个安泰罢了,你也清楚我不是个能挑起大梁的,倘若安州王能靠得住,跟了他也无妨。”王佑一开始的确没想着要反,他是一步步被推上来的,他也很清楚,以自己的能力,治理一州之地还能应付过来,逐鹿天下他还没那么大的本事。
就算他运道好真得了天下,大雍皇室如今是什么光景有目共睹,抢来的江山守不住又有什么用呢他可不想百年之后看见自己的子孙为了皇位自相残杀。
王夫人笑睨他一眼,“这就决定将自个儿嫁给唐枕了不再矜持些”
王佑轻咳一声,“说什么嫁不嫁的人家是赋诗比喻,哪里有你这么说出来的更何况,我还得再看看他,看他能走到什么地步。反正打是打不过他的。对了,那位夫人可有与你说些什么”
“你只问了他这么一件事,就决定与他结盟”
婉婉和唐枕此时正待在王佑给安排的一座宅院里,不止如此,泰兴楼那位手艺一绝的掌勺也一并被送了过来。
婉婉一杯茶刚刚下肚,就听唐枕说起了他与王佑详谈之事,她禁不住道“他可信吗”
她回忆着王佑的模样,那人瞧着是个面目和善的长辈,非要婉婉形容,那便是长得像她的公爹,唐枕的父亲唐守仁。
不是说模样想象,而是给人的感觉十分相似。
唐枕笑道“没错,我是只问了他这一件事。但架不住有些人就是一见如故啊不是有句诗叫与君初相识,有似故人归我算是跟王佑交上朋友了。”
婉婉“单凭那一件事吗可他给百姓分田也只是为了巩固统治对付士族,并不代表他真的爱民如子,只这一件事能看出他的品性”
唐枕“因为我看出来,他并不将平民百姓当做草芥看。你还记不记得咱们攻打沂州的时候”
婉婉点头,“自然记得。”
那时候沂州府的主事人将城中百姓赶出来做马前卒,企图用数量巨大的炮灰淹没三万唐家军,谁知道唐家军令行禁止,军令如山,领头的小将说唐家军不伤害无辜平民放他们通行,所有人便都让开一条道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对那些被驱赶出来的百姓下手。百姓看在眼里,手里乱七八糟的兵器掉了一地,也投桃报李没有对唐家军下手,而是顺着那条逃生通道一路跑开了。
其实这世上的士族大多不将平民当人看,他们不在乎平民的生死,更不在乎平民的怨恨,而平民也不把自己当人看。
婉婉这样一思索,便明白了,“可是王佑不同,他知道利用平民来抗衡士族,证明他并不轻视平民,他认可平民也能掌握力量。”
但这样一来,对于士族而言是十分危险的,一直以来,士族跟平民仿佛是不同的物种,平民被驯化成了温顺的动物,几乎兴不起反抗士族的念头,就连草莽出身的石啸,其实也混有士族的血统,但是王佑的做法却叫平民明白,原来士族也并不那么高贵,原来他们也可以反抗士族,这样的念头一旦播种进平民的脑子里,就再也去不掉了。
从此以后,一旦真有了平民难以忍受的恶政,他们将不再自甘畏怯。
听着婉婉的分析,唐枕的眼神越发温柔,“对有这种思想的人很不容易,而且我试探过,王佑并不打算收回之前颁布的政令,我欣赏他”
婉婉“那如果他当时回答错了呢”
唐枕“那我会杀了他,将兴州变成我们的兴州不带一兵一卒,一个人就能平了兴州,到时候又是一段传奇啊”
就是那些受过王佑恩惠的百姓会给他带来相当大的麻烦。
好在不必走到那一步。
想着王佑这个人,唐枕心里有些高兴,如今在他眼里,王佑也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了。他摆手挥退侍从,打算自己在这落雨纷纷的州城里逛一逛。
至于婉婉,她嫌弃地面脏滑不肯出来。
岂料刚刚走出那座宅邸,唐枕就遇到了个熟人。
那女子一身桃色衣裳,容貌却比桃花更艳,原来是昔日安州花楼里的红绡姑娘。
原来她早在石啸攻城之前就逃走了,竟辗转来到了兴州。
许久不见,红绡看向唐枕的目光比从前更加含情脉脉,不过唐枕没当回事,毕竟红绡看谁都含情脉脉。
“从前我多番暗示,公子总是置若罔闻,红绡一直不解,如今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子,原来公子好那一口。”
唐枕
嗯哪一口
他正懵,忽然胳膊上就挨了红绡一下。
唐枕
他眉头微微蹙起,不解地看着她。
红绡见唐枕没反应,大着胆子又锤了他一下,这下她用足了力气,饶是唐枕也感觉到痛了。
他眉头拧得更深了,红绡见他专注看来,以为有门,伸手想要拧他一把,下一刻,肩膀上一股重力传来,红绡啊的一声被唐枕推倒在地。
红伞摔落,满身泥水,红绡狼狈地坐在雨地里,幽怨又不敢置信,“你怎么怎么不一样了。”凭什么,凭什么顾婉婉打他他就高兴,她打他反倒要被打唐枕不是喜欢女人打他吗
唐枕“有病。”
真是乘兴而来扫兴而归,唐枕转头又回了婉婉那儿。
“婉婉婉婉我跟你说个新鲜事,红绡你记得吗就那个红绡,销声匿迹好久,原来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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