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指示灯亮起,深远的长廊越往前越窄,到尽头的那一侧,都快望不见砖墙的棱角。医院是个充满了人情冷暖的地儿,每天都有诸多生离死别上演,这边笑 ,那边哭,悲喜各不相通。
值班的医护进进出出,穿行在病房和科室之间,身影忙碌。
整整一晚,关姀都是一个死样,半弯的腰直不起了,被无形的力压住,再也动弹不得。
她消沉,也懊恼自责。
那十几万不该丢,明明可以护好的,是她防备心太差,没脑子分不清轻重缓急,才让关乞山和罗子青有机可趁。
说一千道一万,事情的根本还是在自己身上,若是早点把钱和折子换到别处藏起来,或者随身携带,也不至于被偷得精光。
打湿的领子贴在颈侧,裤腿也是湿漉漉的,凉意着实刺骨。
恍惚中,关姀怔神的双眼转了转,看看天花板,而后垂丧地把头埋进自个儿臂弯里,学鸵鸟自欺欺人,仿佛要钻进地下躲避现实。
四下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道很冲,极其难闻,无论如何都甩脱不掉。
抢救室的门沉重紧逼,隔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天亮前,一名护士终于出来,分别拍拍墙角的两人,把她们叫醒。
关姀太累了,只是浅眯了会儿,立即就一个激灵,睁开血丝很重的双眼。
见她年岁不大,护士不忍心,轻声说“不是让你俩先回去吗,咋还在这儿,睡着了都,也不怕受寒感冒了。”
关姀眼睛微肿,声儿干涩“麻烦您,请问我奶还好不”
护士叹了口气,告诉她,现在没事了,先前就有人出来通知过她们的,只是那时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加之还是凌晨下半夜,另外那位医护不好叫她们回去,太不近人情了,还有其他病人要照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老太太情况有点严重,她气急攻心,年纪大了血压高,受刺激太大,抗不住晕倒是必然的。
六七十岁的老人家本就不能绪波动过大,尤其是本身病痛就多的,运气好倒没大碍,运气背就很难预料了,脑出血偏瘫甚至一命呜呼,都是常有的例子。
老太太要住几天院,还得观察,虽然她目前经过抢救已经平稳下来,但医院不敢冒险放人出去。
护士对关姀家的乱子不了解,觉得小孩子在这儿纯属添乱,只说“你们晚点快回家了,叫两个大人过来,记得给老人收拾两件保暖的换洗衣物,还有准备日用品。”
关姀点头,不解释,道了声谢。
护士递几张单子给她,让一并交给大人。
“这是今晚的费用,白天记得赶紧结清,再预存点钱进去,之后多退少补,剩多少我们医院都退的。底下那张是处方单子,先到一楼大厅窗口把钱交了,将要吃的药领上来,午饭前就要吃一次。另外,住院也要办的,千万别忘了。”
薄薄的几片纸,接在手里比什么都沉。
关姀应声,却不与护士对视。
老太太住进了普通病房,六人间。
关姀进去看了眼,见老太太躺在病床上,脸色煞白,不多时就转身出去,没告知爷爷缴费的事。
她对医院的这些流程已然熟稔于心,在吕辛生病时就全都会了。她到一楼大厅排队,跳过交钱窗口,直接到拿药的队伍里排上,等轮到位了,递上单子。
拿药的护士瞥了眼,例行公事开口“先交钱,交了再过来拿。”
关姀说“家里的大人不在,我身上没钱,等会儿等他们来了就交,我先把药拿了行吗,您通融一下。”
赖账的家属多了去了,护士什么套路没见过,必定不会上当。
关姀一脸诚恳“我爸妈在外地出差,下午就能到,上午我大伯他们也会来,刚刚医生说了的,可以提前拿药,迟点一块儿交上就行。”
护士皱眉“哪个医生说的”
关姀回答“杨和谦,杨医生。”
她根本不晓得老太太的主治医生姓甚名谁,那是她在医院墙上宣传栏的员工表里记下的名字,随便讲的一个。
护士还是不信,持怀疑态度。
队伍后面的其他家属等得不耐烦了,纷纷抻长脖子探头看,有人埋怨,骂了两句。
关姀置之未理,占着位置不让开。
几分钟后。
护士还是给拿了药,冷脸十分不情愿。
即使知道关姀在骗人,病人不交钱治完就跑的话,这些钱就得相关人员平摊,又会被扣工资。
关姀拿起药“谢谢。”
护士忙着干活儿“行了,快点让开吧,后面还有一大堆人呢,都像你这么耽搁,得啥时候去了。”
上楼,将药交给老爷子,关姀二话不说,径自先折回家中。
翻箱倒柜一通找,一楼到二楼,各个房间,每一处角落,包括晾在阳台的衣裤荷包里,全摸了一遍。
最终只找出一千多,基本都是往年过年时长辈给的压岁钱。
本来不止一千多,可关姀懂事,自打吕辛生病后,她拿钱买了好多次吃的喝的和杂七杂八的补品,用着用着就剩这么点了。
