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邸的尖端萦绕着终日不曾消散的晨雾,每一扇玻璃窗都映射出彩色的斑斓光芒, 零星地映照在地上。门前迎接的两行仆人恭敬地冲他弯下腰, 头发皆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像是准备迎接什么特别的日子。
“赫仑子爵, 这边请。”
赫仑从马车中探出身来,瞧着眼前宏伟的伯爵府邸。他的手搭在男仆手上, 从车中下来, 若有所思打量着这座房子。
“老爷说,他将在会客厅等您, ”仆人又冲着他弯了弯腰, 彬彬有礼, “请您跟我来。”
赫仑于是将手中的手杖交与男仆, 自己整了整衣襟, 大步走了进去。
这的确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房中的花束都做了极其巧妙的安排, 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赫仑昂贵的鞋子踩在这些同样昂贵的羊毛绣花地毯上,连半分声音都没有发出。他的眼睛淡淡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画作,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 缓缓勾了勾唇角。
“伯爵小姐现在何处”他问领路的仆人。
“小姐还在房里,”仆人回答道,“赫仑子爵, 请。”
二楼的伯爵小姐就站在窗帘后,借着素色窗帘的遮掩, 望着那个逐渐迈步走入这里的心上人。她的手指痉挛似的抽搐了下, 上头只留下一圈略微泛白的印记, 早没了小小的订婚戒指的痕迹。
“小姐,小姐”
门口处有女仆笃笃敲响了房门,低声道“小姐,您是时候该下去了”
伯爵小姐依旧一动不动。她直视着被映在昏黄铜镜中的自己,那平整的镜面印出了她的脸一张略平板的、完全不出彩的脸。她的美,不仅不能和以美貌而著称世间的布莱登家族相比,甚至连她的侍女也比不得。
她不过是个平庸的普通人。
微微苦笑了声,伯爵小姐的手指,缓缓抚摸上自己的脸颊。
许久后,她才出声道“走吧。”
下楼的伯爵小姐并没有盛装打扮,戴的不过是寻常的珠花,穿着家常半新不旧的裙子。伯爵夫妇落在她身上的眼神都满含诧异,却又不好在赫仑的面前指责女儿,只好道“索尼娅,你这样,是否有些失礼”
赫仑微笑道“无碍。”
他的黑眼睛沉沉凝视着伯爵小姐,像是出自真心般,带着笑意道“真正的淑女,即使是这样不施粉黛,也是极美的。”
这本是用惯的一招,可这一次,伯爵小姐甚至没有流露出半分笑。她只是将脊背挺得更直,神态之中流露出了几分让赫仑觉得扎眼的傲气。
“是吗,”她望着赫仑的眼睛,不急不缓地问,“子爵是拿我与谁相比,与那位女仆艾芙吗还是交易所的丽莎”
赫仑唇角的笑意一下子僵住了。
伯爵夫妇不明所以,望着女儿的目光中满含茫然,问“丽莎是谁”
伯爵小姐并不答,只是冷笑了声。
“子爵真是错看了我,”她说,眼睛中迸射出了火焰般的怒火,“我我的确不是美的,我很少被男人喜爱。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给我一点点的装模作样,我便要对你摇尾乞怜、俯首听从;不,我绝不会做被你蒙蔽的仆从”
她的手猛地一晃,里头一个细小的圆环一下子掉落在了地上,顺着地毯的纹路转了几个圈,最终安安静静待在一处凹陷中,不动了。
伯爵小姐的胸脯猛烈地起伏着,她直视着这个曾经被自己视为心灵皈依的男人,如今却像是穿透了这层虚伪的外壳,直接看到了对方腐朽不堪的内心。
那些甜蜜,如今全是引人发笑的笑料。
她怎么会被这样一个人糊弄
赫仑的神情慢慢转为平静。他似乎是察觉到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已经被发现,可甚至连半分心虚也不曾流露出来,只是漫不经心地把那枚订婚戒指捡起来,放在手心中摩挲着。
“您知道吗,子爵”伯爵小姐唇角慢慢勾了勾,像是讥悯,“哪怕您把绶带挂满胸膛,您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贵族。”
“一个真正的贵族,绝不可能放弃他的脊梁。”
