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没人接这句。
筷子还搭在碗上,关姀彻底没了胃口,饭还原封不动,而一旁的陈时予不敢置信,刹时以为听错了话。
只有老太太反应小些,倒不意外。
这事是老爷子的个人决定,没和家里其他两位商量,未曾顾及关姀的意愿,以及充分衡量当下家中的处境。
依照家里的情况,之后肯定是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的,好多普通家庭养一个学生都尤为吃力,何况他家。
纵使年后还有补助费,渡过这一两年不成问题,可过日子必须高瞻远瞩,思前忧后,得为往后做打算。
老爷子也是走一步看一步,明知一家人都够难了,不该再这么做。
从情感上,他更偏向关姀,毕竟从小带到大的孩子,正儿八经的亲人,可在道德层面,迫于良心的煎熬,他狠不下心放弃后来的这个。
这会儿不是他们那个年代了,以前读书就是一种奢侈,文盲遍地,可以识字就超过大部分人了,但现今社会不一样了,没文化寸步难行,不读书就意味着落后他人,会被远远抛在时代洪流之后,要想再靠别的路子追上大部队可就难了。
一个未成年的半大姑娘,如果不上学,她能做什么呢
学门手艺技术
那得有师父带,需要找门路,家里没有相关的人脉圈子,找不到那样的人。再者,拜师也要交学费的,少不了花钱,不比读书费用低。
还是进厂打工,或者随便找门糊口的差事,像万千贫困山区辍学的小年轻那样
九机路往前一公里多的菜市场附近就有一家制衣厂,老爷子经常从厂区门口过,十分清楚里面的环境。
十个进了厂子的小年轻,九个这辈子都到头了,倒不是偏见,而是事实的确残酷。
工厂里的机器轰隆作响,没日没夜地压榨底层的价值和血汗,意志力坚韧的男孩子或许还能挣扎两下,死命往上爬,哪天祖坟冒青烟就跳出来了。然而小姑娘就没如此好运了,潇洒几年再嫁人生子是绝大多数人的“正确方向”,这个世界永远弱肉强食且被陈规旧俗束缚,没学历没大本事的女孩子如若不按照既定的轨迹往前,敢背道而行,反抗命运,必定是一步一刀子,要承受的压力和困难也会大得多。
当然了,靠劳动力吃饭不丢人,自食其力最光荣,那也是体面活下去的方式,,可人总是“贪心不足”,期盼有更好的前途,不那么累,最好是像高楼大厦里的精英人才,不干辛苦的体力活,凭脑子吃饭,有自主的选择与机会,还有更广阔更自由的天地。
陈时予是读书的好苗子,老爷子看过她带来的书本笔记,还有一叠厚厚的奖状,江北市教育资源远超梁安,她在这边读高中,绝对比回去更好,以后考名牌大学不是难事。
老爷子跟着放下筷子,心有愧疚“我和你奶我们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乞山他不是个东西,拖累了你们娘俩,他欠你们的,我们到死都还不清。他害了太多人了,是我没教育好他,三岁偷针,长大偷金,他打小就不受管教,很多错误没纠正过来,才导致今天的局面,我这个当爹的得占一份主要过错,他欠下的债还不了了,我们也得承担。”
老头儿语速极慢,字斟句酌真心实意,同时也透露出无能为力的懊悔。
“我们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了,早没希望了,可你们两个都还小,将来的人生还长,有很长一段要走我不能,也做不到就这么断了哪个的路,他犯的混,不能让被害的人还要受连累”
老一辈的观念向来中庸,做事不会过分偏激、非黑即白,这与恩怨分明的年轻人不同。
自觉欠妥,于关姀不公平,更辜负吕辛往日对他们的悉心照顾,老爷子都不看关姀,喉头微微滑动,一番话说得费劲。
关姀缄默,始终不回应。
她该说什么
同意吗,还是不允许
