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主人来了,笨笨在原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接着踱步回到楼梯间门门口,用头蹭了蹭周斯复的脚踝。
半湿碎发耷拉在额前,还在漉漉地滴着水,水珠沿着周斯复的面部轮廓划落,滑过眼皮和鼻梁,顺锁骨线条蜿蜒而下,最终消失于若隐若现的腹肌沟壑中。
时添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目光却仍旧无法控制地停留在了男人的右腿内侧。
这人平时总穿着修身的西裤,以至于从表面完全看不出来,他的右腿上其实有一道细长而又狰狞的陈年疤痕。
疤痕的颜色已经慢慢变淡,逐渐趋同于和肌肤一致的肉色,但仍旧能够看出针线拆除的纹路。
时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到过类似的伤疤。
他很快便想了起来,小时候家里有个亲戚开车出了交通事故,被送到医院时整个下半肢几乎已经粉碎性骨折,医生只能用钢钉和钢板将他的腿骨重新固定好,等过几个月后再进行手术拆除和接骨。
后来,他们全家人去医院看望那个亲戚的时候,就看到他的大腿被吊在半空中,刚拆完线的部位留下了一道这样的缝合口。
年少时的他们年少气盛,彼此心意相通,深陷在无法割舍的情感中不能自拔。无论是老屋的旧床板、咯吱作响的木楼梯、还是雾气氤氲的狭窄浴缸,都曾留下他们贴合肌肤、融入彼此的痕迹。
在他的印象里,周斯复的身上并没有这条疤痕。
渐渐地,周斯复察觉到了他视线停驻的位置。
将修长的双腿前后微微错开,不着痕迹地挡住大腿内侧的狰狞伤疤,周斯复双手抱胸,侧身倚靠在门前,用一种略有些古怪的语气开了口“是你”
收回目光,时添发现周斯复的一汪眸色深沉如水,眼中讶异不似有假,像是确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没等时添把解释的话说出口,他看到周斯复已经往上抬高视线,越过他的肩,望向了暗室中央那个半敞着的保险柜。
保险柜里,他刚放进去的公章和那枚老旧的求婚戒指一左一右摆在一起,看起来非常不和谐。
周斯复的嘴唇缓缓动了动,眼底涌上一丛闪烁不定的幽光。
正当他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时,隔着一条长廊,公寓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叮咚
身形稍顿,周斯复转身准备去开门,却在下一秒倏地停下了脚步。
昏暗光线在黑暗中衬亮了时添的脸,也令他注意到了那抹沾在时添发梢的灰白色墙灰。
定睛再看,面前人一直在敛着眉心,唇角也轻轻抿着,身侧手指不由自主地往内蜷,仿佛在默不作声地忍耐着什么痛苦。
“”
“你撞到脑袋了”
周斯复问。
在加油站给车加油时,祁为理联络了仍在封禹留守的几名保镖,让他们把剩下的事情处理干净,不要留下任何把柄。
加完油,回“vessagrand”的路上,他在路边看到了一家专卖进口食品的超市,干脆在路旁临时停车,又去了超市一趟。
严格意义上,这算是第一次正式招待小十天,他也得用点心下点功夫才行。
以前从周斯复的口里得知,小十天最喜欢吃甜食,无论水果还是饮品都最喜欢甜的。在超市各个区域转了一圈,他最后挑选了一只甜度比较高的红宝石甜酒和满满一袋当季的车厘子。
红酒一只不到一千,车厘子也才几百块。拿出黑卡递给店员的时候,他自己都有些不太好意思。
他从没喝过这么便宜的酒,本来觉得有点上不了台面,但周斯复前不久才旁敲侧击地威胁加暗示过他,让他下一次和小十天见面的时候,把身上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全扔了,不要把在a挥金如土的奢靡生活作风带到这里来。
乘电梯上到顶层,拎着超市里刚买的东西,祁为理乐滋滋地推开解了锁的公寓门“小十天,快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
前脚刚迈入房门,灿烂的笑容就僵在了他的脸上。
室内的光线有些昏暗,阳台的窗帘被人从两侧拉上,唯一的光源来自于客厅角落的那盏落地灯。
公寓里空无一人,只有门口摆放着一双刚脱下的男士皮鞋,皮鞋的主人应该就是时添。
透过客厅微弱的灯光,他看到沙发背上挂着一条白色的浴巾,浴巾上还沾染着一股淡淡的松木沐浴露气味。
人呢去洗澡了
穿过空旷的玄关,祁为理刚将买回来的东西放上橱柜,突然察觉到有一个小东西从背后绕上前来,轻轻拱了拱自己的裤腿。
弯腰捞起地上的猫崽,他把小猫举到半空中,轻轻晃了晃“你这小子,又从背后偷袭我”
被他晃得头晕,笨笨用还没长齐的牙齿轻轻咬上了他的指尖。随着祁为理吃痛松手,小猫轻盈地跳上橱柜,从塑料袋里叼走了一颗车厘子。
虽然腿很短,笨笨却很卖力,沿着楼梯便飞速地楼上跑。
他记得猫咪不能吃含有氰化物的食物,担心笨笨一不小心把车厘子给吞了,连忙也跟着追了上去。
扶着杆栏一路往上,祁为理发现笨笨正站在楼梯口一座石膏像的头顶,一只爪子踩着自己的战利品,正高昂着头俯视他,如同一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
“笨笨,听话”
抬起两只手,他正打算把小猫从石膏像上抱下来,突然听到走廊深处的某个房间门里传来了时添的声音。
“嗯啊”
时添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尾音更是颤得厉害,“周斯复,你能不能轻点”
