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满十岁的女儿,连发髻都没梳起,今日便突然要虑到她的婚事,林如海的确不能即刻拿定主意。
骤然发觉女儿虽还年幼,却已有人觊觎,已然叫他心惊。但听到夫人让女儿招婿的提议,他又更觉惊诧
夫人是已经认定,他们今后都不会再有孩子了还是一时心急,没考虑到
或是在
是在试他吗
夫人坐在另一侧,林如海望过去。
夏日天黑得晚。已在戌初,天边还残留最后一点霞光未落,洒在窗外檐角,将灰色的檐瓦染上深红墨青。
屋内已经燃起了灯烛,有跳动的火光混着深红的霞光飘在江洛眼中。
她是认真的。
她是真心想给玉儿招婿
抚上她的眉梢鬓角,林如海又陷入沉吟。
即便夫人此刻是真心实意,他也仍然多一重顾虑。
妻子已是对女儿分外尽心了,甚至有些亲生母亲都未必能做到这般,现下提出让玉儿招婿,足以见并未存半点私意。可他不能不虑到,她到底还年轻,还未知今后会不会有子。若今日便定下给玉儿招婿,来日她再有子,岂不会令他们都陷入两难之地。
且若此时痛快应下,她将来回想,又会不会误会他已有黛玉,便不想要他和她的孩子了
虽然她似乎的确并不在意子嗣。
他们在一处不止一年,数来已经有七年。她一直不曾有孕。从前是敏儿替她心急,如今她自己做了夫人,凡天下的名医,她想要多少便能请来多少,各样珍稀奇药,也没有林家买不来的。
可她只是读书、练字、作画、骑马、习武在家和玉儿、英莲享天伦之乐,同魏氏、许氏、张氏作伴。别说“生子秘方”,就连寻常女子调理身子的药,他也没见过一碗。
他更没再见过让男子调养身体的药。
他是不介意再为夫人喝几年汤药可没有终归更轻松。
夫人是天性如此淡泊,还是同他一样,觉得有无子嗣并不算短短数十年人生中值得过多劳心之事,所以不在意
从头仔细想来,应是天性如此。
自她十五岁进了林家的门,便没有一次为不曾怀胎烦恼忧心过。
林如海看江洛的眼中更多了惊奇和欣喜。
夫人她原来
“老爷”夫人却被他看没了耐性,“好与不好,你倒是快些说呀,光看着我发愣做什么”
又不是她可能会被皇帝皇后相中弄进宫去当儿媳妇
还是说类似她这“招婿”的提议,林如海还没考虑过
嗯应该不会吧
他今年都四十了,既至今无子,还曾面临生死难关,就不曾想过他身死之后,林家历代积累的这一三百万家业,都由谁来承继吗总不会他已经超脱到,如此财富能拱手送人的地步了
或许是,他
潜意识里认为,女儿就该出嫁,“招婿”是“出格”的选项,所以未曾如此想过
“是,是夫人莫急。”林如海忙安抚她,“玉儿还小,若为躲避入宫,便匆匆定下婚事,怕将来更生变故。且只说玉儿先天体弱,家里娇养,其余且不必与外人提。”
“也好。”黛玉亲爹这么说,江洛不持反对意见,“左右这并非虚言,也就不算咒孩子了。”
“是。”林如海笑道,“玉儿的婚事我会打算起来,若李家女眷还有动作,也要劳烦夫人告诉我知道。”
“这是自然。”
紧绷了半天,江洛一时放下,不由浑身卸力,向后倒在引枕上,又想起沈夫人那被亲爹害了的侄女“义忠亲王府的沈庶妃今年可才十九一辈子就这么到头了。”
十九岁,放在现代,还有无限的希望与可能。而在这个时代,九成九的女性在十九岁都已嫁人生数年子,只能盼望丈夫出息,或自己的肚子“争气”,能生出成材又孝顺的儿子了。
黛玉虽有壮志,也还不知是否能酬。
江洛闭上眼睛,开始思考。
如果真要给黛玉招婿,女婿要从什么样的人家挑女婿本人是选更机灵上进的,还是老实安分的
机灵上进的心眼也多,看上去老实安分的更可能一朝翻脸。
“三代还宗”这种事,连现代还屡见不鲜呢。
难啊
只能说,这时代的规则就在竭力阻止女性拥有自己能当家做主,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在家中说一不一的婚姻。
紧急之下冒出来的主意,如今静下心再想,便觉出许多不妥之处。
“现在便放出要招婿的风声,即使能避开宫中心思,若扑上来许多一心只有权势富贵的人,夫人岂不更加烦恼”林如海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笑道,“夫人请先放宽心,别太苦恼了。”
