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效文一听“玩物”二字便满脸通红,结巴道,“我看小齐公子不像那种人,玩物之说应是传言信不得”
穆遥越发冷笑,“最好不要是传言。否则此人也不必再花工夫了。”
余效文正要开口,一直在枕上焦灼辗转的男人忽然上半身抬起,脖颈后仰,拉出一个痛苦的弧度。他紧闭着眼,大张着口,姿态仿佛长声呐喊,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脸颊迅速涨作通红。
两人齐齐色变。余效文一步抢上,扯开衣襟,露出男人惨白的胸脯。双手运针如飞,接连往心口华盖、神藏、天突、膻中入针,又拈起二指,逐一转动银针。
男人神情终于松动,只是呼吸粗重,吐气时胸腹塌陷,肋骨根根突出
一滴泪从男人紧闭的双目中慢慢渗出,滑过面颊坠在枕上,洇出小小一块深色的水痕。男人眼睫被泪水浸湿,越发黑得发亮,沉甸甸的,仿佛狂暴风雨后一小片虚弱的残蕊。
久久,余效文一根接一根拔针,“这样子只怕是装不出来。”
穆遥不吭声。
余效文收了针站起来,“小齐公子今日着实危急,能不能借活石泉药浴”
穆遥哪里肯管这些小事,漫不经心应了,“需用什么只管安排便是。北境还许多要紧事需得着落在他身上,务必保住性命。”
余效文一拱手,“郡主放心”
“何时能醒”
“这着实不知。”余效文为难地搓一搓手,“我一定尽力。”
穆遥点头,提起大氅往外走,“先生盯着他,有任何情状速来报我。”一掀帘子抬头便见胡剑雄恭敬等在院子里,冷笑道,“胡总管来了你不是跑得挺快吗”
胡剑雄暗道天底下谁不知道齐聿同您穆小郡主的恩怨傻子才留着当炮灰。口头倒是恭敬,“老奴本打算安排了沈将军要的军需就过来伺候,谁知半中途有信儿来,崔将军派人过来求见郡主崖州王怎样可好些了”
穆遥回头,“崔沪”
崔将军大名崔沪,出身清河崔氏,皇帝亲封镇北将军。此次北塞一战以北境军为主。北境军由前路军和中路军组成,中路镇北将军崔沪掌军,前路骠骑将军穆遥掌军。从官职上说,崔沪的镇北将军比穆遥的骠骑将军高半级;从实际上说,中路军主力是崔沪的冀北军,前路军主力是穆遥的西北军,两边实不相干。
如今穆遥大破丘林王庭咽喉重镇崖州,拿了此次北境一战头功,崔沪难免尴尬这时候派人来,有点意思。
穆遥系着大氅带子,“才一日就派人过来,崔将军有点着急呀派的谁来”
“田世铭,带着冀北军一支小队,足有二百来人。”胡剑雄道,“郡主见他吗”
“探花郎亲自来了呀二百人”穆遥哼一声,“这不是来说话,倒像是来拿人的。”摆手便走,“你去安排,命他们城外扎营。”
胡剑雄眼见自家郡主走远,扯着嗓子道,“郡主见吗”
夜风远远送一声回应
“见个屁”
穆遥一整日累得身心俱疲,回房中倒头便睡,梦中不知置身何处,不知所遇何事,除了烦躁便是烦躁。正在烦不胜烦之际,耳边一个声音不停息地聒噪。
穆遥猛地睁眼,入目是鲜明的日光,居然已经过午。她坐起来,揉一揉两边酸胀的太阳穴,“谁在外面”
便有侍人在外应道,“奴婢夏池,郡主醒了”
穆遥不高兴道,“什么人在外吵闹”
“是侧院”夏池小心翼翼道,“人多口杂的,奴婢这便去打发了。”
“等一下。”穆遥站起来,隔着窗子看一时,果然不间断有侍人从侧院夹道小门经过,“侧院在做什么”
“是效文先生在那里。”夏池道,“北塞一个要紧人物病得厉害,侧院的活石汤池烧了滚热的汤药,给病人药浴,一整夜折腾到现在。”
穆遥后知后觉想起来活石汤池就在自己旁边,一时间大大无语,然而此时撵人又显得不大度,只道,“摆饭吧。”
亦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摆在院子里。穆遥洗漱了,坐在花架子下吃饭。正吃着,胡剑雄急匆匆进来,“郡主不好了”
“你才不好了”穆遥骂一句,放下汤碗,“喘匀气再说话”
“是”胡剑雄站在原地,果然老老实实喘了半天,“郡主,田世铭来了,就在外边。”
“来就来了。”穆遥道,“用得着跟我说”
“是”
胡剑雄正往外走,身后一声,“等一下”精神一振,恭敬回去,“郡主”
“田世铭一个人,还是带着他的小队呢”
“回郡主,一个人。”
“那便见见吧。”穆遥哼一声,“命他等着。”
“是”
穆遥便接着吃东西,慢悠悠吃完,侍人捧茶漱口。又奉上喝的茶,穆遥拈着碗盖拨着茶沫子,抬眼见侧院人来人往,一个个慌慌张张仿佛天塌了一半,顿觉心烦,“请田将军。”
