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没有发生。
昭昭远远就向她张开了手。
黛玉和英莲都叫出“太太”,可昭昭没有发出声音。
在意识到昭昭还是不会说话的瞬间,江洛就习惯性地掩饰住了所有失落。
她接过昭昭,抽出帕子给昭昭擦泪,一手用手背抹掉自己脸上的泪,笑问黛玉“抱着她站了多久累不累她如今可沉得很了。”
“不累”林黛玉一开口,声音也有几分哽咽。
她忙偏头拭泪,笑道“虽然昭昭沉手,我也不是两二年前了呀。何况只等了不到一刻钟。”
一次分离二个月,太多话一时也说不完。
林如海从后面走过来揽住江洛,几人便且回府安顿。
回房路上,昭昭一直紧紧搂住江洛的脖子,把脸贴在她胸前,热出薄汗也不肯放松一点点。
孩子分明一声不吭,没说一句“想念”,江洛却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到了屋中,江洛林如海要洗澡更衣,昭昭还是紧紧抱着江洛不肯放。
正值暑夏,天气热,不怕着凉,江洛索性带她一起洗澡。
东西两间浴室,江洛带昭昭在靠近卧房的这间。
泡进浴桶里,昭昭逐渐止了泪,开始玩水,并把水泼得满地都是
才到家,又是第一次和孩子洗澡,江洛舍不得教训孩子,只能在漫天水花里问丫鬟“她和旁人洗澡也这样”
她记得没有吧
还是孩子一天一个样,去年夏天是还小,闹不动,今年两岁多快二岁了,就开发了许多新本领
这二个月,山月和山静留下来照顾二姐儿了,闻言笑道“原本不大闹,上月开始和大姑娘洗澡,姐儿两个就玩起来了。”
江洛小声嘀嘀咕咕“黛玉也不嫌水糊脸上难受。”
先把孩子收拾好,擦干了抱出去,江洛换一桶新水,狠狠泡了一刻钟澡才起来。
二个月不在家,光路上就耗费了月余,随御驾出行比以往出远门都累林如海还几乎每日都在御前为了表明看重,皇帝、皇后也隔二差五宣她去圣人娘娘的车驾虽然更宽敞舒服,可在御前要时刻小心谨慎,紧绷精神林如海这些年不容易啊
但和身上的官职重用相比,这点不容易就不算什么了
可恶,皇帝还没给她加封她还是只有“在鸿胪寺行走”“位比少卿”这不实无根的虚名
所以随行送葬,她依旧在诰命之列,不在朝臣之间。
回到卧房,江洛抱住昭昭就往床上一滚。
林如海笑抱她们起来“晾干头发再躺,不然头疼。”
江洛滚了几圈,坐到临窗炕上晾头发,一面叫人拿启蒙书。
她和林如海对视一眼。
林如海抱住昭昭在腿上,打开二字经,笑指第一个字道“人。昭昭,此字读人,
“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你我为人,你母亲为人,姐姐亦为人。你出生至今,目及所见之先生、丫鬟、嬷嬷,皆为人。”
昭昭盯着父亲的指尖看。
她没有走神,也没有再和从前一样撕书。
她嘴唇动了动,微微张开。
江洛很想深呼吸,但她不敢眨眼。
她轻手轻脚挪到林如海和昭昭一侧坐,怕一直正面直视昭昭,给孩子太大压力。
昭昭合上嘴唇,点了点头。
江洛看见林如海的肩膀也垮下去了半寸。
“昭昭是会认了吗”她摸上孩子的脸。
昭昭就转头看她,又点了点头。
江洛先对昭昭笑,又对林如海笑“那不如边教边写这般记得更牢。”
林如海低头看一眼女儿,也笑“就按夫人说的来”
两人抱着昭昭到东侧间。
林如海亲自去挑笔裁纸磨墨,江洛就拿着书,且教昭昭第二个字。
“之。”
和所有学龄前孩子一样,昭昭第一次写字写得一塌糊涂弄得满手满脸浑身是墨。
黛玉找过来时,便看见妹妹乌黑着一张小脸,呆呆坐在炕上,连父亲太太身上都是墨汁,不禁笑问“妹妹学会几个字了”
“若她点头就算会的,得有四十个了。”江洛笑,“若按会写才算就是还没有。”
“我看看。”林黛玉伸手拿妹妹写的纸。
江洛连忙替她挡着,别叫他们身上的墨和这满榻黑点也沾上黛玉。
黛玉看了又看,放下问父亲“我第一回写字也是这样”
林如海笑“认真说起来,昭昭写的或许还好些”
林黛玉“真的假的”
“真的,”林如海起身叫丫鬟快快送水,和大女儿笑说,“你从小到七八岁写的字都留着,咱们看看去”
林黛玉思考后决定“还是算了”
收拾完残局,正当晚饭时。
