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穆遥去拉齐聿,被他侧身避过,便同他解释,“同庆楼是我叔叔的产业,不要钱。”
“我没空,郡主自己去玩吧。”齐聿说完便走,片时消失在长街暗影之中。
穆遥大觉无趣,索性不理他,自己回家睡觉。次日一早仍然憋不住,寻去长堤,果然齐聿已经上工了。穆遥迎着齐聿冷若冰霜的目光,恍惚记起区区一年多前,她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见他。
穆遥平生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人,一时兴起,学着西州习俗掷一颗红豆与他。就一个动作,叫她遇上平生第一个不一样的人。穆遥胜负心起,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见他一回逗他一回,越是见他像刺猬一样竖一身刺,越是兴致勃勃。后来除了齐聿,竟是觉得什么都无甚意趣如今居然发展到蹲在树底下津津有味地看他挖泥。
即便穆遥确实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富贵闲人,花的工夫也太多了。
穆遥幼承庭训,一向决断,拿定主意拔脚便走。堪堪走出丈余远,耳听身后一连片声的惊叫,有人七嘴八舌在喊
“阿聿。”
“阿聿”
穆遥回头便见一群人簇拥在一块,依稀可见当间一个人倒在淤泥里,卷起的裤管下头一段赤足上分明一连串的燎泡。众人七手八脚抬着一个人出来,安置在树阴下。有人在给他打扇子,有人往他面上浇冷水。
地上的人不住皱眉,挣扎一时醒不过来,头颅一偏又昏死过去
是齐聿。
穆遥俯身摸一摸他前额脸颊,无一处不发烫,这是中暑了。说小也小,说大也能要他活不过今日。穆遥刚拿定的主意又崩作稀碎,摸一把碎银子,“劳烦诸位叔伯,送他回家。”
“走不得,缓一时便好了。”有人插口道,“清渠工期可紧着呢,阿聿今日走回家,明日只怕渠上不给他上工。
“叔叔费心,”穆遥道,“以后他都不来啦。”
齐聿在混沌的暑热中挣扎许久,等他终于醒来的时候,满室昏暗,暮色夕沉。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土炕上,头顶是昏淡的旧床帐。
他睁着眼睛许久,才终于想起,白日上工清渠的时候,他看到穆遥走了,眼前忽然就完全地黑了下来
没用,真是太没用了。
齐聿难堪地闭上眼。寂静中门外有人走动,又一时丁丁当当地搬东西。来了,他们又来了,就只剩下一间空房子,居然还有值得他们惦记的东西,快搬走,都搬走,留下一个死人一个活人,这个世界就清静了他厌倦地想。
就在他沉溺自伤无可自拔时,外间脚步声响,一个女人的声音道,“阿玉在家吗”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齐聿撑着坐起来,刚刚坐直,眼前骤然一黑,仍旧摔在被子里。等到耳畔翁鸣消失,女人的声音聒噪地又续上来,“齐叔的药自然是贵的,前后快百八十两银子,光从我这儿借的都有十五,您说我这小门小户的,如何扛得住”
“不用说了,这个给你。”
穆遥。
齐聿听到她的声音悚然一惊,如同天与地一同塌陷,强行提一口气跳下床去,顾不得双足刀割一样的疼痛,扑到门边厉声大叫,“不许拿她的钱她又不欠你,你凭什么拿”
女人拿着银票子,抬头便见平日里玉一样好看的哥儿扶门站着,一头乱发,两颊通红,飞红的霞色下是鬼一样死白的脸色,她生生唬得一个哆嗦,“玉哥保重呀,你这模样吓人,别跟你爹一个病症吧。”
齐聿死死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还给她,银子我自会给你。”
“那你不如直接给她。”女人匆匆说完,一溜烟跑了。
穆遥走过去,“聿哥原来是你的小名”
齐聿知道她弄错,也不去纠正,“她跑了罢了,我以后自会还你。”
“好呀。”穆遥点头,“方才的阿嫂拿了十五两,午间来了七八位阿嫂”
齐聿难堪打断,“一共多少”
“有一百五十多两大概。”穆遥翻一翻荷包,小声念叨,“我拿了五张五十的票子,只剩下两张了。”往灵堂一指,“寿材铺子的人来过,也拿去一张。”
齐聿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抠住门框才没倒下去,忍无可忍道,“你是散财童子吗,他们说多少你就给多少”
“谁叫你昏着,你在不就骗不了我了。”穆遥一笑,伸手贴住他前额,“齐聿,你有点发烧,管什么银子,去躺下。”