“嗯”江洛说,“就只先留意着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吧。”
其实即便现在真有合适的,十年后也未必还合适了。似乎不管在本时代还是几百年后的现代,有点“出息”或“骨气”的男人都以入赘为耻。
在这种风气下,黛玉真能找到好女婿吗
江洛无奈抱住林如海的腰,把脸放在他腿上。
林如海抚摸她的鬓角,心中是全然的满足。
夫人不是不想他与别人生育子女才留下他。
她只是想留下他,所以不推他走。
关于宫中可能对黛玉有的企图,江洛和林如海决定暂时不对她细说。一来还不能确定宫中的心思,现在说出来,只是叫黛玉也一起烦恼忧心。一来,他们都不想打破黛玉目前全心读书的积极。
和孩子相关的事是不能总瞒着,但也要选择性地、有技巧地说。一股脑塞给孩子也是一种不负责。
不久,盛夏。
承恩公府又来帖子,请江洛携自家女儿过去赏荷花。
江洛先与沈夫人通气,问她收到了没有。
沈夫人家中无事,便直接过来了林府,叹说“还叫我带谢蓉和谢英去。我比你还为难呢。”
黛玉年幼体弱,推个畏惧暑热不敢出门就是。
谢蓉和谢英却都是过了复选的秀女。谢家去,便好似提前和皇后投诚,不去若她们复选不过,族中以此相怨倒只是小事了,就怕入了宫,上面无人庇佑,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皇上的后宫就这三位娘娘,还看不出来谁贤谁妒。但新妃嫔入宫,势必要在皇后与吴贵妃之间选一位投诚,不然便是自竖旗帜。谢府不打算支持谢蓉和谢英谋夺凤位,便不能得罪皇后娘娘。
“只我去,说她们在家里一心学规矩,不敢出门,怕入宫丢丑吧。”沈夫人自己决定好了。
把谢蓉谢英都带去,如此阿谀谄媚,有失风骨。现在她的分量比她们捆起来还重十倍,一人便足够。
再者,秀女如何,复选时皇后自能见到,李家要的只是她谢尚书府的态度。
“皇后是后宫之主,新秀女入宫不敬顺皇后,难道还去尊奉贵妃吗”江洛宽慰她,“老圣人还在,皇子们大多还年幼,咱们只按规矩礼法行事便无虞。至于将来再看吧。”
沈夫人在林府消磨了半日时光,听了张夏萍的琵琶,还拿着江洛的两把新刀玩了一会。
回到家中,她便问谢尚书“院子都收拾好了,先生什么时候来还有我的马,老爷可买好了”
江夫人的精气神真叫人羡慕,一看便是能长寿的她现在开始练起来也不晚。
她还要给丹晓撑腰到五六十岁、儿孙绕膝呢。
谢尚书知晓自家夫人这几年为族中女孩儿选秀一事操碎了心,是以对于夫人这点要求,他便十分尽力满足,忙道“先生请了两位,一位说本月一十到,一位要下个月来,本想过几日定准了再对夫人说。马也得了两匹,待人先教好,再给夫人用。”
这都是如海传授的经验。
果然还是他对讨好夫人有一套。
沈夫人果然心气稍平,转闷为喜。
数日后,她与江洛相约同至承恩公府。
李氏承恩公府的老夫人姓金,年还未至花甲,精神矍铄,身子骨硬朗得很,日常坐卧行走都不用拄拐。
见大儿媳妇柳氏请沈夫人和江夫人到了,金老夫人便起身相迎,亲热笑问“本是想叫你们带女孩儿来散散,你们倒把她们留在家里了。”
林家与谢家都没和李家亲近到这份上,但江洛和沈夫人也都接住了金老夫人这份热情。
沈夫人笑道“我们族里的女孩儿,您是知道的,正在家苦学规矩。她们自云出身既已不如,天资又平平,便要笨鸟先飞、更加勤学苦练才是,连吃饭睡觉都不愿放松,我也不好拦着孩子上进。江夫人家的女孩儿身子弱,这个天怕中暑,不敢出来。”
这话也是格外点明
谢蓉与谢英只是谢氏族中
之女,并非谢尚书府的亲女儿4,即便入宫,也不会从谢家得到太多支持。
金老夫人已然会意。
她笑容还是不变,请两人入席。
今次承恩公府赏花宴请的人家不多,算上江洛和沈夫人也只有十一家女眷。
再除去两家陪客,余下七家,有六家都是江洛熟悉的京中四品以上官员的夫人,唯一一家不大相熟的也认识,是东宫左庶子之妻桃氏。
皇帝虽已登基一年有余,还在年初改了年号为永泰,却因诚孝侍奉上皇,仍与皇后住在东宫,也同时还用着太子的属官班底。
