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广华伸出因常年干活而粗糙的手,轻轻抚摸顾子颂的脸颊。
这孩子的脸多么瘦,几乎没有肉,骨头磕着他的手。
当初付蓉进城一趟,丢了孩子,许广华自然是伤心的。
可妻子那样自责内疚,成宿成宿睡不着,每摸一次头发,都能掉下一大把。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怎么忍心指责她
俩口子走出那段艰难的岁月极其不易。
直到如今,许广华仍旧不敢相信那么难的路,他们竟还是携手走过来了。
如今嗒嗒变成正常的孩子,而年年也回来了,许广华感觉自己在做梦。
“您怎么了”顾子颂看着许广华眼眶的泪时,愈发不知所措。
许广华不由将儿子抱紧。
孩子不小了,被搂入怀中,难免有些挣扎。
他想要躲开,可此时这大人给予的温暖却是陌生的,也是让人不舍得拒绝的。
这就是拥抱的感觉吗
顾子颂的身体很僵硬,双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便在半空中轻轻攥起来。
听见许广华一遍又一遍叫着“年年”,他摇摇头,为难地说“叔叔,我叫子颂。”
顾子颂这个名字,是顾建新给他取的。
他本身是很喜欢这个名字的,可后来班级里的同学说,他叫这名字是因为,顾建新与董萍希望他给他们家“送子”。
同学们很调皮,做着鬼脸嘲笑他,顾子颂忍无可忍,红着眼睛跟他们打了一架。
他虽然瘦,却有力气,打架是不会输的。
只是后来老师请了家长,让他给同学们道歉。
是别人先欺负他的,顾子颂不愿意道歉,他梗着脖子不出声,董萍说他害自己丢尽颜面。
当天晚上,他被董萍罚跪在地上,一夜不准睡。
从那之后,他再也不嫌弃自己的名字了。
所以,他怎么会是年年呢
顾子颂低着头,很是拘谨,直到许广华终于松开他的手,才稍微放松了些。
许广华怕自己太冒失,吓到孩子,便带着他回屋,让付蓉给他解释这一切。
进了里屋,许广华就低声将孩子背后那疤痕的事说了出来。
饶是付蓉已经在心底确定这就是走失的年年,此时得到证据,仍旧满
心激动。
看见父母正在嘀咕什么,嗒嗒便从炕上下来,跑去拉住顾子颂的手。
“哥哥,我们也说悄悄话。”嗒嗒用小小的气音说道。
嗒嗒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神秘兮兮地凑向他的耳朵。
可顾子颂比她高了不少呢,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怕是听不见她的话,嗒嗒左思右想,灵机一动。
顾子颂回过神的时候,嗒嗒已经跑到了炕边。
她个子小,还有些肉乎乎的,但却很灵活,双手一撑住炕,使劲往上一蹬。
嗒嗒的上半身先上去,小手用力扒拉着,之后便吃力地挪着小短腿,直到整个人连滚带爬上了炕,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会儿她高兴了,冲顾子颂招招手,又将双手并在耳朵边,做出一个“睡觉”的手势“哥哥上来,睡觉觉。”
嗒嗒软乎乎的小手招呀招,见他不出声,便趴在炕上,用手托着腮,一脸不解。
而这时,顾子颂看了一眼地面,指着说“我睡这里。”
“你睡上面。”付蓉走过来时,眼中满是疼爱怜惜,她双手握住顾子颂瘦弱的肩膀,“就算是夏天,地上也有寒气,小孩儿睡会着凉的。”
“我不怕的。”顾子颂轻声说了一句。
顾方从小怕黑,因此一直以来,董萍都要求他在顾方屋里陪着睡。
那屋里只摆了一张床,顾子颂便睡在地上,一连数年过去,他都习惯了。
付蓉没有再就这个问题与他纠缠,只是盘腿坐在地上,仰着头看他。
