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坐在床上,硬睁着眼睛,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孩子没再动一下。
眼看将到子时,夫人等得困倦,神色都呆滞了,林如海先劝她睡“或许咱们的孩子就是天性慢些,不爱动,这已是累了。你先睡好,保养好自己,或许他明日高兴,就再动一回”
江洛“她真的动了”
“是,夫人的感觉一定没错。”林如海笑,“是他懒。”
“不许说她懒”江洛忙捂他的嘴,“叫她听见,以后又不高兴动了怎么办”
“好,好,是我错了”林如海赶快认错,又清清嗓子,对江洛的肚子笑说,“爹为哄你娘随口说的话,你别当真。”
“这还差不多。”
江洛扶着肚子,慢慢躺回去。
林如海双手扶着她。
一夜无事,只是江洛怀胎月份大了,又起夜两回,林如海都陪着。
第一日果然起晚了,睁眼已在上午八点半。
江洛有一年半没睡过懒觉,看到这个时间还颇感新奇。
今日休沐,林如海推了一切应酬在家。
他亲自服侍夫人起身,笑说“我让孩子们都不必来了,她们都自用过饭了。”
又说“你孕中不便,她们都知道,没人会说你懒。”
江洛已经拿了英译本在手里,看今天计划翻译的几页“说我懒也没法儿了呀,又回不到两个时辰前把自己拽起来。”
她先出声通读一遍,在脑子里找翻译的感觉。
林如海在旁听着,已经大略能听懂两三成词,但具体一句讲的是什么,还是连不起来。
读完,江洛吃早饭,再读一遍,打框架下笔。
一日平安无事。
每隔半个时辰,林如海会提醒江洛起来走走,别坐太久,对身体不好。
许院判说,到了六七个月,夫人可能会开始下肢浮肿,需每夜热敷、按摩缓解。
他学了按摩手法。
他记得,敏儿是从六个月就开始脚肿。那时都是她陪嫁的嬷嬷按的。
回想起来,他对敏儿也算不得处处体贴周全的好丈夫。
夫人快七个月了,还似无事。
果然,虽同是有孕,人与人的状况也差异甚大。
黛玉是四个月就开始频繁有胎动这个孩子却至今没当着他动过一次。
可别出什么事
林如海手里拿着公文,却时刻有一半的心在江洛和孩子身上。
晚饭,黛玉到书房来一起用。
她说“云一姑娘和秦姑娘商议了,明日刘夫人、邹淑人来,她们便各自家去。在这里太扰太太了。”
江洛想一想,笑道“也好。省得她们不安,我怕她们不安,心里也不安。”
她这个月份了,是该避嫌。万一真出什么事,即便与两个孩子无关,几家也不免尴
尬。
这般小事,林如海全没意见,都看夫人高兴。
吃过饭,黛玉似平日多留了两刻,听江洛的肚子。
“他怎么还是不动呢。”林黛玉左脸紧贴江洛的衣衫,依旧什么都听不见。
“其实昨晚似乎动了一下。”江洛摸黛玉的脑袋,“许是她动一次,要歇两日”
“那也太呆了”林黛玉笑着坐直,“不是比英莲姐姐还呆。”
“她真似你英莲姐姐一样,我倒放心呢。”江洛真心实意说。
英莲多好啊,心里聪明又不计较,凡事都看得开,知足常乐,不似她,心里总是有太多纠结、犹豫、为难。
而以林如海如今的权势,还保不住这样想得开的女儿一世平安吗
林黛玉怕耽误太太歇息,又怕说太多也让太太更焦心,看时辰差不多,便告退回房。
江洛便拽着林如海说“从前我没说过一句,让你在官场上定要如何的话,是不是”
“是没有。”看夫人神色严肃,林如海还当真回忆了一番,确定,“夫人的确一次都没说过,我常得罪了人回来,夫人还劝我,别为怕牵连你,就让将士百姓白白送死。”
“那是从前的我”江洛说,“现在我可没这么大义了。”
“夫人说。”林如海洗耳恭听。
“你可得好好活着高官厚禄、长命百岁”江洛抿唇,“即便跌重,也不许牵连孩子”
她是不怕亲手浣衣烹食、砍柴挑水但她的孩子不行
她的孩子就应该出生在尚书、少师府邸,自小锦衣玉食、吃著不尽、软裘快马
她紧紧盯着林如海看。
即便她真出了意外只有孩子活了下来,只要亲爹不倒,以他疼孩子的态度,孩子的生活就差不了太多。
其实她还想让林如海承诺,“即便续娶,也只会娶能对孩子好的继母”,甚至,想让他答应,“再也不会续娶”
可这些话现在便明说,太不吉利了。
她总觉得,心里想过和说出口是不同的。
她是一个死过一次,在另一个世界重新活下来的人,她不得不迷信天地有神灵。
“不许让我们的孩子受委屈”江洛眨眼,拼命忍眼泪。
不许哭
哭了就好像在以情要挟
不是她是认真的
“不会,你放心,绝不会。”