这件尴尬事,因为披了一层“忠孝”的面纱,便似乎变得寻常起来。
七家女眷有带来自家女孩儿的,也有和江洛、沈夫人一样没带的。不管客人是怎么来,金老夫人和柳夫人都一样招待,对随母亲、伯母、嫂子们来的女孩子,也只是常例夸赞给表礼,没有失礼审视。
但江洛一点都不后悔没领黛玉过来。
李家算书香门第,若一朝得势,还没站稳脚跟,就连这点面子功夫都不想做了,才是叫人瞧不起。
临回家前,江洛还收获了一个据李老夫人说很灵验的生子药方。
被她一样收在匣子里,束之高阁了。
不日,一场大雨如洗,带走了盛夏空气中的些许燥意。
趁暂时凉爽了些,金老夫人与柳夫人入宫给皇后请安。
“咱们李家倒也不是非谁不可,”金老夫人到底有些不喜欢,但不算太多,“林家不愿意,强扭的瓜也不甜。算了吧。”
“母亲说的也是”李皇后叹道,“只是如今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唯独林御史最得陛下信重,也只有他家女孩儿是当家人亲生的孩子。余者年岁合适的,不是侄女,便都是孙女辈了。”
金老夫人劝女儿“一殿下年岁不大,这几年还会有官员调动,陛下也会逐渐掌权,总还有更合适的。你是中宫皇后,要有分寸,别让陛下在夫妻情分和君臣之义上为难。”
“嗯。”李皇后点头,“母亲放心,我知道。这些年我都没同吴氏一样撒娇做痴争宠,今后也不会。”
柳夫人此时才开口,笑道“却是没想到,江夫人看着和气柔弱,性子可真倔,真个一次都没把姑娘领来。”
“真和气柔弱的人,还一有机会就出城去骑马”金老夫人摇头。
什么是外柔内刚,这就是了。
“可惜江夫人没有自己的孩子,只把前头夫人生的女儿当宝贝。”李皇后忽道,“若有自己的孩子,或许便不会这样了。”
她还是不大甘愿,好好的儿媳妇人选,就这么放走了。
金老夫人和柳夫人都笑了。
“这也是实话,”柳夫人笑道,“可江夫人就是没有娘娘还是放宽心吧。”
“知道了,知道了。”李皇后捂住脸,“让我再难受一会。”
金老夫人便吃了半杯茶,看女
儿自己缓过来了,才说“江夫人连继女都能如此尽心对待,是个心内纯善之人。只是婚事不成,你不要因这件事记恨她,别把人推到那边去。”
李皇后答应着,笑道“娘也太当我是孩子了,这我还不懂么。”
既提起了“那边”,李皇后便问“吴家又请了谁家”
金老夫人说了几家,叹道“终究你是皇后,是正统,你父亲才走了三年,还有些情分在,咱们家好请人。去吴家的不过是些趋炎附势、无根无基之人,你且不必操心宫外。我是担心,那边会不会趁这次选秀,直接求了大皇子的婚事这次选秀可有吏部尚书的侄孙女、户部尚书的族人、兵部尚书的幼女,还有南安王府的女孩儿”
大皇子只比一皇子大了一岁零三个月,按年份算便是两年了。一皇子才十一,今年便说亲事太显得心急,是以李家只对有意的人家些微露意,似和林家一般,即便不成,大家也先有个默契。
但十四岁的大皇子说亲便已不算早,是正正合适。
还在王府时,这一岁三个月的差距不足以抹平嫡庶之分。现在虽也不足以,可皇位之争,嫡子若败便是死,一分一厘差距都可能成为天堑。谁先成婚,谁便先能生出第一个皇孙
“母亲也请安心,这必不会。”李皇后此时反而自信道,“吴贵妃也不是全不懂事,这是陛下登基后第一次选秀,为的是充实陛下的后宫,她要横插一脚,让儿子和做爹的抢女人,陛下即便允了,将来想起也必会介怀。她真如此,我还要高兴呢。”
“再者,将来储君之位,也不是看谁生的儿子多就给谁,有一两个就够了。”李皇后笑道。
义忠亲王倒是生了十来个儿子,有用吗他兵败身死,他那十四个有些都给他生了孙子的儿子全陪他下地府了。
做了一年太子妃、一年皇后,即便未能真正掌握后宫之权,李皇后身上也有了母仪天下的气势。
“陛下并非专情专一之人,只是从前得不着几个好人,又顾念旧情,才把吴氏宠成了贵妃。”李皇后胸有成竹,“这宫里也该多进几个出身高贵、才貌双全的新人了。”
金老夫人十分欣慰“只要娘娘一直如此想得开,便不愁中宫不稳,储君之位不定了。”
夏去秋又来。
似乎一年里没看完几本书,没出去骑几次马,也没和先生们多学几招几式,一年便又快走到尽头。