不是一个大人面对小孩时居高临下的态度,她知道他长大了,此时需要的是平等的交流。
许广华也走过来,坐在他们身旁。
嗒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三个人,琢磨之下发现他们仨发明了一种有趣的新游戏。
这么好玩的事儿,怎么能少了她呢
嗒嗒又是“哼哧哼哧”地爬下床,累得气喘吁吁,却是不厌其烦。
嗒嗒跑过来的之后,见哥哥还直挺挺站着,便牵着他的手,拉着他坐下来。
四个人坐在一起,就像是围成一个圈,唯独小团子那一块儿的圈就凹陷了一点,但不碍事。
“娘,我们要玩丢手绢的游戏吗”嗒嗒用软糯糯的语气问。
付蓉内心的感触被嗒嗒
的话语打断,不由失笑。
她摸了摸嗒嗒的脑袋,而后说道“爹娘要跟哥哥说一件事。”
嗒嗒似懂非懂,但很乐意配合,乖乖闭上嘴巴,仔细等待。
坐在一旁的顾子颂感受着这一幕,不知怎的,鼻子有点酸酸的。
在家里,顾建新与董萍总是对顾方这么好,但他一点都不想哭。
可不知道怎么了,此时看着嗒嗒的父母这样温柔地对待她时,他心底,竟好羡慕。
“子颂,我们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付蓉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顾子颂愣了愣。
他漆黑的眼底,是满满的彷徨,仿佛所有人对他温声说话,都让他感到受宠若惊。
“嗒嗒有一个哥哥,亲生哥哥。七年前,我带着他哥哥去城里姥姥姥爷家,想要在供销社买一些米送给他们。”
“可我太大意了,付了钱,提了米,一个转头她哥哥就不见了。”
顾子颂傻傻地看着付蓉,仿佛没听明白。
“我和嗒嗒她爹找了好久,也去派出所请公安同志帮忙。可丢了一个孩子再去找,等同于大海捞针。好多人说嗒嗒的哥哥一定被拐子卖了,也不知道卖到了哪里。”
这一番话就仿佛丢进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顷刻之间激起顾子颂心底巨大的涟漪。
他有些迟疑地动了动唇,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我不好,丢了年年。”付蓉的声音逐渐哽咽,“这些年我经常想,也不知道买走年年的那户人家,对他好不好。”
年年
顾子颂的眉心拧了拧,却还是不敢出声。
“子颂,你就是我们丢了的孩子。”见付蓉几乎再难以控制情绪,许广华接过话,“你的背上有一道疤痕,那是当初你小叔不小心用烟烫的。”
嗒嗒听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听懂了一些,瞅着顾子颂的后背。
而后,她懵懵地说“没有啊。”
付蓉握着顾子颂的肩膀,慢慢将他转过去。
他虽瘦弱,却比顾方的个子高,这上衣穿在身上,早就已经太短。
付蓉轻轻一掀,便看见孩子皮包骨一般的后背上那块小小的疤痕。
她始终记得当年许广中烫着孩子之后,自己有多心疼。
可当时的心痛之情,却不及现在的半
分。
付蓉再难忍住自己的泪水,紧紧将顾子颂揽入怀中“对不起,年年,都是我不小心,把你弄丢了。”
付蓉素来是个冷静的人,平日即便落泪,也只是默默哭泣。
可这一次不一样,紧紧抱着孩子之时,她想到这些年他被拐时受的种种苦,又想到他在顾家寄人篱下的生活。
这些苦难本来可以避免,只怪她太大意。
付蓉泣不成声,一刻都不愿松开搂着孩子的手。
嗒嗒见娘这么伤心,也默默地凑过来,用小手拍她的背,轻轻安慰。
两个孩子都这么好,这是上天对她的眷顾与恩赐,付蓉光是想着这一点,心中的酸涩与感激便交织在一起,无法言说。
没什么比此时此刻的相认更让许广华满心感恩。
