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神情仓皇,拉扯帷幕遮挡身体。那帷幕本来就是松松挂着,被他这么一扯便整个脱落。男人低着头,呆呆看着坠在身前的一堆乱七八糟的布料,仿佛不知置身何处。
穆遥无语,久久道,“齐聿,站起来,把衣裳穿好。”
男人听了许久才有动作,双手在身畔摸索,却一无所获。挣扎着要站起来,他手足无力,撑了几下都跌坐在地。
穆遥提步上前,向他伸出一只手。
男人看一眼便后退,神情警惕,如同遭遇洪水猛兽。
二人正僵持。外间门响,有人进来,却只是停在门口,隔着床幕道,“郡主。”
是夏池。
男人一听这一声,目中光芒乍现,不知哪里生出气力,居然撑着床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穆遥搞不清这人又受了什么刺激,只向外问一句,“什么事”
“郡主,田世铭将军来了。”夏池小声回禀,“一直在外头不肯走。”
“叫他快滚。”
夏池说一个“是”字便出去。
那边男人站立不稳,早已又摔在地上,咻咻喘气。穆遥走到他面前立定,“站起来,去穿衣裳。”俯身一掌扣住男人手臂,掌上加了三分力,本是防着他又挣扎,谁料男人如一条沾了毒的活藤,被她一碰便攀附上来。穆遥感觉后颈处皮肤微微一冷,湿而冷的两条手臂已经扣在那里,死死把自己缠住。
穆遥本能一掌拍在男人肩上,将勾住自己的人硬梆梆推出去。男人向后横跌,摔在地上,动了一下没能爬起来,大睁着眼睛望着穆遥。
穆遥张一张口,又觉无需解释,只掸一掸衣襟。
男人怔怔地望着她,目光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后来的茫然怔忡,渐渐变得混乱而疯狂。苍白干枯的唇动一下,“你是谁”
穆遥大大皱眉,捺着性子道,“穆遥。”
男人摇头,“你不是。”他谨慎地看她一眼,重复一遍,“不是。”他好像是在说服自己,足足说了三四遍才停。
穆遥真实地感觉这人确实疯得厉害,不同他计较,伸一只手道,“起来。”想想补一句,“我拉你,你不许乱动。”
男人目光迟疑地凝在她指尖,“你不是穆遥。”
穆遥用极大的耐心解释,“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就是西北穆家,穆遥。”
“不是,”男人生硬反驳,“你不是。”
穆遥耐心终于告磬,不高兴道,“齐聿,你若再同我装疯卖傻,休怪我不客气”俯身拉住他湿冷的手臂,喝命,“站起来”
男人身子下沉,一动不动。二人正自僵持,外间忽然一片喧闹,“我家将军有命,任何人不得入内。”
便听田世名的声音哈哈大笑,“穆将军不肯见我罢了,我又不去正院,来偏院看看效文先生也不行穆将军连这点小事也要管”
田世铭还是来了。非但来了,听声音人已经到内室门口。
偏院内室狭小,更兼灯火通明,几乎没有躲藏之处。穆遥四顾一回,俯身躲入架子床与板壁一个窄窄的夹角,脊背抵住板壁,双腿平伸。一探手把男人拉过来,扣住后脑勺压低他的头,不叫灯烛照出影子。嘴唇贴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要动,不许出声”
男人被她抱着,两个人几乎密密相贴。他方才清晰地听到田世铭的声音,又陷入了极大的混乱,“穆将军穆遥”
穆遥一段嘱咐白费,一口气顶在心口,手指大力按住他嘴唇,气声喝斥,“闭上嘴”
外头田世铭已经入了内室,一眼见满床被褥凌乱,“谁住在这里”
夏池跟在后头,气喘吁吁道,“崖州城里的北塞亲贵,是个要紧人物,疯得很,总犯病将军快些走吧,郡主知道,我等都要挨罚。”
穆遥正侧耳倾听,手掌下的嘴唇轻微蠕动,声辩,“我没疯。”他的唇粗粝而干燥,挠在穆遥掌心痒痒的。
穆遥一惊,加一把力按住,严厉制止他再出声。可惜已经迟了一步,男人声音虽然极其微弱,然而内室空间狭小,田世铭耳力又非同寻常。
田世铭转头,“谁在里边”便往里来。
这二人绝计不能照面。穆遥心念电转,正要亲自出去阻拦时,外间一个人道,“世铭什么时候到崖州了”
余效文来了。
田世铭果然止步,欢欢喜喜道,“刚到。效文先生,好久不见啦。”
穆遥退回去不动。
“上回见世铭,还是去岁郡主中京面圣时。此处乱得不成体统,咱们出去说话。”余效文道,“我那有郡主赏的好茶,沏一盏与你尝尝。”
“那个不着急。”田世铭一指床后,“床后头有人,先生稍候,我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余效文道,“是我的病人,有点疯,无事总躲在那里。”
