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南风馆从良记(九)

    南风书院的早上是从鸡鸣声开始的。

    尚未完全从睡梦中醒来的杂役拖着步子懒洋洋去开门, 里头的含瓶早已换好了衣物, 上下仔细查看盘点。他手中拿着账簿, 将昨夜已经核对过的数又重新核了一遍,方才抬起头, 同杂役说几句话。

    有喧闹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锣鼓震天,喜庆热闹的不得了。

    含瓶将手中的账本放下了,蹙眉向外看了一眼。

    “这是怎么了”

    杂役也朝门外望去,答道“哦, 这是哪家正式定了,正下聘礼呢”

    他起身站在门口望了会儿, 忽然道“这好像是沈家的人”

    含瓶猛地站起了身。

    南风书院离大道并不远,他立于门槛上,可清楚地看到那下定的人流。那红色鲜艳刺目的很, 扎的到处都是,就像是一根根直刺入进来的刺, 一直扎到心头去。

    含瓶顿了顿, 后退一步, 将门严严实实掩上了。

    “关门干嘛”后头突然传来吞龙的声音,拖长了尾音, 带着点惯常的傲气与不屑一顾, 伸出手去, 一下子将那扇刚被关住的门重新推开了, “不就是下个定么, 有什么不敢看的”

    习惯了他这脾气,含瓶也只是低低叹了声。

    “你也总得为爹想想”

    “想什么想”吞龙横眉倒竖,“他总得去看,逃不过”

    他们都不曾怀疑段存对沈翰修的用心。

    段存初入南风馆时,不过十一二的年纪,却已经学得八面玲珑,行事说话宛如成熟大人。他手脚麻利,又勤快,劈柴、烧火、打扫、添茶,样样儿都干,偶尔实在是熬得受不住,困极了,烧沸的茶水将他的小臂烫出一串燎泡,吞瓶也没听到他哭过一声。

    等含瓶入馆时,段存已经迅速成长为了老板的左膀右臂。

    他一滴泪也没在人面前掉过。哪怕是有客人见他长得清秀,直接上了手,他也是面上挂着笑,不着痕迹地把人推开了,嘴上还能奉承的人心头欢喜。

    就这样一个似乎铁打的人,含瓶却在背地中偷偷瞧见他哭过一回。

    那是他收到一封信的时候。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皱巴巴一张纸。段存识字,悄悄儿地背着人在暗地里看了,随后沉默地又将它塞进了衣襟里。只是原本平直的肩膀慢慢绷紧起来,之后上下抖动着,吞瓶就站在树后,瞥见了他死死咬着嘴唇,只是面前的地迅速浸湿了一小块。

    直到熟悉后,他才听闻,那是段存那个老乡乡试未过,不得不再等几年。

    “爹那时怎么没想着自己去念书呢”含瓶问。

    青年那时靠在南风馆的栏杆上,馆中的香风极重,铺面而来时,像是只不知名的手,捂住了人的口鼻。段存就垂着眼,望着下面的小倌坐在客人的腿上,调笑着。跳跃的烛火把整个场馆染成了橘红色,垂着的幔帘被夜风高高地吹拂起来,段存举着烟管,只淡淡笑了声。

    “爹没那个天分,”他说,“学也学不成。”

    含瓶对此并不信。段存分明是想去学的,他的聪慧灵识也不在任何一个人之下。可段存只是又吸了口烟,吐出一口缭绕的雾,没有再多言。

    他供着沈翰修一路高上,自己却仍旧待在这南风馆里头,做一个被人厌弃和瞧不起的老鸨。喜好和真心都被一点点磨去了,剩下的只有个被这烟雾凝聚起来的皮囊,勉强成个人形,谁也瞧不见内里的空空荡荡。

    新帝登基第四年时,段存从一位波斯客人的手中得了个金玉的烟枪。

    这是他头一回明确表现出自己的喜欢,连用也舍不得用,日日只把那烟枪摆在柜中,珍而重之搁在红木匣子里,拿柔软的绢布包着。

    “等爹走了,”他眯着眼说,“含瓶,这南风馆就交给你我旁的都不要,只那一柄烟枪,你给我就好。”

    含瓶惊讶道“爹要走”

    “哎,”段存把自己惯常用的烟管在扶手上磕了磕,面上浮现出一点笑,“谁不是要走的呢,且等着,待他真的起来了,我也就可以从这地方出去了。”

    那时的语气、神色,含瓶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等段存一次夜间出行后,再回来时,他的神色便大相径庭了。含瓶为他开的门,察觉到他的腰间空空荡荡,上头挂着的烟管已经没了。

    “爹”