看着顾子颂逐渐舒展开的神色,不再紧绷的身体,他沉着声承诺“年年,爹会把你从顾家要回来。从今往后,我们一家四口,再也不会分开。”
爹
顾子颂的心颤了颤。
他从来没有父母,再小一些时会羡慕别的孩子,可如今已经习以为常。
谁能想到,他现在竟然有父亲,有母亲,还有一个妹妹
种种冲击在顾子颂的脑海之中交织着,他甚至忘了高兴,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做一个梦。
梦醒了,他是不是就要回顾家
孩子终究是孩子,即便顾子颂表现得比其他孩子要更加成熟懂事,可真遇到这么大的变故,仍旧不知道该怎样自处。
付蓉与许广华没有勉强,只是用尽自己的关心与呵护,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里屋的炕不大,好在嗒嗒还小,四个人挤一挤还够睡。
顾子颂躺在许广华的身旁,嗒嗒则躺在付蓉的身旁,一家四口准备休息。
嗒嗒是个小话痨,小手和小脚丫在一片漆黑之中挥舞,时不时说出一些让人忍俊不禁的话。
付蓉温柔的声音轻轻哄着她,又现编了几个有关于小动物探险的故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嗒嗒均匀的呼吸声。
嗒嗒睡着了,付蓉便用胳膊支着脑袋,轻轻给她盖上被子。
可正在这时,越过许广华,她见顾子颂还盯着自己,等待着什么。
付蓉笑了“年年还想听故事吗”
顾
子颂是一个不会提出要求的人,一直以来,他的生活中都只有顺从。
可是刚才这个故事太好听,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后续。
犹豫了许久,顾子颂点点头,紧张地等待她的反应。
他以为她会不耐烦的,毕竟太晚了,大家都想睡觉。
可没想到,付蓉的声音仍旧柔和“好,娘继续给你讲。”
寂静的夜里,付蓉的故事婉转动听,就像是一首曲子,哄得顾子颂逐渐入睡。
等到孩子彻底陷入梦乡之后,付蓉与许广华才得了机会说说话。
“你说,顾家会轻易放人吗”付蓉忐忑地说。
“孩子的户口在顾家,他们在城里又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真与他们硬碰硬,恐怕我们难有胜算。”
许广华望向熟睡中的孩子。
孩子明明睡得很深,可眉心却还拧着,与嗒嗒恬静的睡颜相比,他就连在睡梦中,都是带着防备的。
许广华恨透了伤害自己儿子的人,却是无能为力。
此时他能做的,便只有保护孩子不再受伤害。
“无论如何,先试一试。”许广华说道,“孩子是我们的,总不可能光是因为他们的势力,就将他抢走。”
夜深了,许广华与付蓉都睡不好。
想到接下来所必须面对的危机,他们心中是不安的。
天刚蒙蒙亮,许广华向公社老队长请假,想要进城去。
一连请了好几回假,就是再好说话的老队长,此时也有了意见“人民公社为的是人民,要是所有社员都像你一样,那等到秋收时,大家都忙不过来了。广华,你不是一个会偷懒的人,这次居然这么离谱,究竟是怎么回事”
许广华沉默半晌。
老队长又说道“我知道你媳妇现在在教书,拿的是城里学校的工资和粮票。但你以为光是靠这个,能让你们搬到城里住吗你的根在农村,你就永远是个乡下人,不能这样好高骛远”
老队长年纪大了,在村民面前也有一定的威严,便教训了许广华一顿。
起初他听着,想要解释,可慢慢地,许广华的眉心皱了皱。
“队长,我这趟去城里是为了家事,一时说不清楚,等回来之后,再好好向你解释。”顿了顿,他又说
了一句,“但我并不同意你的观念。我的确是农村人,但人一心想要往上爬,往外走,这本身没有错。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带着自己的媳妇和子女过上更好的生活。也许到时候就真搬到城里住了,谁说得准”