不多时,胡剑雄便带了个容貌秀丽的年轻将领进来。穆遥将茶盏轻轻一放,“探花郎亲自来了”
田世铭脸上顿时黑气笼罩,军姿笔挺,大声道,“传崔将军军令”
穆遥一手支着下巴,“请说吧。”
田世铭脸上黑气愈重,“穆将军,传崔将军军令。”
“本将前日受了些小伤,不好移动。”穆遥轻笑,“探花郎直说便是。”
田世铭拿她无法,便随遇而安,“传崔将军军令,崖州城内丘林氏王族并朝中臣等,不论品级大小,一律押往西凉城,以备回京献俘。”
穆遥难得地吃了一惊,“献俘”
“是”田世铭镇重补一句,“崔将军特地吩咐我转告穆将军,旁的人不重要,崖州王齐聿少不得。”
穆遥长长地“哦”一声,“知道了。探花郎说完了吗说完来喝茶。”
田世铭一张脸黑如锅底,“穆将军惯爱拿我开玩笑。什么探花郎,求休提。”
胡剑雄一头雾水,真实发问,“探花郎多了不起啊,为什么不能提”
穆遥笑道,“你有所不知。世铭公子虽然出身将门,却不是个武夫。中京城里出了名的少年英才,文武双全,立誓拼个文状元。谁料殿试那年运气不济,群英荟萃能人辈出,只得了一个第四。后来状元郎坏事,世铭公子递补探花郎因此从来不爱提起。”穆遥越说越笑,“依我说第四就已是十足了不起了,偏生世铭心气太高。”
田世铭往椅上坐下,摆手道,“别说了。第四已然是圣上看在我家老爷子脸上赏的,无事又白捡一个探花我也是个要脸的,别提都不许提了啊。”
穆遥给他倒一盏茶,“管他怎么来的,你就是我朝金本在册的探花郎,谁也夺不过你去。”一边说一边将茶盏推过去,“你看我即便想夺个功名,也没那本事。”
田世铭一哂,“穆家世镇西北,要功名做什么状元郎出来至多授一个五品行走,还不及您家一个门官。”
穆遥肃然反驳,“朝廷功名岂容你如此亵渎,世铭不许拿我家说笑。”
两个人闲聊一回便喝茶,说些中京世家闲话。胡剑雄在旁听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插话的机会,“坏了事的状元郎是哪一位呀”
穆遥不吭声,还是田世铭好心答了,“你应该听过他,齐聿。”
胡剑雄一脸笑容凝在当场,好半日收不回去,脸皮僵得生疼。穆遥摆手命他退下,问田世铭,“崔将军要齐聿做甚”
田世铭一窒,面现尴尬,“穆将军有什么不知道何必多问尽为难我。”
穆遥眨一眨眼,“世铭冤枉我,我真不知。”
田世铭绷住不吭声。
穆遥叹气,“世铭既不肯告诉我那我这里便没有什么俘虏。”
田世铭无法,只好硬着头皮道,“将军应当知道,朱相一直不大待见崔将军,崔将军这不是想拿了齐聿在朱相面前讨个好吗”他说完四顾一回,“这地方便是齐聿在北塞的住处丘林清倒是疼他。”
“再好也比不得江南风貌。”穆遥一语带过,“世铭回去同崔将军说一声,齐聿跑了,拿他等破了王庭再说。”
“沈将军亲自出马还叫他跑了”田世铭目瞪口呆,又点头,“也罢了,破了王庭跟丘林清要人。”
穆遥尚不及说话,一个人的声音哈哈大笑,“谁跑了”话音未落,一名虬髯大汉阔步入内,看见穆遥纳头便拜,“郡主,沈良回来了,来缴差使”
来人是西北军大将,沈良。
穆遥站起来,迎上前道,“沈将军辛苦”
田世铭一句“穆将军好像没受什么伤”生生压在肚里,也起身相迎,“听闻沈将军追击逃军,收获如何”
“幸不辱命”沈良大笑,“小武侯就在外头,郡主和田将军要不要见一见”
田世铭两眼放光,“小武侯将军说的是高澄”
“是他。”
穆遥微笑,“世铭既是有兴趣,那便押进来。”
沈良朝外一摆手,数名军校押着一个遍身生铁镣铐的男人进来,七手八脚按着跪在地上。
三人依序坐下。穆遥看一眼跪着的人,“小武侯”
男人挣一下,镣铐叮当作响。两名亲卫连忙按住,穆遥便一摆手,“放开。”
男人挣开束缚,直起身来。穆遥终于看清名闻天下小武侯高澄的长相。此人极其年轻,骨骼纤细,容貌秀丽,若非一双眼睛阴蛰狠毒,便是扬州城里最风流的少年模样。
“久闻小武侯风采卓然。如今一见,果然不同一般。”
高澄“呸”一声,吐出口中粘连的乱发,“久闻穆小郡主惯爱江南少年郎,怎么,看上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九点落水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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