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伏在穆遥怀里,闭着眼睛,等待着,忍耐着,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恶心从虚空生出,将他吞没,又退去。不知多久潮水退去,他终于觉出疲倦,那疲倦一经发生便如潮汹涌。男人用尽全力仰起脸,盯着眼前人雪白的半边侧脸和莹润的一点耳垂,“穆遥。”
穆遥坐在窗边案前,正提着笔写信。闻言“嗯”一声,也不低头,空着的左手抚一抚男人前额男人连日烧热时穆遥身不由主养成这么个习惯,一有空闲便摸一摸。
男人大睁着眼,渴望地目送那一点指尖移走。他生出一点冲动想去攥住,终于没敢,只是依恋地往她怀里贴一贴。
穆遥拧着眉毛思索一时,续上最后一句话,将笔掷入笔洗里。终于调转目光,低头端详一时,眼见男人神情镇定,便知他已经缓过来,“好些了”
男人极轻地点一下头。
那夜发一回疯,男人用过饭食便不肯再用酒。穆遥十分生气,本欲由他饿死算了,直到发现这人腻着自己时勉强能熬着不吐,又难免心软,由着他缠着自己。穆遥事务繁多,如此只得都移到内寝房,每日里带着男人起居。
雪后艳阳透窗而入,照得书案纸张白日生光。男人半边身子枕在穆遥膝上,被阳光一照昏昏欲睡,便闭上眼。
微冷的光照亮了男人瘦削的脸颊,无血色的唇,纤细生光的绒毛,和清亮一层冷汗。
即便熬着不吐,忍成这样也是辛苦。穆遥无声叹气,扯一条丝绢,按在男人面上。男人睁开眼,望着她,薄薄地笑。穆遥道,“一身汗,去换衣裳。”
男人“嗯”一声,安静地望着她,“好。”一点尾音尚且含在口中,眼皮垂下,又睡过去。
穆遥无语,强拉着男人起来,推到火膛的皮毯子上,“不换你就在这里睡。”
“好。”男人撑着眼皮应一声,又攥住穆遥一点衣襟。
穆遥蹲下,将锦被一直扯到男人下巴尖底下,“睡你的觉吧。”男人侧转身面向她,艰难地笑一下,便支持不住昏睡过去。穆遥在旁坐一时,等他睡沉,到门口叫一声,“来。”
胡剑雄在外等得心慌,闻言欣喜若狂,小跑进来,“老奴等得快长草了,穆王好歹想起我来。”
穆遥斥一句,“小点声。”
“是。”胡剑雄探着头看一眼缩在火膛边的男人,“小齐公子好多了呀,能安稳睡着了。”
帷幕掀起的一角隐约可见男人一点雪白的指尖,死死攀在自己臂上这么些时日了,睡着仍是四肢蜷缩,仿佛恨不得给自己铸一个坚硬的壳。穆遥道,“不怎样,就比先时添了一点人样。”往外一指,“出去说。”
二人掀帘出来,立在廊下,穆遥一足蹬在台阶上,“西州安排妥当吗”
“是,穆王放心。”胡剑雄道,“我兄弟亲自安排的,他已经启程过来,今夜便到。等这边事毕,郡主回中京时,小齐公子便交给我兄弟送往西州,万无一失。”
穆遥想一想,“不必等我回中京,等你兄弟过来便带齐聿走。”
“穆王”
穆遥盯着庭前白雪,“昨日净军已经到库州,至迟明日午时便到崖州,胡剑雄,监军这回真的来了。”
胡剑雄搓着手,“来人是谁,还没有消息”
“没有。”穆遥冷笑,“老祖宗护什么一样护着,寻了许多路子都没打听出来。”
胡剑雄低着头思索许久,“不如老奴递个信,好歹求一求朱相”
“前日八百里加急投书通报军讯,”穆遥摇头,“我已经问过了。”
胡剑雄大吃一惊,“朱相也不知”
穆遥摇头,“此事处处透着古怪。若连朱相都不知道,那便只得老祖宗和陛下知道,一个监军而已,何至于此”
胡剑雄迟疑,“可是朱相已经知晓,因着穆王收留小齐公子,不肯同穆王说”
“你太小看朱青庐,他出手必定直接弄死齐聿,怎肯与我赌这种气”穆遥道,“管他是谁。叫你兄弟紧着点赶路,至迟今晚,务必把齐聿送走。”
“是。”
胡剑雄打一个躬走了。穆遥立在原地,凝望漫天大雪,久久吐一口浊气。回转身便见门帘掀着,一个人倚门而立,正望着自己。
穆遥皱一下眉,上前握住男人的手,拖回屋内。棉帘下垂阻隔寒气,暖意顿生。穆遥压着火气斥一句,“齐聿,你不生病心里难受是不是”
男人一直被她推回火膛边,跌坐在地,抬头,“穆遥。”
穆遥扯开锦被,兜头掷在男人身上,“行了,我知道你都听见了。”便道,“好生听我说话,不许发疯。”
男人扯下锦被。
“你不能回中京。”穆遥道,“先去西州。”抬手制止男人插话,“我不会长留中京,献俘事了便回,当年事根由全在崖州,我必查个水落石出。”
男人淡白的唇一动,“穆遥,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穆遥目光凝注火膛之中,“问你三年前为何丧心病狂带着前锋营被困危山崖,不向主将求援,擅自同丘林清议和延误战机,又伙同丘林清在危山崖合围,向丘林清献了我前锋营。这还不够,你擅用我军口令引诱中路军往危山崖救援,被丘林清一路设伏,就此全歼我北境全军。”
