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遥双手环胸立在松下。十余丈外一排不起眼的坟茔,坟前一个瘦削的人影笔直跪在那里,往火中投纸钱。
余效文看一时,“他一个人可以吗”
“只能让他一个人。”穆遥道,“那一大家子,终究是齐聿的心病。”
余效文摇头,“齐叶倒也罢了,齐琼和齐江有什么值得祭奠处若没死,说不得还要给他们添把柴呢。”
“以后在齐聿面前,不要提齐叶。”穆遥看他一眼,“齐聿好像忘了她了。”
余效文一惊,“什么意思”
“齐聿好像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姐姐,也不记得还有阿虎这个人。”穆遥叹一口气,“忘了好,一大家子人因为他一个人获罪斩首他那疯症从根上说便是过不了这一关再想起来,又不知疯到哪种田地。”
“确是如此”
“是。”穆遥点头,“我审过高澄。满门抄斩的消息到王庭,当夜就疯了齐琼和齐江那两个货,说到底再翻一倍也不值什么只有齐叶和阿虎。”
余效文陪着叹气,“老天待人,全无公平可言,小齐公子没做过坏事,一生坎坷,真是可怜。”
穆遥冷笑,“老天爷的事我等凡人管不了,也不必管,只是有些人不付出代价,叫我难睡安枕。”
二人又等了一柱香工夫,小山一般高的纸钱烧完,男人仍然笔直地跪在那里。久久后香烛燃尽,雪风一过,零碎的纸灰飘飘荡荡,直上半空,火星掠上男人低垂的衣袖。
穆遥皱眉,“还不快让”两步抢到近前,三两下拍熄袖间火星,“着火了你没看见”
男人一言不发,木木地看着她。穆遥叹一口气,拉着他往山下走,“回家吧。”
男人由她拉着走,步履僵硬,如同偶人。走一段路被人架起,身不由主上了一辆马车。男人只觉疲倦入骨,恹恹地趴在穆遥肩上,一动不动。
马车摇晃前行。
穆遥任由他靠着,不时贴一贴男人前额。男人轻声道,“你一直贴着我吧。”
“一直贴着你,我便同你一个温度,怎么试得出有没有作烧。”穆遥道,“你别是个傻子吧。”
“穆遥我还有没去过西州呢真想现在就去啊”
穆遥沉默地握一握他的手。
马车猛然停住,穆遥一手扣在男人肩上,好歹没让他摔出去,向外斥一句,“外面怎么回事”
外间男人的声音长声大笑,“穆遥果然是你还不滚出来”
郑勇。
男人瞬间坐直,挽住她道,“别去你不要去你不要理他,不”
穆遥一手掩在男人唇上,“郑国公与我家世代相交,我久不回中京,怎能不理人家”眼见男人不住摇头,穆遥眨一眨眼,拿着他最在意的事情说话,“你不让我去,一忽儿郑勇上来,看到你晏海侯同北穆王的交情,可就遮不住了。”
男人果然瞬间安静。
穆遥拉开他,按着躺在褥间,扯一条毯子裹了,柔和地摸一摸男人微凉的发,“若我不能走脱,马车先送你回家,回去等我。”转身下车。
男人咬着牙,木木地伏在褥间,耳边是车下郑勇的哈哈大笑声,“好你个穆遥,年纪轻轻就做了北穆王,叫我这一把年纪还是个挂名锦衣卫的人,情何以堪呀”
穆遥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同赵砚去喜山看寿材。远远看着人像你,车子也像你府,紧赶慢赶追了一路,果然就是你你去喜山做什么”
穆遥道,“以后再说。我有事先走。左右时日还长,明日再去寻你。”
“你一个北境大捷之大功臣,在中京除了吃酒,能有什么事”郑勇拖住她,“我一个人快马过来追你,赵砚带着人在后头,片刻就到,走,同庆楼涮锅子,今日我请客。”
“不去。”穆遥道,“同庆楼吃过八百回”
“是不是为了车上那个”
穆遥一滞。
郑勇凑到近处低声笑道,“我可是远远地看见了,北穆王这一回挺体贴呀,带来给我看看,比上一个”
穆遥一手钳住他的乌鸦嘴,吩咐车夫,“先回去。”
男人伏在车上听得清楚,死死咬牙,克制着没有放声大叫,没有冲出去让他滚蛋,用力过巨让他全身都在剧烈发抖
不能。
他没有这个资格。
马车剧烈摇晃一下,复又前行,男人攥在褥间的手指松过又紧,紧过又松。他渐渐听不到穆遥的声音,便被绝望的无助完全捕获,只觉整个世界都黑暗下来。