许广华平时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此时却沉着脸,露出严肃的神情。
对于未来,他已经在规划,绝不仅止步于此。
老队长被他这坚毅的表情震了震,许久之后才开口“今天准许你请假,早去早回。”
许广华点头道谢,转身便迅速向外跑去。
看得出,他很赶时间。
老队长将目光收回来,吹着口哨便催促大家继续锄地,不准偷懒。
几个本来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村民立马议论起来。
“他真是想得美,居然说将来要搬到城里住谁不知道他们家就只有大房穷得叮当响,还想学他二弟当城里人”
“我活了这一把岁数,还从来没见过像许老大这么倒霉催的人。当年娶了个水灵灵的知青,多少人羡慕啊,可没想到刚一嫁进门,知青的脸就毁了,生了个儿子给丢了,再生的那个还是个傻丫头”
“刚才他还说要带着媳妇和子女去城里住呢,也不知道是哪儿来这么大的脸别的不说,他有儿子吗”
一番议论之下,大家大笑起来。
当然,有明理人说许广华他媳妇的脸似乎已经恢复,这些日子看上去好了许多,也有人说他闺女早就不傻了,那双眼睛跟会说话似的,别提有多机灵。
可大家才不愿意听呢。
在他们心中,许家大房就是一屋的扫把星,谁要是沾上他们,一准倒霉。
毕竟这些年,的确是看着他们的日子越过越差。
改善生活不过是些许时日的事儿,就算大伙儿有察觉了,也不愿相信。
难得找回儿子,付蓉不想去学校,可一想到自己的工作职责,她还是不得不收拾好自己,出门上班。
临走之前,她让嗒嗒照顾好顾子颂。
嗒嗒当然是一口答应下来,笑眯眯地牵着顾子颂的手,想着要带他上哪儿玩。
付蓉准备走了,想着还是放心不下,去公婆的屋里请他们帮忙看着顾子颂。
许老头一大早就出门砍
木柴去了,家里便只有周老太。
思来想去,付蓉就只能对她说道“麻烦你照看一下那孩子,别的不需要你操心,只要确保不要有人来把他接走就行了。”
周老太挑了挑眉,睨她一眼,有气无力地应一声。
付蓉还想再提醒几句,可见老婆子已经闭上眼假寐,便只好转身走了。
她一走,周老太就“呸”了一声“什么玩意儿,连声娘都不叫”
屋子里,老婆子又开始骂骂咧咧,嗒嗒捂着耳朵,对顾子颂说“哥哥,我们走吧”
说完,她便带着顾子颂去田埂玩。
顾子颂在顾家过得不好,但毕竟还是在城里生活,从未试过像这些孩子们一样在泥地里打滚。
嗒嗒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玩起来却一点都不克制,浑身上下顿时脏脏的,看得顾子颂一脸诧异。
在顾家,他的衣服虽不用董萍洗,可只要他稍有不慎,弄脏了衣服,便会被董萍臭骂一顿。
被骂得多了,顾子颂不敢反抗,只会安安静静地洗了衣裳,而后保持整洁。
一晃数年过去了,顾子颂早就已经跟别的小朋友不太一样。
“你妈妈不会生气吗”顾子颂低声问。
嗒嗒正色道“哥哥,我娘也是你娘”
顾子颂仍旧不敢相信,他真的可以永远留在这个家里吗
“快来吧”嗒嗒打断了他的忧虑,拾起一块泥巴,“啪”一声扔在他身上。
她觉得哥哥肯定愿意和自己一块儿玩,因为他上回往她舅妈脚底下扔石子的时候,可快可准啦
果不其然,在嗒嗒的带动之下,顾子颂终于动了动脚步。
他的动作仍旧小心谨慎,可慢慢地,竟也被感染,放开了自己。
嗒嗒笑盈盈地看着哥哥,心里头比吃了大白兔奶糖还要甜。
哥哥虽然还是不笑,可他已经回家啦
以后再也不用和那个会给他吃脏包子的臭坏蛋住在一起了
嗒嗒带着顾子颂,撒了欢儿一般玩,田埂里时不时传来她的欢声笑语。