他们绝不会弯下腰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伯爵夫妇都有些目瞪口呆,彼此交换了个目光,却也从女儿坚决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什么。
“在我说出更多不适合淑女的话之前,”伯爵小姐道,“请子爵从我的家中走出去。不送。”
门被关上了。
赫仑一个人站在门外,连仆人也没有出来送他,只是冷冷地望着他出去。他的指尖仍旧把玩着那枚圆环,轻巧地在手上抛掷着。
“贵族”他挑挑眉毛,流露出了个讥讽的笑。
“谁想要这种头衔”
他嗤笑了声,一下子扬起了手。
戒指被高高地扔起,只是这一次,没有手掌再来牢牢接住它了。它绕着低洼的地方转着圈,从柔软的地毯上转为躺进了尘埃里。
赫仑撑着手臂,跳上了车。
驾车的马夫问他“老爷,如今我们要去哪儿”
“去暗巷,”赫仑慢慢合着眼睛,道,“我要知道,她是怎么得知这些消息的。”
他并不认为,一个娇生惯养的伯爵千金会主动知道这些与她的身份完全不同的事。
马夫应了声,又迟疑道“可是看这情况,只怕伯爵这边的路”
“这条路被堵死了,”赫仑低垂着眼,淡淡道,“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短促地笑了声。
“这国家,迟早都是我们的。”
听到骤然响起的任务进度提示时,寇秋正在书房内上课,学着处理宅内的大小事务。他猛然听闻任务已经进行到四十,不由得一怔。
这么快
系统崽子幽幽说你成天到晚就知道忙着谈恋爱,当然快。
甚至连渣渣都不是你自己出手虐的,而是你男人,我爸夫出手虐的你什么事都没干,不快才怪
恐怕是婚事黄了,系统说,啧啧。
寇秋和讲课的老师说了声,匆匆沿着楼梯下去,直接去敲泽维尔的房门。他站在门口敲了又敲,里面却始终没有回音。
寇秋的手放在门把上,下意识地一转,竟然直接将门推开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青年居住的地方。
房间不大也不小,有一扇小小的窗,映出远处蜿蜒的河流和高高挺立的树林。一角支着张简单的床,床上的被褥并枕头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连一丝褶皱也没有;另外一面则是毫无装饰的木柜,上头摆放着几本幼童的启蒙书。
似乎连空气中,都充斥着青年独有的那种冷冽气息。
寇秋走了几步,没看到泽维尔,便要抽步离开。可这时,系统崽子却眼尖地瞥见了什么,指出那旁边好像还有一间。
寇秋的脚步顿了顿,慢慢朝着那处不甚显眼的门走去。
门后似乎是间储藏室,存放着一些杂物。寇秋缓缓伸出手,正欲推开门,却从那里头,听到了某种异常的声响。
像是野兽的低鸣。
衣物摩挲的声音顺着门缝飘出来,渐渐加大了。喘息是被强行压抑着的、低低回旋的,一下一下像重锤似的砸在寇秋心上。
浑身都开始麻酥,电光像是从眼前劈了过来,在四肢五骸的血管里疯狂涌流。
经过这么久,寇秋早已明白了这种声音的含义。
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间简直整个人都要烧起来。而更糟糕的是,这声音似乎是与一些回忆直接挂钩的,仅仅只是听着,便仿佛是时间的河流溯流而上,又将时钟重新拨回了前夜。
青年在低低叫着少爷。那里头的东西甚至都不需要再加以渲染,轻而易举便撩动心弦。
系统崽子焦急说怎么回事,我怎么什么都听不见
一到关键时刻就被扔去见马赛克,真的非常令人着急
寇秋勉力冷静了下,说没事,乖,这不该是你听的。
一点都不和谐,万一教坏祖国的花朵可要怎么搞
他后退一步。
房间并不甚明亮,他的脸却情不自禁烧得酌红,不得不在心中默背了三遍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力图保证自己的纯洁性。
系统还在捉急到底是什么
寇秋睁眼说瞎话他在祈祷。
系统不要看我是个天真纯洁的系统就欺负我,就这白花花一片马赛克,你跟我说他在祈祷
这基本和那些小黄片上写着的“未满18岁请在家长陪同下观看”是一个可信度信了的人都脑子有病好吗