林如海心中似乎有一丝明悟,只是太过朦胧,让他摸不见,抓不住。
夫人自己好好的,怎么担心起孩子会受委屈了
“不仅孩子”他从侧面环住夫人,紧紧贴着她,柔声笑问,“我难道就舍得夫人过苦日子、受委屈吗”
“沈夫人把善慧和幼月接去谢家了,”江洛在纸上写着,“家里只是少了两个女孩子,却似安静了一多半。”
积微堂东室里只有
江洛和山月、冬梨。
两个丫鬟只在门边坐着,不敢打扰江洛工作,从她们的角度看不到书案上。
是以,江洛很方便在纸上写一些不能对别人说的话。
“几乎所有人,”她写,“所有对我心存善意的人,都在盼着我生个儿子。林如海是,黛玉是,夏萍是,英莲是,魏丹烟、许静雨沈夫人刘夫人丁先生文先生松先生庄先生丫头婆子都在等我一举得男。而我,我只是一个软弱的人。一直是。
“我是适应着这个时代,才能尽力走到今天。一开始,适应做一个奴婢,做一个生育工具,现在,也很好地适应了做一个夫人太太。不过,有时对人发号施令之后,我还会愣住天呐,这么威风,是谁啊在现代用这种语气和下属说话,一定会被套麻袋吧
“所以,我在想,如果三个月后,我真的生下了一个儿子,是不是也终究会适应做一个儿子的母亲呢像这时代大多数女人一样,以儿子的人生为己要,指望他成人、成材,成婚生子,给我养老送终,而我自己想做的事都要排在后面。像沈夫人,为了戏本子,只能不提谢丹时的婚事,且让他安心读两年书。像刘夫人,分明也想一起写戏、写书,却为了儿子,和儿子的儿子和女儿,至今脱不开身。
“这么想,似乎有些自私了。”
江洛喝一口水,暂且停笔,轻叹一声。
她把写满的这一页纸揉乱,重新铺开一页空白的纸。
揉乱的纸被她撕碎,泡进茶杯里。
丫鬟们都习惯了夫人写得不满后揉乱稿纸,不以为异,没上前询问。
江洛继续下笔
“但人为什么不能自私自私有什么不对更别说,这世间九成九的人都盼望生儿,不也是为自己考虑不也是自私
“对我来说,似乎是生儿子更好。什么老年的保障,什么有人撑腰,可这保障和撑腰,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孩子襁褓之中虽有乳娘,可他三四岁,按林家的惯例,都是母亲亲自开蒙。他五六岁开始,便要操心他的学业功课,十几岁费劲心思给他取个好媳妇,又盼着他和媳妇再生儿子有了孙子孙女或许还会像刘夫人一样到五十多岁都不安生,所谓保障、撑腰,分明都是劳动换来的还不一定真的有用
“生女儿,当然也要为她操心,甚至因女儿在世上艰难,会更为她揪心忧愁。
“但起码不会有人对我说,你还这么拼命做什么等儿子出息,你不就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让自己这么累为什么不拿自己瞎忙的功夫培养儿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江洛又把这页纸揉乱,塞满茶杯。
生女生男不是她凭意念就可以改变的,别多想了。
只是,她不甘心。
江洛铺纸,真正开始写译稿。
真适应了做一个“儿子的母亲”,那她苦苦坚持的这些年,她或许能算废寝忘食的这一年不就白费了吗。
她会成为“儿子”的养分、燃料。
她自己的人生,才是真的完蛋了。
看,她多久没用“完蛋”这个词了
她似乎是孤独的。
甚至连嫂子,都是生出一儿一女后,才有意避免怀孕,而不是从一开始就不生。
真的有人可以理解她的想法,不觉得她是个疯子、是个异类吗
“太太,我又新学了一首曲子”张夏萍抱着琵琶探头,“太太才吃完饭吧我没打搅吧”
“没有。”江洛放下书,招手让她进来,忙让丫鬟上冰碗,“这么热的天,怎么大中午跑来了”
“练好了想弹给太太听”张夏萍几口吃光冰碗,又喝水、净口、擦汗,笑道,“别的时间怕耽误太太的正事。我来回都打伞的,不怕。”
“那我现在弹了”她笑问。
“弹吧。”江洛捧着肚子,斜斜靠在板壁上。
弹的是一首新曲,名七夕月,曲子柔婉缠绵,间或又清冽欢快,倒是一首不错的应景曲。
尤其是夏萍弹得好,把曲中情意尽数弹出,更增添了颜色。
每当她有些自怨自苦,不过一两个时辰,便有爱她、在意她的人替她驱散阴云。
叫她怎么舍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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