    他诧异道,“你这是”

    “无事,”许是看出了他的担忧,段存冲着他摆摆手,“我拿掉的,没遭贼。”

    他一刻也不停地上了楼,不一会儿,那从不舍得用的烟枪被连着匣子一同拿了下来,被段存交与了帮着传东西的杂役。

    含瓶愈发不解,段存也在许久后才道“戒了。”

    “为何”

    “他不喜欢。”

    说是一股子风尘的味道。

    段存那夜偷偷站在沈家的后门前,在面对青年皱着眉吐出的这样的话时,近乎是仓皇无措地闻了下自己身上的味道。的确是风尘的,哪怕他在来之前刚刚沐浴更衣过,那股骨子里的肮脏味儿还是改不了。

    可沈翰修的身上只有墨香。他的手干干净净,带着书卷味,手指修长,上头连一个茧子都没有。

    段存偷偷看了眼自己的手。哪怕后来拿香膏在养着,上头被磨过的痕迹也无法褪去。

    他站在门外,沈翰修站在门里。

    他们之间像是隔着一条银河。

    金玉烟枪也给了沈翰修,说是之后打点可能能用上。段存既然已经戒烟,拿着自然也没了用处,毫不犹豫连夜便交了出去。

    他在那之后愈发精心地养自己这双手,将它们养的像是读书人。他练字、学画、学琴,努力学着文雅而知礼。

    可在他终于养好之后,沈翰修却也毫不犹豫与他划清界限了。

    “你”他听到沈府的下人恨铁不成钢地说,“同样是从天灾里头出来的,你缘何堕落至此”

    初次听到这话时,连含瓶这样好脾气的人也被气得心火上涌,差点直接上手,揪着那奴仆的衣领理论。可段存只是把他的手拉开了,平静道“他们没说错。”

    含瓶“爹”

    “本来就是云泥之差”段存的嘴唇哆嗦着,慢慢把这句话说完了,“是我,枉做了这多情种。”

    枉做了这多情种

    外头的风极烈,他听了那话,扭头就向风里走。没走两步,身形一歪,便倒在了地上。

    自那之后昏迷三日三夜,再醒来时,却像是将前尘往事皆放下了。

    含瓶只当他是受了刺激。

    可如今沈状元眼看着便要娶亲,昔日的那刺激,现下却又重新像是乌云一般凝聚在了头顶。

    怎么偏偏,挑大爹小爹还未出城的时候

    含瓶正在心焦,却听见楼上的窗子哗啦一声响,有什么人撞在了窗子上,把窗户撞开了一条缝。

    “别”他听到了一声含糊的低音,“大早上的”

    紧接着是他大爹的声音,极低沉,像是在哄着什么。那哭音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尾端上勾着,像是含了小钩子,一下下挑动着人的心。

    吞龙“”

    含瓶“”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震惊的意味。

    这声音,昨晚不是都响了大半夜了么

    今早怎么还来

    欢场上的人,对这种音色代表着什么都心知肚明。含瓶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昨夜加今早听到的次数,隐隐觉得自己的腰腿都开始疼了。

    到底是谁说将军不行的来着

    这种不行,他也非常想拥有好吗

    二楼的狼抖着毛,把肥兔子周身的毛都舔了一遍,舔得湿哒哒的,心满意足地拆吃入腹。不得不说,仇将军的枪法耍的当真是出神入化,快时几乎看不见影子,慢时却又磨得人头皮发麻,提不起一丝力气。

    寇秋只两三回合便败下阵来,之后只能被对方节节逼退到墙边,强行扛住这攻势。

    直到他什么东西也弄不出来了,每被轻碰一次便战栗一下,仇冽才抵着他,慢慢把刀收回了刀鞘。

    “好好夹着,”男人低低道,“别漏出来。”

    他又亲了亲青年汗湿的额头,起身要水。含瓶早已贴心地命人烧好了水,待到桶中热水浸满了,仇冽方抱着青年踏入桶中。

    温热的水流一下子漫进来,寇秋长舒了一口气。

    水汽朦胧,仇将军替他梳着毛,瞧着他靠在自己手臂上,困倦的连一句话也不想说的模样,便帮对方拍着脊背。腰背处的酸痛有所缓解,寇秋刚刚闭上眼,却听外头远去的锣鼓声又一次绕回来了。

    寇秋不胜其扰,一下子睁开了眼,“谁啊”

    一大早就噪音污染

    系统崽子也很不满,我好不容易才学完习,这声音吵得我都忘记刚刚背的什么了

    仇冽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率先从桶中出来,对自己的大宝贝说“伸手。”