齐聿想要反抗,又被如潮的倦怠捕获,任由穆遥扶着回去躺下,便厌倦地闭上眼,喃喃道,“你为什么要管我这些烂事呀”
穆遥答非所问,“齐聿,不能等了。现下是三伏天,已经有味道了。”
齐聿痛苦地皱一皱眉,便背转身,扯高被子掩住面容,闷声道,“我会还给你。”
“来吃饭。”
齐聿一动不动。
穆遥道,“齐聿,你不吃饭,是不是打算再饿一日直接饿死了,便不用还我银子了”
齐聿翻身坐起,接过粥碗一古脑喝下去,又握一只馍恶狠狠地啃着。穆遥坐在一旁,看他吃完,又指一下案上汤药。齐聿抢在手中一气喝完,扑在被中不动。
穆遥不理他,自己坐在案边剥着瓜子仁吃。
室静无声,齐聿很快昏睡过去。未知多久终于被难耐的灼热烧得醒来,奋力撑开千钧重的眼皮,感觉一双眼烫得如同融了滚烫的铁水,仿佛下一时就要连同眼珠一齐融化。他在这样的火狱里看见一灯如豆,穆遥坐在灯下。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旁道,“劳累过度,伤心过度,又没有正常饮食看着吓人,其实无事,发散出来倒好,省得积在心里,做下心病,更难收拾。”
齐聿无神地听着。
余效文舀一匙水喂到他唇边,他不由自主张口喝下。穆遥发现他醒了,回头道,“阿伯已经下葬,你放心。”
他张一张口,“怎么不喊醒我”撑着便要坐起来,“阿爷下葬,我怎么能不在”
余效文一把按住。穆遥皱眉道,“你昨天不是在吗烧成这样原本不要你去,你死活非要跟着,站都站不直,还是效文先生和胡剑雄一边一个扶着你,一起送去山上,阿伯刚下葬就昏得人事不知,胡剑雄背你回来的怎么就忘了”问余效文,“他是不是烧坏了”
“不是。”余效文木着脸道,“郡主同一个高热病人聊这些,挺有闲心呀。”
“说的是。”穆遥竟无语凝噎,一颗瓜子仁儿掷去,砸在齐聿脑门上,“睡你的觉吧。”
齐聿完全清醒已经是两日以后,连日的高热烧得他身软如绵,躺在榻上一动不能动。他渐渐记起病中事穆王府的管事过来安排阿爷下葬,穆王府的大夫过来给自己看病,穆王府侍人过来,给自己喂药喂药喂水擦身洗漱,穆王府的账房先生过来,结清积年欠账。
穆王府,全是穆王府。
齐聿闭上眼。
天黑时穆遥来看他,“你醒了”往榻边坐下,“原来你小名竟然不是齐聿的聿哥,是宝玉的玉哥”
齐聿一声不吭。
穆遥又道,“再养几日,大安了再回去上学。”
“我不回去了。”
穆遥一惊,“为什么当初你那么嫌我,为了入书院,不是都肯拉下脸来求我吗”
“我没有嫌你今时不同往日。”齐聿目光空寂,直视帐顶,“郡主救我于水火之中,我不能总欠着郡主,欠郡主的银钱,会尽快还上。”
穆遥皱眉。
“我家中需银子的地方还多”他终于转动头颅,正面看她,“没有多余的银钱再入书院,请郡主体谅。”
穆遥无声怼一句,“说的好像以前你家里把的那俩铜钱够用一样。”
“什么”
“没什么。”穆遥道,“就你如今这模样,出去能做什么营生才去渠上做了几日呀,就能病到这等田地。”
齐聿抿一抿唇。
“以后学费不用你把,饭食有书院管,这两宗去了,旁的你自己想法子等熬到京试就出头了。先生一直夸你天分与众不同,你不去上学,岂不是要气死先生再说了,你现时不读书,去渠里上工一日一百文,哪辈子才能还不上我的钱”
齐聿怔怔念一句,“哪辈子才能”
穆秋芳捧了饭食走进来,“玉哥醒了这几日病的,可好生养着吧。”
穆遥道,“这是我奶娘,芳嬷嬷,你叫嬷嬷便使得。”
齐聿扯出一点笑,“嬷嬷。”
“玉哥生的真是好看。”穆秋芳点头称赞,“怨不得叫玉哥,就跟玉一样。”扶他起来,喂他吃饭。一边信口闲话,“玉哥如今一个人,在家也是孤苦伶仃,不如去咱们王府。”
穆遥一听大为意动,“说的也是呀。”
齐聿蹙眉。
“郡主也要读书,玉哥也读书,来王府,玉哥与郡主做个跟随,岂不是好衣食住行公中管,一月还能余一两银。”
“他不行。要么再小五六岁,要么再大五六岁。哪家小姐带着个年纪差不多的跟随”穆遥托着下巴想一时,“若能与我做个看马的,倒还差不多,你”
“我不与人为奴。”
一语出口,满室悄寂。穆秋芳喂他吃完饭,拾掇东西匆匆走了。穆遥站一时,只觉尴尬,说一句“我回书院”,便往外走。
“穆遥。”
穆遥止步回头。齐聿靠在枕上,安安静静地望着她,“谢谢。”
“什么”
齐聿抬手,腕间鲜红一根绳,朱红的绦子缚着一颗红豆串在绳上。
穆遥还他一个笑,“你昏着时总叫人寻你的豆子,我答应了替郑勇赔你一个,如今可还上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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