对于一个上学的初中生而言,读书就是天大的事,不读了无异于世界崩塌,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再有,吕辛是老师,十数年来的言传身教早已刻进关姀骨子里,吕辛教她,上学的重要性犹如吃饭喝水,成绩一般没关系,但一定要读下去,考大学是最基本的。学习仅次于投胎,是唯一主动掌握命运的选择,考试是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公平和上升渠道,一旦错过,出社会以后就很难再有下一次的机遇了。
关姀不喜欢这个第三者的女儿,甚至说得上是厌恶,是恨,尤其想到陈时予很有可能是关乞山的另一个女儿,那个畜生早在和吕辛结婚的第一年,在关姀还没出世前就干了如此恶心下作的事,她难以接受陈时予的出现,更别提与之共处一屋长期生活了。
然而,再怎么样,她也没办法亲自掐断对方的上学路,做人最基本的良知使她跨不过这关,极端不到那份上。
可不反对就是默许,意味着要让陈时予留下,待在这个家里。
关姀扶碗的手紧了松,松了紧,一直面无表情。
一时之间,房子里死寂。
她不发话,没人接其他的。
老太太她们也都不吃了,纷纷停住。
老爷子盛了碗汤,动作有些颤巍巍,递过去,放到关姀面前。
汤水映出顶上炙白的灯,微微荡漾。
关姀动也不动,等压下情绪了,照旧什么都不做,不回应,无言站起来,最先离开了饭桌。
这次老太太还是要追上去,可被老爷子拉住了,由她单独待会儿。
老太太紧张孙女,责怪老爷子非得这么心急,应该让两个孩子多处几天,至少留点缓和的余地再提也不迟。
老爷子无奈道出原委“迟早得讲,早些晚些没区别。她快期末考试了,考完学校还要补课,下学期任务紧,过阵子更影响她的状态。”
瞥向关姀落寞的背影,陈时予唇线崩平,心口无端端紧缩。
她确实想读书,迫切想回学校,但现在她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感受,毫无庆幸喜悦,反而隐隐五味杂陈。
楼上的脚步渐行渐远,最终归于无声。
堂屋的灯因电压力不足而闪了一下,昏黄摇动,穿过透明的玻璃窗泄进后院,斜打在树梢枝头。
都不吃了。
桌上的残局摆着,只余下唉声叹气。
电视也不放了,早早就各回各屋。
陈时予在楼下多待了十几分钟,收拾干净桌子茶几,很是懂事,做完这些才上楼。
关姀的房间开着,没关门,里边亮了台灯。
有光照着不代表人就在做什么,屋中没响动,静得可怕。
陈时予止步不前,没敢过去瞧瞧,都走到离门一米多远的位置了,还是打了退堂鼓。
她格外有自知之明,明白进去只会招人嫌,让关姀愈发烦躁,不如哪儿远哪儿待着,这几天都别出现在关姀面前。
转身,进到浴室,简直识趣至极。
刷完牙,把堆在脏衣篓里的衣物都洗了,才七点多,这个点没人睡觉。
陈时予不大会用洗衣机,她老家那边房子里电视机都还是方头黑白机,根本没这东西,无论春夏秋冬,衣服从来都是手洗。
老式洗脱一体机是双筒的,左边洗衣,右边甩干脱水,需要手动操作,调模式和时间。前两天看老太太用过,陈时予第一次碰这个,大致回忆了下过程,操作几下子,顺利启动了洗衣机。
个把小时足以洗干净并到阳台上晾完,陈时予全程守着,手脚快,干完活儿立马进房间。
避免晚点关姀出来会遇到,既然对方不想看到自己,那她就先一步躲开。
不开灯,半掩上门,摸着墙壁进去,到床上了就躺下。
直挺挺仰对天花板,平复心情,心绪还是不太平静。
陈时予无意破坏这个家的和平,只不过自从随罗子青到这边后,很多事虽非她所愿,但归根到底,矛盾的源头也在她身上。
她一清二楚。
困意来了,走廊另一边的光线还在,尽头的那个房间仍旧原样。
歪头瞧瞧门口,陈时予内心不安。
怔忡望了许久,敛起目光间,忽而看见床头柜上似乎多了两样东西。
陈时予晚饭前上来过一次,多半是在那之后放的。
拿近了看,是一管涂冻疮的药膏,和一小袋护手抹脸的郁美净1。
不晓得是谁搁这儿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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