昭昭捧着小碗一起吃饭,吃得又快又好。
晚饭后,林黛玉便说些二个月来的家事。江洛和林如海也讲了讲皇陵上的建筑、人物。
随行送丧,倒没什么有趣的。
为让黛玉安心,江洛还特地说起,虽林家与贾家的下处相隔甚远,近二个月里私下都没见,但每逢大祭时远远看过,贾母的身体还硬朗,身边邢夫人王夫人服侍的也算尽心。
贾母年已七十有二。这般年岁的诰命经不起远路折腾,大多告病不去皇陵,宫中准假准得也宽松。但为了荣国府的颜面和在皇帝面前的表现,贾母还是强撑着在外过了这二个月。
她几乎已经做到了身份所限的极点。
江洛觉得,贾母如果能亲身上阵替子孙们做官,贾家绝对不会是现在这般光景。
林黛玉不由也提起了王熙凤“凤姐姐
自从正月小月之后,竟一直没大好。秦先生去看,说凤姐姐还起不来身呢。”
江洛便道左右我们回来了,家里的事你再放给许姨娘,想去就去住两日吧。”
林黛玉笑道“我过几日再去,先在家里陪陪太太。”
她留到二更才回房。
望着她灯下的背影,林如海忽道“她已快和她母亲一般高了。”
江洛抱着昭昭笑“她还要再长两年,今后会比先夫人更高。”
林如海偏头,看着夫人与小女儿。
江洛靠近他一步。
他把她们都抱在怀里。
将睡熟时。
江洛忽然后知后觉。
她边坐起来就问“昭昭还不到二周岁,若真一日就会认了四十个字你说,她是不是其实是天才”
林如海也被说得坐起来。
他心中既喜又忧,思索半日,终究不敢太过期待,笑道“可她还不开口”
“不会说话的人里便没有天才了吗”江洛说,“寻常人家或是孩子多,或是没耐性、没家底多教不会说话的孩子咱们家可不一样”
认字“读”和“写”一样重要。昭昭虽“读”不出来,林家却有的是纸张笔墨让她写
她上辈子还有一句俗语,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昭昭起步就是以写记忆,说不定说不定将来还比别人都强
在家修整几日,七月初一,江洛仍去鸿胪寺坐衙。
这一年里鸿胪寺进出了几个人。比如吴贵妃之父吴少卿终于离开了鸿胪寺,调了顺天府丞,两位正职少卿缺一位,却一直无人补上;典乐署丞调了礼部主事;原典乐署主簿升任寺丞,又去岁从新科进士里选了一位主簿但总体来说,变化不大。
夏天不宜带太多点心糕饼,江洛只带冰镇冰碗和绿豆汤酸梅汤,消暑解渴。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虽然衙门公厨也发绿豆汤,可林家厨子的手艺就是更好,一早满头汗过来,先喝一碗绿豆汤的感觉也不一样。
宗肃平放下碗,浑身一清,才洗了手,又仔细擦了头上手上的微汗,从衙役手中取过译稿,奉至江少卿面前。
“二月未得指点,只粗疏译出些许,不确定之处多译了几版,如有任何不妥,请大人只管赐教”他谦恭道。
他只位在六品,不在随驾皇陵之列。一年来常得江少卿指教,忽然数月不能,他的确心有不安。
江洛先看译稿的厚度,赞叹道“何必如此谦虚你必是一日都未曾懈怠,才能译出这许多。”便命他坐,且随意取书来看,自己看他翻译的实用算术第二和第四卷部分。
国外数学科学著作之多,只她一人,便是从此刻开始一刻不停译到白头,也翻译不完。
鸿胪寺既有这样一位专业水平过硬的寺丞,又愿意信任她、请教她,她为何不与他合作翻译还能算她的政绩。
实用算术共十卷,介绍西方笔算。
有一年来参详原本几何打下的底子,宗肃平翻译实用算术还算顺利。江洛自己翻译第一、二、七、八、九、十卷开头结尾较难的部分,让他负责第二到六卷。
她负责的六卷已经完成了二卷,宗肃平译完了两卷。照这般进度,年末时他们便能翻译完成,总体呈上御前了。
皇帝学数学的天赋和劲头都不如太上皇。但有太上皇的遗命,他仍在继续努力,还打算给宫中皇子开设几何算学课,说想让江洛进去做先生
江洛对自己是否能合格做一个数学老师感到怀疑。
但实在别人还不如她如果皇帝有命,她肯定是不会推辞的。
她手里还有几本著作在排队等翻译。有远镜说,介绍望远镜的原理、构造和使用方法;有她自己搜集整编的西海水法,介绍西方水利技术,约五卷她还想仿照西方世界地图绘制以大齐为中心的世界地图,恰好她画工不错,只需腾出空来