田世铭长长地“哦”一声,“这人倒病得别致什么人要劳动先生诊治”
“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只是着实病得有意思,郡主便赏我了。”
余效文出了名的医圣兼医痴,从来遇见疑难杂症便欣喜若狂不破楼兰终不还,人不治死不算完田世铭一想起这句诨话忍不住大笑,“穆将军真是的,什么好东西不肯给,赏个病鬼给先生。”
穆遥正听得专心,身后枯瘦两条手臂贴上来,蛇一样缠绕向上,无声地攀在自己颈后。男人攀着她,慢慢倾倒,无声地伏在她肩上,“你就是穆遥啊”
他的声线抖得厉害,吐息短促而粗重。穆遥一惊,被人冒犯的恼怒还不及凝聚便散了,手掌移到男人颈后干涩而滚烫,仿佛握了一把烧热的红炭。
昨日强压下去的热度反扑,一上来便烧得很凶。隐秘而黑暗的角落里,男人趴在穆遥怀里,吐息滚烫,梦呓一般小声念叨,“远远你终于来了”
穆遥身体一僵,手臂不由自主垂下。
她这边一松男人便失了支撑,身体沉甸甸地下坠。他在即将溺毙的黑暗和坠落深渊的惊恐中无法克制地拼死呼叫,“远远”
田世铭听得清楚,厉声喝道,“里面什么人”
余效文同田世铭周旋半日,好容易要把他拉出去时,里间砰地一声大响,不知是什么东西撞在板壁上,伴随一声微弱的呼喊。这下子无论如何阻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田世铭拔刀入内。
田世铭一手握刀,一手掌灯,屏住呼吸转过床角,提灯往暗影处照一下,满脸凶狠的戾气立刻消失无踪,目瞪口呆道,“你”
穆遥坐在那里,身体靠在板壁上,怀中抱着一个人,那人上半身被一块帷幕严严实实裹住,非但看不清脸,便连头发丝儿也没露出半点。
帷幕是随手扯过来,只裹住那人上边半身,未能遮盖他修长两条腿,薄薄的白纱中裤并不平整,露着雪白一段脚踝,骨节分明一双赤足
分明便是个男人。
男人的身体在高热中不时痉挛,趾节瑟缩,双足不受控制地往回蜷缩。
田世铭目光便停在男人趾间。
穆遥循着他的目光看一眼,皱一皱眉,一只手解下自己的大氅,搭在男人腿上,将一双苍白的赤足严实裹住。手掌隔过大氅掠过男人脊背,安抚地捋了几下。
男人喉间一声细微的哽咽,身体不受控制的战栗在她的安抚下变作细微的颤抖。
“他,将军”田世铭不知底里,只知这个男人不知什么来路,一直哼哼唧唧往穆遥怀里钻,一时间喉间涩滞,生生强咽下一口干沫,“将军,他是谁”
穆遥手掌贴在男人清瘦的脊背处,“与你什么相干我命令不许任何人乱入此间,田世铭,你没听见”
田世铭梗住,“我来看效文先生。”
“他在你后头。”
田世铭回头,与满脸一言难尽的余效文对视一回,又转回来,指一下大氅里的男人,心有不甘道,“这人不是北塞亲贵吗他”
穆遥斥一句,“出去。”
“他,这种人怎么”田世铭仍要追问,被余效文拉住手臂,生扯出去。
外间复归宁静。
穆遥无声吐一口气,指尖挑开大氅,男人仰面靠在自己心口,大张着口,艰难喘息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灼热的呼吸已将穆遥身前衣襟烘得发烫。
男人用尽全力睁着眼,目光艰难地凝在眼前人面上,“远远。”
“不许这么叫我。”
男人茫然皱眉,他应当完全没有听懂,重重喘一口气,又叫,“远远。”
“不许这么叫我,”穆遥道,“你不配。”
男人愣住,拼着最后一线清明叫一声“远远”,意识往无边的暗海中沉沉坠去。他不能控制口舌,吐字变得含糊不清,听在耳中只是一点微弱的喉音,如同呜咽。
穆遥托住男人沉重的身体,伸手捋开他颊边乱发,露出无血色的一张脸,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张脸。她从来没想过记忆中狡诈精明不择手段的齐聿会变成眼前这般模样苍白瘦削,语无伦次,神志不清,连眼前是人是鬼也弄不清楚。
“齐聿,”穆遥道,“你这副落水狗模样有什么资格这么叫我。”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巨巨,明天改中午档了哈,十二点哄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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