只是他们没想到,等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一回家,就碰见了顾建新与董萍。
顾建新来的时候,手上提了一箩筐鸡蛋。
周老太斜睨了一眼,忽地眼睛发光,笑着走上前去
“这又是来找谁的”
“我儿子在你们家,特地来领他回去的。”顾建新说道。
这筐鸡蛋对于顾家来说没几个钱,真要上别人家送礼,还拿不出手。
可对于周老太而言,却是够重的礼了,她乐开了花,指一指顾子颂,就让他赶紧回去。
顾子颂到现在还不清楚情况,但打心眼里想要留在这里,一个劲地后退“我不走。”
董萍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才到这村子,心里已经是一万个不痛快,此时见顾子颂还不乐意回去,顿时脸色都变了。
要不是因为顾建新说必须要俩口子一起来才体现诚意,她才不可能亲自来接这倒霉鬼
“你不回去,难道还要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董萍冷声道。
“怎么说话的”顾建新瞪了她一眼。
周老太可不觉得这些城里人说的话有多不中听,她巴不得立马把人送走,赶紧回灶间煮鸡蛋,补补身子。
这会儿见顾子颂与他们俩僵持,她忙外前一步,猛一推他的背,将他推到了顾建新身边。
顾子颂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才站稳,双脚却死死钉在地上,不愿意走。
嗒嗒急着去拉他,可哪有两个大人的力气大,双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臂,手指头却被董萍一根一根掰开。
嗒嗒的手指头疼得不得了,哭着嚷着要哥哥留下来,可得来的却是董萍的嘲讽。
“你们这些乡下人真有意思,见到谁都喊哥哥那我家里还有个儿子,是不是也要被你抢来做哥哥”
董萍的声音极其尖锐,见嗒嗒还要上前,手一抬,狠狠地拍在她的手背上。
嗒嗒顿时就哭出来,闹得更凶了,可要和大人吵架,她哪有这样的伶牙俐齿
顾建新耐心告罄,自然不会让一个小孩拦着自己的步伐,他一把扯住顾子颂的衣襟,厉声道“还不跟我回去是不是想要派出所的公安过来,把他们一个个都抓走让他们全去蹲号子,你就满意了”
顾子颂的眼中生出几分惊恐。
直到被顾建新拖走之时,他仍旧转头看着嗒嗒,和这个看起来并不显眼的屋子。
昨天他过得这么开心,有父亲帮他洗澡,母亲给他讲故事,他还吃了好几年没吃的鸡蛋,和
一杯过去从未尝过味道的麦乳精。
太幸福了。
顾子颂的唇角颤了颤,有点想哭。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哭,只是低着头,跟顾建新走。
没走几步,董萍又揪着他的耳朵骂人了。
“你真是了不起,还得我们一起来接你你知不知道我晕车坐车要吐的”
“昨天方方为了找你哭了一整晚,说你不在,他睡不着。要是今天他在学校里跟不上功课,小心我打死你。”
“还有,你这衣服怎么脏成这样洗了还能穿不许洗了,你明天就穿着这一身衣服上教室丢人现眼去”
董萍一刻不停地说着,仿佛不将顾子颂骂哭,就不甘心。
然而顾子颂始终低着头,恢复了木然的神态,面无表情地坐上公交车。
还是得回去了。
身后,嗒嗒跑出了几十米远,却跟不上他们的脚步。
公交车已经驶出山路,嗒嗒抹了抹眼睛,眼底都是水雾。
她想要去找爹娘,可一时之间找不到,只能回家,却不想这一转身,就见到许妞妞。
嗒嗒不想搭理许妞妞,没精打采地走到一边去,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许妞妞自讨没趣,却还是眼珠子一转,跟在她身边。
落日余晖之下,两道身影都是小小的,若是在旁人看来,只会说这俩小女娃长得真好看,精致得很。