反复清点手上仅剩的钱,数了好几次。
光是老太太昨晚的治疗费用就八百多,办理住院手续要交押金,每天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一千多,交完昨晚和今天的药钱,就不剩几个子儿了。即便医保可以报销,可那都是出院后的事,现在该交钱还是得交。
急迫的重压成了心口的石头,关姀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办法,无意间,瞧见堂屋中一包包的行李。
犹豫不到半秒钟,关姀走向那堆东西,将其一一拆开,一样不放过地翻找。
里面什么都有,短袖、单衣、长裤、鞋,课本和练习册,牙膏牙刷杯子,毛巾,毯子,被褥,折叠凳
一堆没用的破烂。
大概除了实在带不走的,陈家乡下的全部家当都在这儿了。
同样的,关姀也把所有衣物里外都找了一遍,连贴身衣裤都没放过。
让她失望了,罗子青的确够狠心,和关乞山那个垃圾天生一对,别说票子了,连稍微值钱点的物件都没留给女儿。
待到陈时予过来时,屋里已经乱得找不到下脚的地方,整栋房子上上下下犹如被悍匪打劫了,几近看不出原样。
停在门外,一眼就瞅见自己的行李全被倒出来了,陈时予一只手还放在门把上,进退两难。
不打算给个合理的说法,关姀理所应当,兀自开始整理,把那些弄乱的复原。
看着她面如死灰的样子,陈时予一言不发,见她往楼上走了,再进门,默默收拾自己那些。
关姀转身拐进楼梯口,迟一点,拎着装好的衣物用品下来了,顺道煮些吃的装进保温桶,带到医院。
只煮了三个人的份,没有陈时予的。
她不管她,也没能力管。
目送关姀的身影,陈时予站定不动,东西太多还没清理完。
晚一点,到还飘着香气的厨房里,打开锅盖瞅了瞅。
什么都没有。
压下嘴角,陈时予的双唇都快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可低眼望了许久,终究还是忍着身体的困饿。
出去,继续跟上。
到医院的第一件事,关姀先把饭送了,然后下楼交钱,故技重施办理住院手续。
而这一次的医护人员并未过多为难,见怪不怪了,懒得深究是不是真的会有大人过来,收到基本的资料就按规矩办事。
毕竟病患都住进院里了,总不能把人给赶出去,医院到底是以人为本的地方,不是只考虑赚钱的盈利机构。
老太太醒了,可说不了话,胸口有时还是抽抽的。
医生查房时告诉他们,失语不是大毛病,就是给气的,过阵子气通了说不定就恢复了。
见到关姀来了,老太太“哇哇吱吱”,能发出声音,但听不明白她想说的什么。
关姀明白老人家是在担心,放下保温桶,小声宽慰老太太。
老太太抱住她,又张嘴巴“呜”了两声。
关姀轻言细语“我知道,您别操心。”
保温桶里的饭菜先给爷奶吃,剩下的全进了关姀的肚子,吃完将就在医院的水池里把桶洗干净。
饭点的病房有点吵,楼道里来来往往一会儿就有人走过,再进去,陈时予已然在里面了。
当她不存在,关姀忙自己的,找医生问老太太的病情,把老人家换下来的衣服洗了,后面有空下楼,奢侈地花十块钱买了些水果。
等到第二次下楼取药,在楼道里单独见到陈时予,关姀也没拐弯抹角,打开天窗说亮话,毫不留情赶人,知会对方
“我知道钱肯定是轻易拿不出来了,找不到他们也没办法,但不管你们唱的什么把戏,你自己想办法联系你妈也好,还是找别的人,这件事你都脱不了干系。还有,别跟着我了,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回你老家去。”
关姀不是在同对方商量,而是通知,她绝不会让陈时予进自家,没那么烂好心。
自从翻完娘俩带来的几大包破烂,关姀就算是大傻子,也看出来了罗子青最初的打算就是把陈时予撂这儿,将这个重累赘丢进关家。
当妈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自己跟情郎私奔了,还不忘为女儿寻到合适的去处。
不了解陈时予原来那个家的情况,但关姀心里晓得,甭管关乞山嘴里承不承认,都不需要亲子鉴定那张纸摆在眼前,无论亲生与否,光凭陈时予还没成年,这边俩老的就不会放任陈时予不顾。
老一辈思想传统,只要自己有口汤喝,肯定会给小的一口饭吃。
大人的是非过错与孩子无关,很多事情分不出绝对的一二,难以厘清。况且关乞山罗子青干出的那些事,显然,这俩缺德玩意儿对陈时予也不咋地。
如今这家里岌岌可危,本身就自顾不暇了,关姀做不到大度不计较,能够容许陈时予站在自己跟前已是极限。她希望陈时予识趣点,自己悄悄离开,不想当着老人家搞得太过,担心老太太的病情会加重。
他们家已经经受不起摧残了,再来一点意外都不行。