    大宝贝顺从地张开双臂,被他拿着绢布擦干了身体,又亲了亲。

    下楼时,崽子们的目光全都幽幽聚集在了寇秋腰部,宛如一盏盏探照灯。待寇秋艰难地在椅子上坐下来,便有人不声不响把碗往他这边推了推,寇秋低头一看,一碗红豆粥。

    寇秋“”

    他的崽子非常孝顺,“爹,牛鞭汤也在炉子上炖着呢。”

    我们都觉着你非常需要补一补精气。

    “”

    抚萧红着脸,也在一旁表示“爹,大爹可真厉害。”

    寇老干部眼角抽搐,刚想问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就听含瓶委婉道“爹,我们馆的隔音不太好。”

    寇老干部顿时想起了他入馆的第一日听到的靡靡之音。

    晓得了。

    他沉默地把红豆粥喝了下去。

    含瓶为他倒了杯茶,仍在为寇秋也要跟去灾区的事心忧,苦口婆心地试图把他劝回,“那边如今缺粮,也乱。大爹是有公事,爹你又不会武功,岂不是添乱”

    寇老干部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添乱,他放下了调羹,道“你们不懂。”

    到人民群众最需要的地方去,这才是社会主义接班人应当做的。

    不然怎么为人民服务

    含瓶说“可你不会武功”

    “谁说的”寇秋老气横秋叹口气,随后认真地伸出双手,卷起衣袖,露出两条白生生的小胳膊,摆了个打拳的姿势。

    满屋的崽子都默默地望着他表演。

    寇秋给自己喊了口号,一下子打在了身旁将军的身上。仇将军被他萌的不行,闭眼宠,二话不说便一头栽倒下去,表示自己一个堂堂退敌千万的将军,被这一拳打的站都站不起来了。

    武功真是高的不行

    房中众人“”

    啧啧啧,这秀恩爱的一幕,真扎眼。

    他们只好齐刷刷扭过头去。

    含瓶左思右想,到底是留了个心眼,待仇将军出门去了兵部,这才将南风馆老板拉至了一边,低低与他说了今日这鞭炮齐鸣的缘故。寇秋听了,也只是沉默片刻,随后道“由他去吧。”

    他管不得,也不愿去管。

    胸中有一点残存的灵魂疯狂地胀痛起来,寇秋伸手摸了摸那处,没有说话。

    系统崽子说阿爸,我们真的忍

    这可都踩着我们头要往上爬了

    寇老干部目光深沉,半晌后,又伸手探了探胸膛。

    “你愿意么”他轻声说。

    哪怕是个泥人,也有三分气性。

    那些东西,我们要替你讨回来了。

    那一点胀痛消失了。寇老干部明白了段存的意思,于是重新站起了身,唤来了其他的崽子们。

    众人皆出了各自房门,到了厅中,等待着他的吩咐。

    寇秋看了一圈儿,随即幽幽道“我准备,和大家说点事。”

    系统激动的摩拳擦掌,我们要去弄个大的

    终于能直接打渣攻了,开心到三百六十度原地旋转螺旋上天

    寇秋语出惊人,“我要和沈翰修,要回我的钱。”

    含瓶吞龙皆已忍了沈翰修许久,但一直顾忌着段存,始终也不敢做些什么。如今骤然听了这话,皆是又愣又怔,待反应过来,不由得心头大喜。

    “爹,”他喜道,“你看开了”

    “是啊,”寇秋轻声说,“开的不能再开了。”

    把心脏脾肺都喂了一个畜生,哪怕那些讨不回来了,也不能就这样让那畜生占着这些好处,继续上天。

    “反正我在这京城中也早出了名,”他平静地笑了笑,“脸面什么的,早就没有了吧”

    他顿了顿,又望了眼自己的崽子们。

    “怎么样,干不干”

    二十八个崽子摩拳擦掌,连素日最稳重和平的含瓶都开始捋袖子,“干干干。”

    走之前不先扫扫垃圾,怎么能放心走

    他们硬是成了去打群架的样子,各色武器都带在身上,气势汹汹关了南风书院的门,直接杀去了大路上。

    沈翰修骑在高头大马上,正亲自监送着这些聘礼,已然快到了太师府。两旁百姓聚集的不少,皆对着这聘礼赞叹不已,暗叹这状元郎果真是家中颇有些囊资。

    唯有风光无限的状元郎自己心中清楚,这些中,竟有大部分都是段存昔日送来的金银珠宝,还有少部分是端王与的赏赐。

    他将府中几乎掏空,这才勉强凑出了能与太师府千金相配的聘礼。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沈翰修两耳不闻窗外事太久了,哪里知道这些茶米油盐累计起来,竟也是如此骇人的数目如今除了这聘礼,他竟已是一清二白,倘若还无空缺可供他补上,之后少不得便只能靠太师府千金那七十二抬嫁妆过活了。