可他们不会想到,这其中,稍大些的孩子满心都是算计。
“嗒嗒,你哥哥被他爹娘走了吗”许妞妞试探地问。
嗒嗒不想跟她说话,可又不服气,纠正道“是被坏蛋接走了。”
许妞妞“哦”了一声,心中窃喜。
看形势,她是绝对不可能再过继到大房家了,既然如此,她便希望大房一家子人鸡犬不宁
照上辈子的发展脉络,许年根本就不可能被找回来,那么她要让他重蹈上辈子的命运。
只要能让许广华与付蓉膈应,让嗒嗒难过,她就满意了。
“嗒嗒,知道你爹娘为什么非要让你哥哥回来吗”许妞妞装作不在意地问。
嗒嗒踢着小石子“爹娘想哥哥了。”
许妞妞笑一声,用活泼的语气说道“其实你爹娘最爱的,就只有你年年哥哥。当初是因为年年哥哥不见了,他们
才会生你的。现在他要回来了,那你就自然变成多余的那个啦”顿了顿,她又说道,“你知道多余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嗒嗒停下脚步“嗒嗒不是多出来的。”
“嗒嗒,原来你还是这么傻。大人的想法可奇怪了,他们喜欢的都是男孩子你看我娘平时只会打我骂我,但对我弟弟那么好。你以为是我不够乖,不够聪明吗其实是他们不喜欢女娃。”
嗒嗒扭头看了许妞妞一眼。
她知道二婶婶对许妞妞凶巴巴的,很可怕。
许妞妞见她像是在思索什么,便又继续说道“你也不用太灰心,只要你哥哥不回家,你爹娘就不会不喜欢你啦等晚上你爹娘回来,你就闹着不让他们接你哥哥回去,等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是家里唯一招人疼的孩子了”
许妞妞说完这话,又叹一口气,一脸高深的样子“你还是再想想吧,我回去给我弟弟洗衣服了。”
她走着,脚步迈得格外轻盈。
嗒嗒的父母为什么喜欢、疼爱她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乖巧。
可如果嗒嗒变得不乖巧了呢
若是嗒嗒善妒,爱无理取闹,难道许广华与付蓉还会无条件包容她吗
许广华到了城里,发现顾家没人。
来都来了,总不能空跑一趟,于是他便去了派出所一趟。
派出所的公安同志很热心,听了他的一番话,也在仔细为他想办法。
“我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办理正式的领养手续。要是他们从正规孤儿院办过领养手续,那就比较麻烦。毕竟就算你认得那孩子背后的疤痕,也不代表他们能承认,要是养父母说孩子身上的疤痕是打小就有的呢”
“现在能做的,就是寻找更多的证据,证明孩子是你们家的。”
许广华也知道公安同志说得有理,沉吟许久,才问道“同志,那你们能不能查一查前些年落网拐子的记录”
“这就比较麻烦了,一来你不知道那孩子之前被辗转卖过多少户人家,那又怎么能查到人贩子的源头二来你也不能确定那孩子确实是你们的,毕竟这么多年不见,孩子的长相早就已经不同。”
从派出所出来,许广华心事重重
。
即便他与付蓉确定顾子颂就是自己家里的年年,可却没有办法向别人证明。
孩子已经被拐七年,所谓的证据也早就已经石沉大海,他不知该如何寻找。
许广华猜测顾家不会这么轻易放手,哪怕只是为了面子,他们也会将这件事闹大。
毕竟他们还需要养着这大儿子,以表明自己并不是苛待孩童的养父母。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许广华的脚步是沉重的。
嗒嗒不开心,即便宋小航来拉她上山玩,都不愿意去。
她回到里屋,便脱了鞋子,洗了小脚丫,爬到炕上睡觉。
临睡的时候,嗒嗒的眼睫毛还湿湿的。
她缩成一团,想着昨天哥哥在家里时的样子。
他们一家四个人,大家都特别特别高兴。