寇老干部说没错,可能是因为这种信仰不太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吧。
系统
可以的。
这解释很寇秋。
还未等寇秋转身离开,却骤然听见房间中的金铃叮叮当当响了起来,赫然是他父亲的房间。寇秋心中一颤,没来得及躲开,恰巧撞见了青年开门出来。
寇秋“”
这一幕真是尴尬极了。
他垂着碧透的眼,下意识移开了目光,不去看对方。泽维尔的身形也是猛地一滞,他背对着光,不由得微微苦笑了起来,“您看见了。”
阳光将他的侧脸晕染出了挺拔的轮廓,他仿佛半融在了光里。青年的手中还抱着什么,寇秋低着头,一眼便瞥见了那件衣服熟悉的藏青色纹路。
“这是您当日在交易所为我披上的,”许是看见了他的目光,泽维尔慢慢启开薄唇,解释,“我不曾听见您敲门。”
寇秋下意识说“没事,你可能只是太投入了。”
这话一出口,青年的表情顿时变得愈发奇怪起来,寇秋也差点给这个一紧张就说错话的自己跪下,不是,投入什么
他忙干咳了声,正直地解释“我是说”
“没事,”泽维尔望着他,银灰色的眼里头含着的,都是惊心动魄的情意,像镀上了一层灿灿的金,“我明白您的意思。”
寇老父亲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劝“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太频繁。对身体不好。”
晚上来完白天来,即使你是原子弹,也经不起这么废弹药的。
泽维尔只是轻声一笑。
他许久才重新抬起头,将手中的斗篷抱得更紧,忽的上前一步。
“我只是”
呼吸就在耳畔,熟透了的温度。
“我只是受不了您的气息,哪怕只是衣服上的。”
他一动不动凝视着自己的主人,声音轻了些,如同恶魔附在耳旁的低语。
“为了让我习惯,今夜,您还能给我一个随身伺候的机会么”
银灰色的眼眸逐渐转深,融化成半热的钢铁的颜色,仿佛是被探入炙热的火里烧着似的。
“我保证,我会让少爷舒服的。”
他望着眼前的小少爷。可这一回,他主人虽然红着脸,却慢慢抬起头,流露出了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坚定眼神。
“泽维尔,”寇秋说,“你自己看看,你脑袋里每天装的都是些什么”
之前多少是因为出身及往事的缘故,对着熊孩子有几分心疼。眼下看来,真的不能再心疼了,不然,按照这个进度下去,很快报废的就会是他了。
正确的引导势在必行。
他拎着青年的衣角就往楼上走,“给我过来,我必须好好给你上一堂思想教育”
系统崽子跟着幸灾乐祸。
窗外的天阴沉沉,房中点着两根蜡烛,映亮了一小片桌面。
寇秋将最近看的哲学书都抱了过来,足足有半人高。泽维尔淡金色的眼睫颤了颤,望了眼书的封面,这才重新回过头。
他的手缓缓拿起了羽毛笔,写在纸上的字都是稚拙的,一个个透着圆润,如同初学孩童般的笔迹。
他只写了一行字,便住了手。
“少爷。”
寇秋明白了。他没有去讶异地询问对方怎么居然只认识这几个字,只把手压过去,引导着青年正确地握住了笔。
“手指用力,对,跟着我写。”
纸张上慢慢渗出了墨迹。
这一次写出的字,比之前的任何一个都要工整漂亮。两人离得极近,呼吸几乎都交融在了一起,里头渗透出的全是暖意。
“还会写什么”寇秋问他。
泽维尔的薄唇抿了抿,重新又提起了笔。
他握着羽毛笔的姿势仍旧是不熟练的,可这一行字,却像是直接被人用刻刀刻进了他的心上,甚至不需要加以思考,便熟练而流畅地从笔下倾泻出来,字母跳跃着浮现在纸上。
寇秋跟着探过头去,瞧着成形的字母,下意识念道“尤尤里西斯”
他骤然意识到了什么,讶异地看向青年,随即竟然莫名地涌上一阵酸涩。
尤里西斯布莱登少爷。
这是泽维尔写得最多的字。
也是他写得最好的字。
“我只要会这个,便足够了,”青年慢慢道,“我的少爷,我只需要记住这个。”
他笔尖在纸上反复滑动着,同样的字迹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纸上。不知究竟练习了多少遍,每一次都与上一回的别无二致,甚至连细小的弯都一模一样。
寇秋的喉头梗了梗。
他握着对方的手,低低道“但我想让你记住更多。”
新的字迹出现在了纸张上,青年放松了对于笔的掌控,任由寇秋施加了力道,带着他。丝绸衬衣从臂弯上磨蹭过去的触感,就如同他曾经碰触过的皮肤,像是抖落的河流、流淌的露珠。