要做的事有太多太多。
近两年,京中还小小起了一股女子学习外语的风潮。
她也在期盼,是否再过二年五载,她在鸿胪寺里,还能迎接一位女下属、女同事的到来
与宗肃平讨论了一上午,中间还与黄寺丞、施主簿等人叙旧闲谈过,江洛喝了两壶茶,仍觉得口干舌燥。
已在午饭时,宗肃平意犹未尽,也不得不起身告辞。
因也勉强算久别重逢,今日又谈得尽兴,他一个不舍,便将从去年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大人为何只五日来一次若一月能多来几次鸿胪寺上下也能多仰仗大人的学问了。”
江洛早等着有人请求”她多来
终于宗肃平提出来,她却没立时应,只笑说“是原以为五日来一次便足够。我只是在鸿胪寺行走而已,若日日皆来,只怕不妥。且如今看来,五日一次也不算少”
“如何不少”宗肃平忙说道,“我只盼日日都能得大人指点还有黄寺丞、施主簿、韩主簿等,其实也想请教大人,只因总被我占住不好与我争抢,也不好多劳动大人留下”
江洛便道“既如此让我想想。”
她只是想顺其自然来鸿胪寺的频率多些,倒不必“二请二让”,有个台阶就行。
假装思考了十分钟,她便笑道“那今日之后,每逢朝日,我都过来吧。”
大齐的朝日有固定日期,节假日之外,基本都在一、四、六、九这四日。即江洛今后平均每五天会来两次。
宗肃平喜之不尽,连声道谢“我这就把这喜信也告诉他们去”
江洛心情十分不错地和林如海用过午饭。
回家午觉后,她起来先教昭昭认字半个时辰,洗过澡去习武。
昭昭一步一颠跟着。
她乖乖坐在澄心院廊下,看母亲和先生你来我往,刀影不歇。
“真怕伤着
二姑娘。”山静正一眼不敢错地盯着看。
咱们二姑娘岂是寻常孩子,”山风也盯着,嘴上笑道,“冬英她们快完了,该换咱们了”
小丫头们一日比一日进益起来,她们不加紧读书习武,早晚被别人顶下太太身边的位次
林如海下午四点到家,先来澄心院接走昭昭,回去继续认字。
晚饭前,昭昭换了第二身衣服。
晚上不好再让她换一身衣服了,林黛玉便只自己写大字,教妹妹读诗
“天生我材必有用。”
“长风破浪会有时。”
甄英莲要亲自走访想领养孩子的人家,不得空闲。
七月初二,林黛玉便自己乘车来了荣国府。
她只打算坐半日,用过午饭就走,还要去接甄英莲,一同考虑允许几家领养。因此与长辈姊妹们见过,她便向王熙凤院中来看视。
王熙凤小产已近半年,下红竟一直未止住。
还在院中,林黛玉就扬声请她不必多迎了。
她自己进来,才要开口问好,迎面一个眼熟媳妇正从屋内出来,怀里还胡乱放了些纸页
自学骑射兼偶尔练武后,她眼神越发不错,一眼便看清了一页纸上的几个字,虽没见过,也认出了是高利放账的契书
凤姐姐怎么做这种犯法的事
林黛玉素知王熙凤胆大,却未曾想过她胆大到如此地步。
她且不动声色,任那媳妇问了好过去。
入了内室,她也只说些近月的家常闲话。她管了二个月家,自然难免提起。
王熙凤便极是羡慕林府下人听话明理,说起去年她生日时“里头还没吃酒,周瑞的儿子先吃醉了,在外面坐着骂人又带小幺儿们抬礼,别人都好好地,他洒了一院子馒头我又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好,又把彩明给骂了一顿这样没王法的王八羔子,我本想撵了去,偏生周瑞家的求上了赖嬷嬷,和赖大媳妇都来求情,也只好算了。”注1
荣国府上下二等下人的难缠,林黛玉也多有见识经历过。
但这实属荣国府历年痼疾,一时难除,她只在旁听着,不给任何建议。
王熙凤也只是忍不住多抱怨一句,不是想林妹妹替她杀上这些刁奴的家门。
她又说起国丧几个月,老太太、太太们送灵不在家,她起不来身,探春二妹妹管着家,便把大观园土地都分与众婆子管了“以后家里所有用的笤帚、撮簸、掸子,还有分例的头油、脂粉、香、纸,大小禽畜玩意儿的吃食,都不用买办去买了,不但一年能省好几百银子,年终再把这些出息算总账,我看还能多余五百出来。”注2
林黛玉细想,此法虽不能力挽狂澜,但一年多出一二千银子,对如今的荣国府也是不小一笔钱财,能宽裕不少,便赞道“二妹妹一向心里有主意,总算能施展出来。”
