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遂擅长山水, 却不擅长画人物。

    他画出的线条稚嫩,水平就比学堂里的孩子稍微强一点,基本属于古代版的火柴人, 看起来和小人书似的。但也有优点,胜在一目了然、特点鲜明,让人一看, 就知道他画的是谁,又是什么样的场景。

    卫峋把第五幅画拿在手里许久,江遂想再抢回来,却迟疑了一会儿,直到他看见,卫峋垂下的眼眸有隐隐的水光显露出来。

    江遂愣了一愣,随即,他伸出手, 用轻柔又不失坚定的力道, 把卫峋捏着纸张的手掰开, 将那幅画扔到桌子上,江遂扯起嘴角,“我还没画完呢, 你是不是误会了”

    卫峋抬起头,淡红色的眼睛直视着江遂, 看的他心头一跳, 然后像是被人用力揉皱了一样,又疼、又压迫的难受。

    国师当初送他的药, 确实是有效果的,没想到他连江遂究竟得了什么病都不清楚,竟然一举打败江二和沈济今两位神医, 提前这么久给江遂研究出了可以止疼的药物,如今江遂已经把那些暗金色的丹药全部吃完了。

    以前毒发,江遂会疼的死去活来,后来再毒发,这疼被弱化了几十倍,虽然还是疼痛难忍,但江遂试了这么多年的针灸,每个月后脑穴位都会被扎一次,对他来说,这种疼痛已经算不了什么了。

    但就是因为这样,有些时候,江遂都很难辨认,自己的心疼到底是毒发,还是仅仅出于对眼前人的在意。

    若说以前江遂还会偷偷纠结这个问题,现在他已经不再纠结了。

    因为,那三到五次的机会他早就已经用光了。

    江二和沈济今几乎是同时诊断出,思美人已经在他体内彻底发作,往后他不再需要克制自己,即使疼,也没关系了。

    垂眸笑了笑,江遂说道“第五幅,是我幻想中未来的你,峋儿那么厉害,再过一二十年,这天下必定会海清河晏,到那时候,你就是改写历史、为千万百姓记住的千古一帝,而我”

    卫峋并没有打断他,他安静的听他说着,可是江遂自己却说不下去了。

    他本来是想在第五幅上画一个自己,就站在中年皇帝身边的自己,这代表着不论到什么时候,自己都会陪着他、看着他,他想用这种方式激励卫峋,也是给他留下一个念想,然而真正的说出口,他才发现,这话有多不妥。

    简直就是亲自剖开卫峋心中的伤口,撕裂他的皮肉,然后往上面大把的撒盐。

    这几个月里,卫峋和他从没说过以后的事情,两人默契的忽视了这个话题,好像不提,那个可怕的未来就不会到达。

    除夕,本是合家欢的时候,说这个好像不太合适,然而已经提起来了,那么说不说的,似乎都一样了。

    抿了抿唇,江遂往卫峋怀里靠,两人的肩膀互相倚着,他抓住卫峋的手,觉得他手有些凉,于是,他把卫峋的双手抱在怀里,一边为他暖,一边斟酌着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江湖上的一种穴位功法。”

    前一段话就这么无疾而终了,卫峋动了动手指,反手紧紧抓住江遂的手,然后哑着声音问“什么”

    江遂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这种功法在将人点穴后,可以封住那人全身的经脉,经脉被封,人就会陷入昏睡,延缓身体的衰老,对毒,也有这种效果。”

    卫峋没有回答,这功法听起来很不错,但要是真的这么有用,江遂肯定一早就说了,不会留到现在。

    于是,他直接问道“弊端是什么”

    江遂心中苦笑,太敏锐也不是什么好事,不管做什么,都瞒不过他。

    捏了捏卫峋的指尖,江遂垂下头,慢慢说道“弊端就是封穴太久,解穴以后,流逝的时光会加倍反噬,老人会瞬间老死,生病的人,则会瞬间病死,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个办法,就相当于是个不需要温度的大冰柜,把人关进去,让人永远保持在临死前的鲜活上,可一旦把冰柜打开,人的身体经受了长期的冷冻、又要经受解冻,受不了这些打击,那么,人也就活不成了。

    江遂说到一半,就感到了卫峋身体的颤抖,还没等他抬头,卫峋就斩钉截铁的拒绝了他,“别想了朕不会让你封穴的”