衣料摩挲的响动顺着卧室房门的缝隙流露而出,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尤为清晰。下一秒,门内响起周斯复慵懒而又沙哑的声线
“现在呢,还疼”
深深吸了口气,时添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忍耐的音节“疼。”
过了半晌,周斯复不紧不慢地淡淡出声“你流血了,再忍一忍。”
“”
手中的所有动作瞬间门僵滞,祁为理抱着怀里的小猫,从原地战术后退了好几步。
当他怔在原地灵魂出窍的时候,主卧的房门内再次有了新的动静。
“撩起来,我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周斯复命令道,“现在是两根手指,有感觉吗”时添紧闭着牙关,轻声回答“有一点。”
周斯复“好。那现在试试五根手指一起,痛的话告诉我。”
“嗯。”
“”
听着卧室里两人的对话,祁为理脸上的神情如同被雷劈中了一样。
不是五根手指
五根会死人的吧
而且听起来已经出血了,这真的不会出人命吗
他从没想过,周斯复居然会玩得比自己还开。从刚才的那番对话来看,周斯复这种病态的掌控欲已经完全超出他这种正常人能够理解的范畴了。
可是小十天为什么会对这人那么百依百顺,完全不像是他的性格啊
没来得及在心中多想,祁为理已经把猫重新放回石膏像上,朝着主卧的方向便大步冲了过去。
身为兄长,他还是要起到一点震慑作用,有必要教导弟弟及时止手,回头是岸。现在制止周斯复的这种重口味的行为还不迟。
祁为理没想到,主卧的房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完全锁上。他原本想要抬手敲门,没想到刚把手放上去,面前的实木房门便被缓缓往前推开了。
眼看房门已经打开,祁为理来不及多想,连忙清了下嗓子,用铿锵有力的语调低喝道“周斯复,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听到背后房门发出“咯吱”一声闷响,床上两人同时转过头,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过来。
时添周斯复“”
祁为理“”
撩起后脑勺的头发,时添刚想让周斯复用手指替自己按压一下止住血的部位,就被突然冲进房间门的祁为理吓了一跳。
正在用棉签给他消毒的周斯复显然也被门口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不轻,手腕在半空中微微一抖,不小心倾斜了一下握在手中的小半瓶酒精,冰凉的液体沿着他的伤口就倒了下来。
“”
火辣辣的剧痛顿时袭上神经末梢,传遍全身,时添嘴唇一白,痛得想死。
放下倾洒的酒精瓶,周斯复从急救箱里手忙脚乱地抽出湿纸巾,想要伸手擦干净沾在时添头顶的液体,结果发现时添的额头和手心里都浸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当着祁为理的面,时添惨白着脸低下头,将额头缓缓抵上了他的胸口,一只手紧攥住他的袖口,硬生生从唇齿间门挤出了一声支离破碎的痛苦呻吟“唔”
眼睁睁看着面前人的一系列动作,周斯复骤然间门僵成了一具雕塑。
这还是自从进门以来,时添和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肢体接触。
在楼下的时候,他看到时添的后脑勺好像磨破了一点皮,于是问他要不要跟自己上楼处理一下,楼上有日常清创用的急救箱。
或许是脑袋上的伤口确实有点疼,时添也没怎么和他客气,坐在楼下等他换了件衣服,就跟着他上了楼。
可能因为两个人在卧室里单独相处,在给时添清洗伤口的过程中,他发现时添依旧还有些拘谨和局促,除了时不时产生一些必要的语言上的沟通,仿佛一直在刻意和他保持着距离。
包括在第一次涂抹酒精前,他告诉时添,如果太疼的话就抓住他的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不用客气。时添原本点点头说好,但当酒精真的涂上伤口时,这人却宁愿抿着唇角,五指紧紧攥成拳头,也没有真的做出什么举动。
如果不是祁为理刚才嚎的那一嗓子,让自己不小心打翻了手中的酒精瓶,这人恐怕从头到尾都不会靠近自己一下。
感受到时添的脊梁正在跟随着胸膛的起伏而微微颤抖,温热鼻息丝丝缕缕环绕上自己的颈间门,周斯复屏住了呼吸。
掌心缓缓搭上胸前人仍在颤抖不止的脊椎,他抬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看向了从刚才起就呆立在门外的祁为理。
轻轻拍了两下时添抽搐的后背,他用沉沉的眼神询问自己的二哥
你又是故意的
祁为理拼命摇了摇头,整个人有些欲哭无泪。
他真没有啊
十分钟后。
时添后脑勺的伤口上被周斯复包了一块小小的纱布,又用清水进行了二次处理,那种生不如死的刺痛感已经渐渐开始消退了。
两人坐在偌大的客厅里,一人占据着一侧沙发,气氛处处透露出一股诡异。
从厨房里端出一盘洗好的车厘子,放在茶几中央,祁为理找了个沙发的中间门位置坐下,语气不善地问正在低头看手机的周斯复“你他妈不是刚飞去洛杉矶,下周才回来吗”
周斯复脸上神色未变“质控会议改期了。”
“”祁为理顿时无语,“要知道你在家,我就不”
他原本想说,要是知道周斯复提前回来了,他一定不会把小十天和这家伙单独留在一起。
在心里想了想,祁为理还是把后半句话给咽了下去。
毕竟把羊送入虎口的好像就是他自己。
