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遥总觉得那夜之后齐聿变了一个人,前所未有地沉默与柔和。以前在她身边十分害怕安静,隔一个片时便要叫着她的名字,一刻不停息地无话找话说,警惕得如一只惊弓之鸟,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控制不住发作。
穆遥回头,看一眼现时榻上的人。男人陷在大迎枕里,大睁着眼,目光落在身前不知哪一处虚空里他保持这个姿态已经一个多时辰了。穆遥本不是一个十分细致的人,却难免生出一点异样,往榻边坐下。
齐聿动一下,目光移到她面上。穆遥身不由主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团白雾”和“一尺长的舌头”,忍不住摸一摸自己的脸,碰一下又觉太着痕迹,改去揉一揉眼睛。
齐聿笑着看她,“你忙完了”
他这个监军是主持议降事来的,丘林清不至,就只有议降地点食宿之类的零碎琐事,崔沪早已安排得妥妥当当。如此一来,除非两军火拼,齐聿在崖州基本就是一个闲人。穆遥却不同,一头牵着北境军前路军,一头还牵着西州诸般事,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即便胡剑雄把文书都抬来这里,她一日里仍有半日在外,半日在家也要伏案干活。
“还没有。”穆遥道,“陪你吃点东西。”
“穆遥,你有事便去忙,不用管我。”齐聿轻声道,“我很好。”
穆遥点头,移一碟姜糖,并一壶热羊奶,放在案上。“我要出去,会回来晚些,你要听效文先生和嬷嬷的。”
齐聿抬头,“你去哪里”
穆遥哪里肯同他说,“就往城中走一走。”
“穆遥,你要去危山营吗”齐聿不等她回答便坐起来,“我与你一同去。”
穆遥按住男人薄薄的肩膀,忍不住发笑,“齐聿,你是做了哪家的精怪吗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危山营呀”
齐聿仰面看她,“你说很晚,就必定很晚。崖州城尽在你掌握,外头即便有事,也只有危山营足够劳动你走一回。”挽住她的手,“我与你一道。”
穆遥道,“偏不带你去。”推着他躺下,扯高棉被将他裹严实,“我明日便回。”便往外走,堪堪走出丈余远,忽听男人一声大叫,“你是不是去见丘林清”
穆遥止步回头。
“是不是”
穆遥走回去,挨他坐下,摸一摸他的脸颊余效文一分不错地养了快五日,好歹不那么冷,只是仍然瘦得可怜。“我要寻她问明白三年前事,与你没有关系。”
齐聿往榻上用力一撑支起身体,笔直跪坐起来,一直裹着的棉被便坠在榻上,他身体薄弱,被寒气一激便不住发抖。穆遥扯高棉被,仍旧将他裹住。齐聿从被中探出双手,攥住她,“我与你同去。”
穆遥去崖州就是为了避开齐聿,没想到此人如此机警,一点蛛丝马迹便被他看破。一时难免踌躇。
隔门自外打开,余效文进来,冒着热气的汤药重重顿在案上,骂一句,“我说的话都没听见静养静养不懂吗”
两个人一同沉默。余效文一把搡着齐聿躺下,拖一只手诊脉,“天王老子来也不许移动,卧床静养。”
齐聿在枕上摇头,“丘林氏明日就到了,我怎么能高卧枕上”
“等你成了大夫再来指点我”余效文骂一句,转向穆遥接着骂,“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吗还是有紧急军情一个未开化的野蛮藩王,非得赶在今日”
穆遥竟无语凝噎。余效文把汤药塞给齐聿,一直看着他喝完才道,“药里有宁息草,你只管睡你的,放心,我决计不让她走。”
齐聿一声不吭躺下,果然不过片时眼皮涩滞,艰难支撑一时,昏睡过去。余效文往他颈边摸一下,“今夜又是一关,穆王哪里也不要去。”
穆遥心下一沉,“药效到了”
“是。”余效文点头,“我这个丸药三至五日一剂,今日已至三日,穆王若走了,监军这样,难免自伤自毁。”
“丘林清晚间到危山,明日到崖州。”
余效文一摆手,“叫沈良想办法,他法子多。”
穆遥皱眉,看一眼昏睡的人,“三到五日未必便是今日,我走一时应当无”
“想也不要想。”余效文一语打断,“监军看着还好,那是他笃定了穆王就在左右,但凡穆王不在,谁拿他都没法。穆王还不知道吧,你在外公干时,这一位是谁都不理的,觉也不肯睡,汤药饭食只肯用穆王交待过的。”他看一眼穆遥,“恕我大胆猜测,夜间无穆王在旁,监军必定睁眼到天亮。即便用药压着能睡上片时,也必连连惊醒。”
穆遥皱眉。