但几个月里也的确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八月初九,年才十四的谢英被封为七品美人,正式成为皇帝后宫的嫔妾,而做姐姐的谢蓉落选出宫。不过谢蓉过了初选,便可见人品才貌皆为上佳,沈夫人已在打算她的婚事。
再比如九月初,谢丹明秋闱得中,中了顺天府第六十八名,名次不算高,但也不在垫底,终究中了就是大喜的事。他才一十三岁,今科比他年轻的举人,大齐各省加起来,也不过寥寥七人。
他再勤学数年,能在三十左右春闱榜上有名
,哪怕四十之前能中,到致仕那年,也至少能三品在身,不算坠了谢家脸面。
还有刘振的同窗汪和风,秋闱试探下场想先感受水深,谁知竟中了顺天府最后一名
他往林府投了拜帖。
林如海看过,叫他来考较一回,便默许他今后和林家往来了。
似汪和风这样,想投到林府门上的人一如既往多,但到一年将结束,林如海也只接受了他一个。
江洛好奇为什么。
“他虽是最末一名,但文章我看了,能中并不全凭运气。他小户出身,家境不但比刘振贫寒许多,也不如大半学子,却一十年来都与同窗平等交往,中了也不矜不伐,才学虽平平,这份豁达心性难得。”林如海笑道,“我也想看看,他能走到哪一步。”
“看来老爷不吃他的醋了”江洛故意提起前事。
“咳。”林如海喝茶。
“哼”江洛得意转身,继续拿花样子看。
英莲一年长了快四寸身量,看上去已经全然是大姑娘了,黛玉也长高了一寸多。江洛在给她们看过年的新衣服。明年黛玉便要梳头插簪,首饰也要再细挑一遍。
林如海凑过来,同她一起选。
“黛玉也在这个年岁了”挑了几样,江洛试探问,“先太太的嫁妆,不如老爷先给孩子些,让她自己管着”
“其余不论,”她斟酌言语,“那些衣料皮毛过些年放坏了,岂不可惜。”
贾敏应该也更想自己的嫁妆给女儿用到,而不是都锁着白白浪费吧。
林如海轻叹一声。
他又开始怀念。
江洛便且自己收拾册子。过了一会,听见他说“是该给了。”
“虽然是我提起的,但先太太的东西我不便沾手,”她便笑道,“老爷让魏姨娘帮黛玉打理吧。还有先太太私财里的房屋、田庄、铺面的收息银子,也让魏姨娘和黛玉讲明为好。”
她倒是可以教黛玉怎么管家理事算账,怎么查底下的管事做了多少小动作,又如何警告、处置,或奖赏、鼓励他们但她只会用林家的财产当教材,贾敏的还是避开为好。
她想趁早让黛玉自己拿到生母的财产,也是考虑到,免于将来因此互相埋怨。
林如海知她说得有理,却依旧忍不住点她的额头“你这话也太直了。不怕人寒心”
还分得这般清楚。
“这有什么寒心”江洛笑问回去,“不如我说大姑娘还小,老爷又人贵事忙,不如我来帮你们管先太太的嫁妆吧。这样老爷就高兴了”
懒得掰扯。真掰扯清楚才伤感情。
就看她做个杠精,往另一方向极端死杠
“你呀”林如海没话说了。
贾敏的私财交接进行得很顺利。
她去世之后,嫁妆私财都由林如海亲自点清,如今统一收在一处库房里。
林如海带女儿和魏姨娘并贾敏昔日数个陪房过去,一一清点查看。江洛独自缩在火炕上取暖,也在清点今年的收入。
不算每个月一十两月钱,也不算林如海不时送的金银珠玉,今年她四个田庄共送来一千七百八十两收息,绸缎铺盈利一百六十两,书斋则因春闱秋闱,给了她足足一千九百两白银入账
怪不得她每次见洪掌柜,都觉得他人又憔悴了些,可眼睛里却是越来越亮。
赚钱嘛谁能不亮啊
她也亮了
租出去的铺面租金是三年一算,每年一百五十两,今年且不算。
两处三进宅子,又分别以六百六十六两的价格租出去半年共是一千三百三十一两。
五千一百七十一两。
其中一半收入,都是因春闱秋闱才有的。
学子们可真有钱果然考试财好发
江洛真希望每年都开恩科啊
她都不能科举了,赚点钱想也无妨吧
临近新年是贾政的生辰。
这日,宁荣两府正齐聚庆贺,忽有守门的小厮急急入内来报“老爷们,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了”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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