他的话音刚落下,坐在另一侧的时添便淡淡开了口“所以,这里到底是谁的家”
祁为理看到周斯复朝自己递了个眼神,意思是让自己来解释。
“原本确实是我的房子,”祁为理真诚道,“斯复两个月前从以前住的地方搬出来,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公寓,恰好我这里空着也是空着,就让他先搬过来住了。”
时添“两个月前”
“对。”
时添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如果时间门估算的没错,那他确实是知道这件事的。按照郑滢的说法,周斯复原本住在老城区的那栋老屋里。他搬离老屋的那天,恰好就是自己和季源霖结婚的那天。
想到这里,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那枚放在保险柜里的钻戒,还有那行刻在钻戒上的小字。
我会爱你,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这个成语,用大白话翻译过来,就是“完全像过去一样”。
我会爱你,完全像过去一样。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升起,让他的心脏空了一瞬,又重重地落了下去。
这种感觉并不是喜怒哀乐,也不是触景生情,更不是什么所谓的旧忆难忘。
无法用任何语言能够表达的情感,就和过去八年间门的无数次一样。
既酸又软,硌得他心口发慌,几乎快要无法呼吸。见他没有继续追问,祁为理接着继续说“不过这里的安保很严格,你把公章存放在这里,完全不用有任何顾虑。”
“公章”听到祁为理的话,周斯复总算沉沉开了口,“他们今天就动手了”
从祁为理的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周斯复的神色陡然间门冷了下来。
“本来的计划是等你回国,”祁为理像是在对着周斯复解释,又像是在故意说给时添听,“但小十天前脚刚进公司,我的人就发现那帮人在楼下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干什么。考虑到a还在是晚上,情况也比较紧急,我就没和你说,让我的人直接行动了。”
听着这对兄弟在自己面前一唱一和唱双簧,时添默默在心里记下了几个重点。
一周斯复早就知道季源霖和外面的人有勾结。二祁为理今天的行为并没有获得周斯复的直接授意。三今天在封禹发生的事情很突然,面前这两人应该之前并不知情。
话讲到一半,祁为理临时接到一个下属打来的电话,匆匆忙忙起身进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门。
看到坐在沙发对面的时添一副有很多话想问的样子,周斯复放下手机,缓缓端起桌前的红酒杯“我理解时总对目前的情况还有点懵,不过还是希望时总能稍微配合一下。起码态度稍微好那么一点,我们接下来才能够合作,不是吗”
时添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开口问“你右腿上的那条疤是怎么回事”
听见时添这样问,周斯复下意识地放下交叠的双腿。将右腿挡在左腿后方后,他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穿着西裤,裤腿已经遮住了大腿内侧的狰狞痕迹。
周斯复端起酒杯微抿一口“时总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就算你对我撒谎,我也没有任何办法。”时添抬起头,直视着他微垂的眼睛,“我只是好奇,能从你嘴里听到什么样的理由。”
周斯复淡然地出声反驳“我认为我没有对你撒过谎。”
时添笑了“没错,你从来只是闭口不谈而已。就凭这一点,我就拿你什么办法都没有。”
分手那一天,他曾在心里想,姓周的哪怕刻意编造一个拙劣的谎言,麻痹一下自己也好。
他可以骗自己说,时添,我不爱你了。也可以撒谎说,他喜欢上了别人,要去爱别人了。
可是都没有。
直到最后分别的那一刻,对于分手的理由,周斯复依旧选择保持了沉默。
除了卫生间门里隐约传出祁为理对着电话用外语破口大骂的声音,整个公寓再次陷入了死寂。
就当时添以为周斯复不会开口时,他听到耳畔响起了周斯复平静无波的声音。
“六年前,在美国,被我生父用戒尺打的。”
时添“”
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答案。
戒尺这东西,小时候淘气的时候老时也对他用过。这玩意看起来打人很疼,但其实并不会伤筋动骨,也很难留疤,所以以前经常被父母用来教育小孩,或者老师用来教育不听话的学生。
要什么材质的戒尺,下多么重的手,才能把人下半身的腿骨一节节敲碎,以至于要在大腿里钉钢钉的程度
想到这里,时添的嗓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哑“他为什么要打你”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刻意放轻了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听到周斯复开了口。
周斯复说“因为我还喜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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