“泽维尔”
“这是你的名字。”
青年的心猛地一跳,望着那显然不止是这三个字的笔迹,在与上一行字体对比过之后,一下子抬起了眼。他扭过头,银灰色的眼眸与他的主人纵容又宠溺的眼神交融在了一起。
“泽维尔布莱登,”寇秋轻声说,脸颊处也缓缓浮上一层薄红,倒像是被摇曳的烛光映红的,他密而长的眼睫垂下来,一字一句问,“你愿不愿意接受这个名字”
系统崽子也被这突然一击击中了,陷入了懵逼。
不是这是冠夫姓
这是求婚
泽维尔的手指都在哆嗦。
世界于这一刻崩塌了,少年为他重新塑造出了崭新的形状。
“少爷”
很难说这一声中究竟包含着什么,又或者只是一个信徒向他的神明颤抖着表达自己的忠心。所有的情绪都像海一样奔啸过来,他成了这浪尖上无依无靠的一条小舟,已然被沸腾的心绪打翻了。
连灵魂也在一同颤栗。
他扔了笔,手指慢慢地试探着,在得到些许回应后,一点点绕过了对方的腰。他抱着寇秋,像是抱着自己的心和灵魂。
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如同隔着一层朦胧的雾。
“你没想错,”恍惚间,他听到他的主人轻声道,“我接受你。”
然而他,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他收紧了手臂,像是抱着一场美梦。而他情愿溺死在这梦里。
泽维尔从未觉得自己幸运。他不是被上帝宠幸的孩子,他是被恶魔带临至这世间的。自出生那日起,他便不得不陷入为谋生而争斗的困境,或是与人,或是与兽。前二十年充斥着的,便是这样支离破碎的血光。
第一次生生打死了一只被交易所驯养的狼后,泽维尔在台上喘息了许久。他能察觉到痛意,甚至听到了血液从自己身中汩汩涌出的声音。
他的脸颊靠在冰冷的台上,几乎已经看到死神对着自己举起了镰刀,黑袍下露出一个阴森可怖的笑。
包厢中的贵族们坐在高高的地方,欣赏着他一点点丧失生机的模样,没有一个人流露出半分怜惜。他们只是摇着手中的扇,又或是摩挲着手杖,讥笑道“看来,这个奴隶不怎么值钱。”
泽维尔不懂怎样才能叫做值钱,但他想要活下去。
他从这样的困境中一次次艰难脱逃,狩猎和厮杀几乎已然成了刻进血液中的本能,唯有尤里西斯少爷,是他分明心向往之、却又顾忌着不愿去狩猎的对象。
可他最后还是被神接纳了。
这样污浊不堪的自己,原来也是可以被宽恕的。
泽维尔这一夜注定无法安眠。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最后索性起身,开了另一扇房门。女仆艾芙就被关在这里头,她摸着自己隆起来的肚子,幽幽地望着他。
“你来干什么”
她的语气并不像之前那般激烈,许是已经知晓了心上人的真实模样,言语中都透出恹恹来,像是只独自缩在角落舔舐伤口的母兽。
泽维尔是告诉她真相的人。哪怕这真相是残忍的,也让艾芙感激。
青年犹豫了下,蹲在了她的身前,难得地红了耳畔。
“我,”他说,“我被上帝保佑了。”
他的眼里泛起浓重的欣悦,“他接受了。”
艾芙瞪着他“”
不是,这大晚上没头没尾的,到底是在说什么
“我爱他,”青年抿了抿薄唇,道,炽热得如同一根点燃了的火柴,“他是我的光,他是唯一至高无上的神明。他从头到脚都是完美的,我愿在他的脚下,做一辈子侍奉他的仆从。”
艾芙准确地抓住了重点“他”
“我爱他,”青年说,俨然是一副克制不住兴奋的模样,“真的”
他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转圈圈,“而他他没有反对,他接受了”
他振臂低呼“他接受了”
艾芙“”
不是
她低下头,幽幽地望了眼自己的肚子。
所以这人是根本不在乎她昨天才发现自己被抛弃这种事实吗还是专程挑这种时候,来给她一个情场失意人表演自己有多得意这么高兴真的没有问题吗
三更半夜的,有考虑过她这样一个孕妇的心情吗
泽维尔还在房间里团团转,简直像是条激动的准备咬自己尾巴的大犬。
“我爱他”
艾芙“”
然而她只想伸手糊对方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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