可妞妞姐姐为什么说大人都是喜欢男孩子的呢
嗒嗒回想着这个问题,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她已经许久没有在梦中回到猪猪王国了,可这一次她不仅回去了,还见到了猪长老。
猪长老胖胖的,笑容可掬地望着她“嗒嗒在人间过得好吗”
嗒嗒点点头,又摇摇头。
好不容易逮到猪长老了,嗒嗒便缠着他,请他帮忙救出哥哥。
猪长老摸了摸自己的长胡须“嗒嗒不认为有了哥哥,爹娘就不喜欢你了吗”
嗒嗒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一番,一本正经地说“娘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嗒嗒明白。”
听着嗒嗒的话,猪长老的笑容更灿烂了。
上辈子他拿走嗒嗒的智力,让她成为一个无欲无求的小傻子,便是不希望她的心因人间俗世蒙尘。
可这一世,即便嗒嗒不傻,心思却仍旧这样通透纯粹。
猪长老满心欣慰,猪蹄子又挥了挥。
这下子,嗒嗒眼前出现了一副新的景象。
她看见一个脏兮兮干巴巴的小孩子住在一个小村子里。
这村子里住着很多人,其中很多户人家都养过这个小孩儿,只是最后,他们都不愿意再养下去,将他送到了一个地方。
那地方有很多很多的小孩,猪长老说,这是城里的孤儿院。
嗒嗒震惊地问“这是我哥哥吗”
见猪长老但笑不语,嗒嗒又追问“可我不知道这是哪
里,怎么告诉爹娘呢”
“嗒嗒一只有福气的小猪,只要是你想要的,都能得到。”猪长老说。
而后,猪长老的身影渐行渐远。
嗒嗒惊醒过来,看见正在身旁压低了声音焦灼对话的爹娘。
“明知道他是我的孩子,是我怀胎十月辛苦生出的孩子,为什么还非要我证明”
付蓉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此时却因崩溃,抬高了嗓音说话。
到了最后,她又开始埋怨自己“早知道我今天就不去学校了,要是我看着年年,顾家人就不会来抢走他。”
“不要怪自己,年年这么大了,难道你要时时刻刻守着他吗”许广华又说道,“顾家人肯定会来,这是早晚的问题。我们现在要想办法,找到证据,等到将年年的户口真真正正迁回家,他们就没有办法了。”
付蓉沮丧地低下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年年以前被卖到哪里去,怎么可能找得到证据”
她不安地扶额,满心担忧,却不想一回头,看见嗒嗒趴在炕上,水亮亮的眼睛瞅着自己。
“对不起,是爹娘太大声,把嗒嗒吵醒了。”付蓉抱起嗒嗒。
然而就在这一刻,嗒嗒却抿了抿小嘴巴,软乎乎地说“娘,我梦见哥哥小时候的样子了。”
付蓉一脸惊诧。
许广华本不相信闺女做的梦,可上回嗒嗒分明是凭借自己做的梦,认出了她哥哥
他不由捧住嗒嗒的小脸,问个真切“嗒嗒,告诉爹,梦里发生了什么”
嗒嗒一五一十将梦中的场景描述了一遍。
“可就算这样,我们也不知道是哪个村子。”付蓉将最后一丝希望全放在了闺女身上,“嗒嗒,你仔细想一想,那个村子里,还有些什么”
嗒嗒咬着小嘴唇,一脸正在沉思的小表情。
在梦里,她能看见小时候的哥哥受的苦,她能看见那些收养他的人家住在哪一家哪一户,她还能看见
“那里有好多衣服,有大人的衣服,也有小孩的”嗒嗒回忆着,肉嘟嘟的小脸上写满了认真。
付蓉看了看许广华,眼中满是不解。
孩子的思维跳脱太快,她跟不上。
然而,就在付蓉一脸迟疑之时,许广华却恍然大悟“你是不是
看见那村子里有很多人在织毛衣”
毛衣好像是吧,嗒嗒犹豫着点点头。
付蓉更不明白了“这季节织毛衣那得过很久才能穿。”
她没想到,就在自己话音刚落之时,许广华激动地站起来。