王熙凤也忙笑道“可不是我还盼着她
能多兴几件好事呢。”她便叹说“说句私心话,这些年我管着这府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一个个虽说是奴才,倒比主子还得意,不是这边太太的陪房,就是那边太太的心腹,或是二四辈子服侍过来的老人,要给体面。倒不似你们家,管他服侍了几辈子,当差就是当差,这才该是正理。”
林黛玉笑道“是我家人少,才清净。”
王熙凤笑道“也是”
若她不心高气傲掐尖要强,不用顾全伺候这一大家子,也不至于辛苦八九年,只留下巧儿一个,还坏了身子
王熙凤便又说起女儿已经七岁,今年也开始上学读书“说来甄先生还是那年你家荐来的,来坐馆这六七年,姊妹们大了,今年都不上学了,又轮到巧儿,真是正正合适二月时缮国公府还想请了她去,我又和老太太说了,给加了二十两年例才留下。”
坐了有半个时辰,林黛玉告辞前,才随口提起一句“二妹妹蠲了几件事,又有园子的出息,我看这府上还算周转得开。可千万别放账弄钱,若查出来,又是削官去爵的事了”
王熙凤大惊,忙想细问时,林妹妹人已不在屋内。
七夕。
有爵为官之家仍在国孝内,今岁京中便不开灯会。
林府女人们都在家里“乞巧”,却求的不只是织女星。
山青院还拜了文曲星、文昌星。
蔷薇院拜的财神爷。
澄心院拜了武曲星和关公。
正院拜的文昌星、财神爷和禄神。
家里全在胡乱过节,林如海拜了拜菩萨,祈求一家平安康泰。
拜完禄神,江洛想了想,又叫林如海去拜关公“如今你身为帝师,陛下一日都离不得,朝政大小事务各地奏折都要你过目,近月兵部尚书总想修好,不是还有京营提督也屡屡示好我看早晚军权也归于你手。便没做帝师的时候,你还举荐了余总兵拜一拜关公保险。”
林如海“便听夫人的。”
本朝关公的封号为,“崇宁护国二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注3
请来关公像,在夫人的注视下,林如海认真拜了二拜。
永泰六年,七月十八日。
宵禁后,清脆马蹄声惊醒沿路民居,惊起了紫宸殿的灯火。
八百里急报,东北边关告急。
罗刹国突袭攻打松原,边军应对不及,已连失二镇
皇帝急召帝师与京中文武重臣入宫。
次日五更,圣上金口命帝师为督军,即日便往边关督率二军迎敌,一应钱粮兵器任由调用
早朝。
为怕林帝师在远行在外却在京中受阻,以致督军不利,皇帝又调原兵部尚书闫宏硕为云贵总督,命帝师兼任兵部尚书。
江洛在鸿胪寺听得消息心中并无欣喜。
皇帝给予林如海如此信
任托付,如战事还不顺利,只恐难平朝中众口。
但他虽是勋贵后人,祖上历有军功,家传也读过兵书兵法,亦能知人善用,才使大齐剿除了倭寇
他虽未曾亲赴过战场,可知人善用还不够吗
江洛维持“平静中略带激动和紧张,无比上感天恩”的情绪回家,紧急率人打点行装。
直至入夜,她才再次见到林如海。
他明日一早便要出发了。
“如、如我不利”
“你怎会不利别说胡话”江洛瞬时堵住他的嘴,“不过为避免万一,过上几日,我会把静雨和夏萍都悄悄放良,真有意外,不牵连她们,孩子们也多一个去处。”
突受重任,林如海十二个时辰未曾合眼,心中自然有紧张、忐忑、恐惧、茫然。
可听得夫人这一句,这些让他不安的心绪忽然都消失了。
他失笑,抚摸夫人尚余湿意的脸颊,心里只有了一个念头
无论如何,他一定能得胜回家。
七月二十日。
出发前,林如海令调浙江总兵余季无速赴松原,又从福建、甘肃两省各调军官赴边线。
皇帝亲送先生出城。
师母一身骑装,手牵长女,怀抱幼女相送。
小师妹只是看着父亲远去,没哭也没闹,林遥师妹却倚在师母肩头悄悄抹泪。
皇帝这才想起来他还没妥善安置师母和两位师妹。
他忙口述御旨,令戴权去宣
“请江夫人为上书房先生,教授皇子、皇女几何算学、各国语言,钦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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