少女的腰杆笔直,语气坚定,处事作风乍然间真有大人的模样。
一口气讲完,关姀不拖泥带水,拿着药就走,留陈时予干巴巴在后边,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以此掐断回转的可能。
陈时予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她还站在楼梯口那里,处在第一级台阶的位置上。
下面有家属急匆匆冲上来,一个没看到,差点直直撞上。
家属因为亲人生病本就心急,勉强止住步子后,火气一上来憋不住用方言低骂了一声。
陈时予听不懂,缓了下,不声不响让开。
家属又说了什么。
她还是听不懂,依稀只能从语气判断出不是好话。
再次到病房外,这回陈时予没进去,如起先那样,靠墙角站在走道里,与里边保持距离。
关姀正在削苹果,和老人家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一家人刚遭受了一连串的破事,现下也仍然和睦温情。
天塌下来了,家人是不会变的。
陈时予没体会过这种感受,在乡下老家也未能有这样的经历。
也许陈爸活着时也有过,可陈时予记不得了,他离世时她还没四方桌高,还是不记事的年纪。好多年了,陈时予都忘记陈爸哪个样了,什么鼻子什么眼,高或矮,胖还是瘦,一点印象都没有。
记忆中,家中总是她和罗子青一块儿过活,娘俩不会有这么和睦的时候。丈夫的早逝、生活的贫困造就了罗子青遇事总爱抱怨的性子,罗子青的苦命都是那个家带来的,假如没嫁给陈爸,假如没有生下陈时予,甚至要是能在陈爸死后尽早改嫁,她们的日子不会过得那样苦。
罗子青说,都是为了她才不改嫁的,不然早离开那个鬼地方了。
好多次,罗子青情绪失控,抄起手边的东西就打她,有时是棍子,有时是扫帚。
偶尔家中也会来亲戚做客,但没人会接济母女两个,都是来了吃顿饭就走,没谁会对陈时予这么关心。
苹果削好了,关姀一口没吃,切成薄片分给爷奶。
老太太吃不下,“呜啊呜哇”地硬塞给关姀,不断摆手。
余光瞥见门口的身影,关姀心无触动,陪着老太太吃了两片苹果,到点了又抓起保温桶出门,回家做好饭再带来。
晚饭仍是没有陈时予的份,不会给她一口吃的。
停歇的小雨在天黑后重来,滴滴答答,没完没了。
晚上是关姀留在医院陪床,老爷子回家睡觉。老人熬不住夜,再来一晚明天又得多个病患。
不在意陈时予今晚会去哪儿,跟昨晚一样留这边蹲走廊,还是回老房子,关姀刻意忽视她。
说到做到,绝不管外人的死活。
一晚小雨转大雨,中间一直不停。
后夜里,打雷了,轰隆隆阵仗大得吓人。
关姀睡着都被吓醒了一次,闪电的白光倏尔劈下来,好似就在房顶上。
病床上的老太太耳朵不好使,睡得很熟,一点没听见。
隐约间,听到外边有人在讲话,似乎是护士在对谁讲什么,像是斥责,又不像是。
关姀没听清,半梦半醒的,不想管,等雷声稍微小些了,又睡了过去。
翌日,气温骤然下降。
大雨扫荡结束,两三度的天冷得人五指发僵,离开床简直堪比上刑。
老爷子大清早就过来了,到这边见到只有关姀和老太太,扫视一圈,再出去找了找。
心知那是去找谁的,关姀看在眼里,不点破。
大半个小时后,老爷子才回来,脸上的焦急还在,忧心忡忡的。
看出那是没找着人,关姀端着盆子去开水房,离开一会儿,接完水再回来。
打湿毛巾给老太太洗脸,擦手。
以及自己也洗洗。
上半天的时间过得快,护士到这边催了两次缴费,还是让关姀喊大人过来。
关姀嘴上答应,实际没行动。
护士无奈说“别忘了去窗口交钱,你们住院押金还没交呢,再这样可就不给药了啊。”
晌午是老爷子做的饭,这次带了多的来。
到处寻不见人,老爷子没憋住,终还是委婉问了关姀一嘴。
关姀漠然“不知道,我也没见到。”
知她还在气头上,老爷子“唉”了声。
剩下的饭就放在那儿,直到下午又带回去。
老爷子下午走了就不过来了,还有别的事,他没跟关姀讲实话,但关姀明白,是去找亲戚借钱了。
病房里静悄悄的,关姀躺在陪护床上,睡了一觉,十一二点那会儿起来上厕所。
由于那场雨和降温,今晚的医院清净不少,走廊里人影稀少,没有在外边瞎晃荡的了,连躲楼梯口抽烟的都没了。
厕所在开水房对面,转进去,上完就连忙出来。
关姀冷得缩脖子,边抖筛子似的抱住自己。
开水房里边有水声,经过门口,关姀下意识往里瞅了瞅,下一刻,当无心看清弯身弓背、用手捧着接冷水喝的那个是谁后,她愣了愣,止步不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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