“是兴民村那个村子里有一部分村民以产毛线织毛衣维持生计,得到的收益也是归于公社。有人说,那就是针织衫之乡”
听见丈夫说的话,付蓉的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希望。
“那里离咱们这儿远吗要坐车去吗”
“那里没通车,明天天刚亮就出发,中午之前应该能到。”许广华说,“骑自行车的话要快一点,不过我们没有。”
这下子嗒嗒突然就来精神了,背过身,双脚下地先从炕上下来。
她一下炕,就赶紧往外跑。
“嗒嗒,你去哪里”付蓉忙对着她的背影问道。
“嗒嗒去小航哥哥家,给爹借自行车”嗒嗒撒开腿狂奔,声音逐渐远去。
她得赶紧的,赶紧让爹娘去救出哥哥
再一次回到顾家,顾子颂比往常更加沉默。
顾方性格怯懦,也是个不太会说话的小孩,此时便陪伴在他身边,默默地守着。
“哥哥,你不喜欢在这里吗”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方拉了拉他的胳膊,小小声问。
“我喜欢回自己家。”顾子颂毫不犹豫地说。
“可爸妈说,你没有自己家,只能住在我们家。”顾方难过地看着他,又说道,“哥哥就在我们家,我让我妈对你好一点,好不好”
顾子颂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家。
嗒嗒的父母昨天说,他是他们的年年,是嗒嗒的亲生哥哥。
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他不能和他们住在一起呢
经过了太多的变数,顾子颂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顾子颂双手掩面,不一会儿工夫,指缝之间有泪水流出来。
最后,他用力地擦了一把脸,倔强地咬紧牙关。
顾方在边上傻傻地看着,神情怔愣。
他还从来没见哥哥哭过呢。
晚上,顾建新就顾子颂的问题,好好对董萍敲打了一番。
“那天俩乡下人说的话,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那部分人都是
单位里领导的家属,今天不止一个领导问我子颂的事。”
董萍咬牙切齿“都怪他们,真是多管闲事这该不会对我们的工作有影响吧”
“我解释是个误会,他们暂时相信了。但从今天开始,至少在外人面前,你不能刻薄子颂。”顾建新的眸光沉下来,语气冰冷,“否则,事情要是再闹大,那我们就得不偿失了。”
董萍哪能想到这事情竟发酵成这样。
让她宽容对待顾子颂
那可真是太委屈她了
董萍越想越不痛快,却也知道事件的轻重缓急,一口答应下来。
而后她躺在床上,开始回忆起往事。
“糟了”突然之间,她猛地从床上蹦起来,神情惊慌,“我们收养子颂的隐情要是被知道了,那该怎么办”
被这样一提醒,顾建新的脸色也顿时变了。
他伸了伸脑袋,看房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才压低了声音对董萍说道“我警告你,不准再提这件事情,这事我们不说,别人都不知道。”
董萍连忙捂住嘴巴,后怕地点了点头。
几年前的隐情若是被揭露出来,她和顾建新是真的要倒大霉。
反正现在孩子已经抢回来了,那就不想这么多了,大不了在街坊邻居面前克制一点。
董萍的眉心逐渐舒展开来。
而另一个屋里,顾子颂躺在地上,用胳膊枕着脑袋,迟迟无法睡去。
他好想再想昨天那样,听一段故事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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