    到了此时,他竟有些暗悔,不该在先前与段存闹得这般僵。

    否则,怎么便会到了这等狼狈的境地。

    他心底暗暗地叹息,两腿一夹马肚,加快了身下这坐骑奔跑的步伐,眼看着眼前便已是太师府,却骤然见眼前杀出一群人来,个个儿都是精雕玉琢的好模样,只是怒目圆睁,到了路上,二话不说便将手一拦。

    前头吹打的队伍停下了,状元郎也勒住了马,居高临下望着眼前这群人,心中有些莫名。

    这都是从哪里跑来的

    可紧接着,这些青年分两边站了,从中慢慢走出另一人来。

    这人皮肉白皙,生的也眉清目秀,这些日子在话本里看的多了,京城的五条新鲜消息里竟有三条是和这人有关的,旁边的百姓瞧着脸熟,几乎是想也不想便认了出来,“柳老板”

    沈翰修的脸色变了变。

    他捏紧了缰绳,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情,连脖颈的线条都紧紧绷了起来,声音中也现出了一种古怪的韵律。

    “柳老板至此,不知有何贵干”

    寇秋望着他,状元郎并没有表现出一分一毫与自己熟识的模样,目光犹如在看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

    “我来讨债。”他慢慢道。

    状元郎笑了声,挑高了眉。

    “柳老板说笑了,”他淡淡道,“你我素不相识,有何债可讨”

    吞龙猛地愤懑起来,正欲开口,寇秋却伸手阻止了他,声音仍旧是波澜不惊的,丝毫不恼,也不怒。

    “我看,沈状元才是说笑。”

    他顿了顿,缓缓抬起眼,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直直地望着马上这人。

    “沈状元既然与我素不相识那这聘礼中,缘何有这许多我南风馆的东西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两旁的百姓皆开始窃窃私语,探寻的目光如针一般扎过来。沈翰修坐在马背上,隐隐觉得后背发凉,竟是一身冷汗浸透了衣裳。

    他张了张嘴,却又沉着脸闭上了。倒是马前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一步,喝道“哪里来的人,胡搅蛮缠我们爷是当今状元爷,聘的也是太师家的千金,哪里会有你的东西”

    青年仍旧平静,只伸了伸手,一旁生的有几分妖气的吞龙立刻将手中的账本翻开了,轻咳了几声,一行行向下念去。

    “上绘祥云纹青花瓷瓶一对,折枝芙蓉花样绸缎二十匹,翠底红纹珐琅杯一对,白玉杯一对,东海夜明珠三颗,金玉烟斗一柄”

    他将那长长的账本抖开了,一个接着一个地向下念。那些宝贝各个都价值不菲,听的围观着的百姓皆诧异不已,沈翰修的面色也越来越沉。

    在有百姓眼尖地于聘礼中分辨出那一对祥云纹青花瓷瓶之后,便连送聘队伍中的人,也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那管事的眼看不好,愈发提起一身的气势,怒道“难道只许你们有这花样的瓷瓶不成”

    寇秋背着手,慢悠悠道“自然不是。”

    管事的正欲继续,却听寇秋将后一句补全了,“只是这瓷瓶,原是白府白二公子赠与我的,瓷瓶下方还印着白府的标志。倘若这并非是我那一对,何不抬起来,让这满城百姓看一看”

    “对啊,看一看”

    “总不会是白公子也送了你们一对吧”

    围观的百姓们跟着起哄,渐渐也从这状元郎面上的神色中看出些不对来。声浪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铺天盖地而来,齐刷刷高呼着,让这状元郎为他们亮一亮瓶底。

    “看一看”

    “看一看”

    “”

    沈翰修在马上,用力地闭了闭眼。

    呼声太大,队伍中仆从都左右为难。

    状元郎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中,最后还是一挥手。那瓷瓶被两旁的仆从抬了起来,一点点彰显出了它的底部。

    在此时,沈翰修的心内仍旧存着点希望。

    倘若,倘若这真的不是段存与自己的那一对呢

    他屏息凝神望去,可这样的倘若从不存在即使沾了些尘土,那白家的标志也仍旧是醒目的,明晃晃刺着人的眼。像是毫不遮掩的刀子,一下子亮出了自己雪亮的寒光。

    这是真的。

    众目睽睽之下,沈翰修手中捏着的缰绳猛地一松,险些从马上坠下来。

    藏不住了。

    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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