余效文叹一口气,“穆王既要管他,便当有所准备。监军对你如藤缠树。疯症痊愈前,不能离你一日,时久必死无疑。你那中京王府里”说到这里只觉烫口,“你好自为知,若仍是像当年一样当个好玩的,不如早些收手。都七年了,穆王虽是金枝玉叶,可着一个人寻乐子也欺人太甚了吧”
穆遥面皮一紧,“我几时拿齐聿当好玩的”
“你自己心里知道,但愿是我看错。”余效文一顿足走了,“消停呆着,休叫我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危山营是没法去了,穆遥呆立一时,走到榻边,男人陷在一堆大迎枕里,歪着头沉睡,面色是可怜的白,呼吸间心口细微起伏,带出鼻息微凉。
穆遥仍去忙碌,白日倏忽而过。穆遥正给沈良回书时,身后不住的细碎的响动,一回头便见男人面容焦灼,闭着眼睛在枕上辗转。
片时便醒了。
穆遥心知不好,这一回不知要闹多久,索性握着本子走到榻边,将他双手叠起握住平日里冷冰冰的一双手,此时如同有火在灼烧,滚烫。穆遥低下头,柔和地贴住男人汗湿的前额,“难受吗”
男人艰难地摇一下头,奋力抓着她,冷汗源源而下。穆遥将他拉入怀中,揽着他细瘦的脊背,耳听他喘息极其粗重,却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忍着。
穆遥一只手揽着他,另一只手仍去写本子。
不知多久,握在穆遥臂间的手指用力一紧又松开,男人发出一声难捱的痛叫,“不行不行了”
穆遥低头便见男人手足瘫软,仰在自己膝上大睁着眼,目光全是散的,眼泪从无神的目中源源而下,干涸的一双唇不住翕动,“穆遥疼我疼”
穆遥不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发作,仍然心下一紧,往自己舌尖咬一下才能保持镇定,随手回文本子掷在盒中,取一丸药抵过齿列塞入男人口中,压着他咽下去。
男人目光全是散的,大张着口不住喘气。穆遥喂过药便抱着他,一下接一下地抚着他尖利的脊背。等男人终于平静下来时,不受控制的泪已经全然打湿了穆遥的襟口。男人只觉羞耻难当,伏在穆遥肩上,无声地哭起来。
穆遥握住他重归寒凉的一双手,轻声宽慰,“比上回多一个时辰,你比我们想得都好。”
隔门打开一点缝隙,胡剑雄在外,杀鸡抹脖子地朝她做手势。穆遥往回文匣子抬一抬下巴。
胡剑雄轻手轻脚进来,取走回文匣子,又往外走。
齐聿听到声音,要回头被穆遥一手扣在脑后。她腾一只手捋过男人汗湿的额发,“我让人给丘林清下点巴豆,让她在危山营躺两日,你安心养病。”
齐聿根本不知身后有人,含混地“嗯”一声,“穆遥,你在这里你不要走”
胡剑雄头皮一紧,捂着酸倒一片的牙,一溜烟跑了。
“我不走,我陪监军养病。”穆遥已经熟知他的病症,勾着他说话,熬过发作的余蕴,“你还记得当年不人家田世铭是立了誓要拿三甲的,静等着御街簪花替他们田家正名,偏叫你拦在头里,风头都是你一个人的。我要是田世铭,说不得寻人套个黑布口袋打你一顿。”
齐聿闭着眼睛,“他难道没打吗”
穆遥愣住,“他打你了”
“不知道是谁。”齐聿贴住她,轻声道,“御街簪花后挨过两回打,不知道是哪里人”
穆遥心中一动,记起旧事,“放榜后我约你出来,二三回都不肯原来是挨了打”
齐聿大觉难堪,“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穆遥在这个瞬间终于明白什么是“天意弄人”,手臂一掀将他推在榻上,“挨了打为什么不同我说你推什么事务繁忙呀你同我装清高好有意思吗”
齐聿茫然地看着她。
穆遥待要发作,入目是他瘦得可怜的一张脸,没有一丝血色,唯独眼睫眉目被冷汗浸过,黑得出奇就是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刚刚挨过销魂草发作,二个时辰生不如死,就为了延长一点发作时间,以图日后戒断。穆遥那一点怒气倏忽散了,仍旧走回去拉他起来,“齐聿,你消停些吧,莫再自作死。”
齐聿被她抱着便不计较,说什么都老实答应。穆遥拿他没办法,轻轻握一握他的手,“既是好些,来吃饭吧。”
穆秋芳送上饭食,穆遥刚刚拿上碗箸,韩廷满面慌张跑进来,“穆王,丘林清到了。”
穆秋芳跳起来。
“到便到了,”穆遥看他二人一眼,“慌什么,来伺候监军吃饭。”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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