    江遂拧起眉头,他抬头看向卫峋,却被后者凄惶的神色惊到,愣了愣,江遂想也不想,便张开双臂,紧紧的抱住了他。

    把头搁在卫峋的肩膀上,前额抵着他的脖颈,江遂加快语速安慰他,“不封不封,我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不做了。而且,我说的不是现在,是以后,若真的走到那一步,无计可施了,你再封住我的穴位,这样,我还可以再继续陪着你”

    只是,那时候的他已经不会说话,也不会对着卫峋笑了。

    江遂鼻尖一酸,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做,反而是对卫峋的折磨,让他日日夜夜对着一个再也醒不过来的人,这不是死了都不放过他吗

    想到这,江遂深深的把头埋进卫峋怀里,他双臂搂紧了卫峋的脖子,眼眶有些濡湿,声音也有些哽咽,江遂想让自己冷静,却难以抑制的喊了起来“算了,不封了,再也不封了。对不起,是我太想当然了。”

    卫峋听不得他说这些,他闭上眼,不住的亲吻江遂的头发,额头,脸颊,薄薄的唇瓣贴在皮肤上,带来柔软和温热的触感,还有一点水渍,在一触即分后,留在了江遂的脸上。

    卫峋还在慌乱的说着,“不是,不是阿遂的错,朕知道,阿遂会想到封穴,也是为了朕,阿遂对朕的心意,朕全都清楚。只是只是”

    江遂已经慢慢抬起了头,卫峋和他对视着,半晌,他苦笑一声,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揩去江遂眼角的水渍,他低声说出那些未尽之语,“只是封穴的话,太痛苦了。”

    “看着长睡不醒的阿遂,朕会痛苦;想到再也没法等来阿遂清醒的那天,朕会更痛苦。”

    “阿遂想的是什么,朕都懂。”

    卫峋轻轻的笑起来,他捧着江遂的脸,神情温柔的像是对待一个瓷娃娃,“阿遂无非,是想让朕好好活下去,继续做个好皇帝,阿遂会想到封穴,也是怕朕失去你以后,太难过了,打不起精神来,对吗”

    江遂呆呆的看着他,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不假,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隐约觉得卫峋误会了什么,江遂连忙摇头,“不是我”

    他的声音小了许多,“我只是想继续陪着你。”

    说到这,他自嘲的笑了笑,“应该是我的私心作祟吧,以前你要我陪你,但我不愿意,还百般拒绝,现在我愿意了,却没有机会了,这巧合的简直像是天意,我不甘心,便只能用这种自私的办法了。”

    看着江遂自暴自弃的模样,卫峋突然笑了,不是苦闷的笑,而是快慰的笑,他垂下头,凑过去,在江遂的唇上轻轻碰了碰,江遂惊愕抬头,卫峋鲜少主动,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

    卫峋目光如水,包裹着江遂,像是要把他暖化了,江遂呆呆的,看见卫峋张口,“阿遂不必自责,其实朕与阿遂,是一样的。”

    颇有兴致的勾了勾唇,卫峋问他“朕也有私心,阿遂想知道,朕的私心是什么吗”

    他笑的神秘又开心,然而江遂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卫峋这个模样,不像是真的高兴,倒像是借着高兴的面具,隐藏自己真正的情绪,可面具就是面具,无法完全遮住底下的隐秘,所以,还是有一丝疯狂和偏执从卫峋的声音里流露了出来。

    江遂不禁警惕起来,隔了好久,他才试探的问“是什么”

    跟江遂一样,卫峋也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很久了,大概是因为今天江遂突然真情流露,说起了和自己类似的事,这让他觉得,也许江遂会对他的想法宽容一些。

    他一只手和江遂十指相握,另一只手则抓着江遂的肩膀,这是个充满了占有欲、且十分强势的姿势,因为在这种姿势下,江遂根本不能逃,只要动一动,就会被他扯进怀里,然后再也逃不开。

    江遂清晰的听到,他的声音里有遮掩不住的兴奋和寻求认同。

    卫峋紧紧盯着江遂,一字一顿的说道“朕的私心是,朕想让阿遂,等朕十年。”

    江遂愣住。

    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别说十年,就是十个月的承诺,江遂都没法给他,那他说的这个十年,肯定不是活着等他十年了。

    死了,再等他十年

    江遂骤然明白过来他这句话背后的意义,他浑身都僵住了,震惊的望着卫峋,江遂感觉胸腔中的那颗心脏都停跳了,浑身的血液渐渐凉下去,而卫峋看着他的目光,还是那么热,那么癫狂。

    作者有话要说摄政王被吓得心脏骤停,经仵作验尸,是突发性猝死

    小皇帝精神错乱,被迫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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