男人在穆遥提起前锋营时便拼死跪坐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她。
穆遥一段话说完,“你是不是要我问你这些”
男人大叫,“没有”他五指掐入掌心,愤怒地尖声大叫,“我没有”他忽一时仓皇,膝行上前,攀住穆遥,“旁人这么冤枉我罢了,穆遥,你不能冤枉我”
“现时你说什么都无人相信,何必再说。”穆遥偏转脸,“齐聿,先保住性命,旁的事不用你管。”
“保住性命”男人怔怔道,“有用的才是性命,无用的不过世上添一个走肉,留着有什么用”
穆遥转头,警告地叫一声,“齐聿”
男人抖一下,低下头。
“我让效文先生与你一同去西州。”
男人一声不吭。
“如此就这么说定。”穆遥一句话收了尾,站起来。臂间一紧,无血色的一点指尖扣在自己袖间,大力坠住。穆遥看一眼,俯身把他握在手中,冰凉。想一想道,“当年先生说,天道有常,自有公理,你可还记得”
男人点一点头。
穆遥抬手,扣在他脑后,“留着性命以待来日。”
男人望着她,久久拼出一点点笑意,“穆遥,到今天是不是已经十日了”
穆遥漫不经心道,“差不多应该吧。”
“我以前总觉得时间漫长得看不到头现时又觉得快得可怕。”男人道,“乱世人如草芥。崖州战乱,我没死已是万幸,竟还有运气回到你身边,老天总算待我不薄穆遥,我是怎样遇到你的”
“没有人同你说过吗”穆遥道,“你被困在外头那个枯井里,我夜间练功,听到声音,打开来便发现你。”穆遥侧首道,“芳嬷嬷好一张碎嘴,竟能忍住不说”
“嬷嬷说了”男人身子向前弯折,无声地伏在穆遥膝上,“可是我想听你说。”
穆遥道,“你去井里做什么”话一出口又后悔,齐聿疯症厉害,她拿定主意暂时不问北塞诸事,眼下话赶话的,竟然没忍住还是问了。
“去拿东西。”
穆遥看他一眼。
“钥匙。”男人不等穆遥问,自顾自往下说,“陀陀沙漠里有丘林氏的藏金库。穆遥,以后你拿钥匙去打开,充作北穆王祖产吧。”
王府祖产不入国库,无需上缴,子孙代代相传这是要白送与她。穆遥皱眉,“你都知道战乱之中保命不易,崖州城破不择地躲藏,还去拿钥匙,你缺银子使吗齐聿,你真是疯得厉害。”
男人脸颊贴在她膝头,轻声道,“我若不去拿,怎么有机会来你身边老天爷还是眷顾我”
穆遥一句“我再晚一步你就死在井下了”到口边咽回去,讥讽一句,“那你还得去谢高澄,若不是那厮封了入口,你难道会一直留在那里”
“说的是”男人道,“那你别杀他吧。”
“当然不能杀。”穆遥道,“来日议降,我还要带着他小武侯去会一会丘林清呢。”
“带着他做什么”男人动一下,仰面看她,“不要同他搅在一处。”
穆遥并不理会,感觉他双手暖和许多,便松开,男人蛇一样又缠回来,攥在她臂间,“穆遥,你陪我去拿好吗”
穆遥暗念一句“原来折腾半日还没拿出来”,她拿定主意晚间要送他走,此时便很好说话,“好。”拉着他起来,同他穿好大氅,“等我传个轿。”
男人摇一摇头,往她的方向倾身下去。穆遥虽然身形极其修长,男人仍是比她高出半个头,他以一个极别扭的姿势伏在穆遥肩上,“有一条路就你我二人,不要旁人。”
穆遥便知王府另有密道。男人微冷的唇贴住她耳廓,“书架后,从上边数,第七块砖。”
穆遥拉着他上前,依言寻到地方,指节一扣,“哗啦”一声大响,砖壁石门沉重地转开,阴寒之气扑面,露出一个乌黑一条通道。穆遥皱眉,“下头冷,等你大好了再去吧。”
男人站直,望着她轻轻地笑,“穆遥,你今晚不是就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是送你走。”穆遥纠正,说一句,“去便去吧。”举着油烛,一马当先入内。
通道极其狭窄,只容一人通过。穆遥举烛在前,身后衣料摩擦沙沙声不绝于耳。回头便见男人扶着石壁,一点一点往前蹭。穆遥不时停下,扶他一把。
通道建在地底极深处,阴冷潮湿,不时有积水坠下,打在皮肤上冷得像冰。二人走了一顿饭工夫才看到光亮,穆遥正欲说话,耳听一声尖利的嚎叫
“放开疼疼疼啊”空气中一点隐约的焦糊味道。
穆遥立刻明白前边是什么地方王府地牢。她对高澄施刑的地方。穆遥回头看一眼游魂一样靠在石壁上的男人,勃然发作,“来这里做什么你疯了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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