郑勇从吊子里倒一杯热酒,递给穆遥,“喝口暖暖你怎么会同齐聿一处回来”
赵砚道,“人家好歹是北境监军,又是同丘林氏一战的大功臣。谁还好意思把他扔了吗”
穆遥扯一扯嘴角。
赵砚说到此处难免唏嘘,“你们陛见时我在殿上,齐聿怎么就成这模样了我在旁看着,陛下都吓得不轻,五句话没说完,不住口地让他赶紧的回家养病。”
穆遥握着发烫的酒盅,在掌心左右转动。
郑勇道,“我也见着了。看齐聿如今这模样,许多旧怨都不好意思同他计较。”
穆遥哼一声,“旧怨计较你同他有什么可计较的人家不寻你算账就不错了。”
“不是”郑勇一滞,“小时候闹着玩的事,做了这么大官,还记在心里吗我是为你抱不平,当年”
“有完没完”穆遥“当”一声把酒盅顿在案上,腾地站起来,“郑勇,你生怕我忘了榜前捉婿的事是吧见一回提一回,齐聿扫我一回脸,你扫我一辈子,是这个意思吗”
郑勇大张着口,呆若木鸡望着她。
赵砚忙赶着打圆场,拉着穆遥坐回来,“郑勇就一个二愣子,你快别生气。”招手让小二送了铜锅子上来。
穆遥发作一回揭过,倒一杯热酒喝了。赵砚殷勤劝菜,“丘林氏委实歹毒,把齐聿拘在王庭折磨得不成人形,反倒四处放话迷惑我朝,说他大受恩宠,还假模假式封个崖州王给他。”
郑勇打从金殿同齐聿照面便掩不住同情,叹气道,“若非丘林氏如此歹毒,怎能阴差阳错地斩了齐聿满门如今胜战归来,孑然一身,委实可怜。”
赵砚道,“是。齐聿身居敌巢立下奇功,奉旨主持北境事时,即便自己身受大辱,仍然以国事为先,不计私怨,同仇家议降无大胸襟做不到这等程度,不能不让人敬服。”又道,“我朝自来以爵赏功,齐聿若非有大功劳,怎能以侯爵封赏无一人异议”
穆遥暗自冷笑,什么大胸襟大功劳,分明是老皇帝大惭愧大内疚,封个侯爵聊作弥补罢了。她渐渐不耐烦,“你二人路上堵着我,就为了寻我议论齐聿之功罪”
“怎么会”赵砚道,“我二人寻你,是提醒你小心。萧咏三回京,说齐聿与你后头回来,朱相那个脸呀锅底都能比他白三分。”
郑勇道,“还是萧咏三同陛下解释,说临行前夜齐聿突发高热,病得稀里糊涂,被迫留下。朱相才算好看一点。”
穆遥哼一声,“朱相这是还记着当年旧怨呢”
“再三十年也忘不了。”赵砚道,“他那个小孙女为了齐聿投湖,救回来缠绵病榻数月,终于还是香消玉殒。朱相的脾气,不把齐聿凌迟处死,解不了恨。”说着叹气,“齐聿在北境立下不世奇功,如今虽封了侯,自己被丘林氏折磨,病成那样朱相仍然为早年旧事不依不饶,委实没什么道理。”
“是。”郑勇附和道,“他那个孙女儿之死,说到头也是她自己非得缠着齐聿,投湖也不是齐聿让她去投的。朱相不分青红皂白,尽数算在齐聿头上,好没意思。”
穆遥咂舌,“怎么你二人话里话外,都在替齐聿说话”
二人面面相觑。赵砚硬着头皮道,“阿遥,齐聿当年虽是扫了你的脸面,他这么些年不易,你休同他计较吧”
穆遥哈哈大笑,“你二人特意来寻我,一半为了议论齐聿之功罪,再一半劝我同他冰释前嫌不如去晏海侯府同他当面说,只怕他还爱听些。”
赵砚道,“陛下不是严令不许人登门打扰么”
“那就等着侯府开门迎客。”穆遥站起来,举一杯一饮而尽,“改日再聚。”喝完拔脚便走。
郑勇目瞪口呆看着穆遥走远,“阿遥这是到底还计不计较呀”
“我看阿遥,不会计较。”赵砚点头道,“她同齐聿再有私怨,但她与朱相不同,阿遥从来讲理,不是一个私怨大于国事的人。”
穆遥打马回家,一进门看见穆秋芳,“齐聿回来了吗”
“回来了。”穆秋芳道,“今日发生什么了吗玉哥车也不肯下,路也不肯走,进屋就不出来,也不让人进去。”
穆遥皱眉,掷下斗篷便走。内寝黑着灯,火膛里艳丽的火苗跳动,明灭生辉。穆遥一眼看见男人伏在榻上,埋在褥间一动不动。
穆遥一言不发,走过去强拉着他起来,果然见男人双目红肿,指尖一碰,满面濡湿,摇头,“哭成这鬼样,你自己也知道见不得人,所以不肯下车,不叫人进,对吧”
男人稍一埋身,扑在穆遥肩上,“我知道不应该,但是我控制不了”
穆遥无声地叹一口气。
“我看到郑勇了同他们相比”男人惶惑道,“我觉得我不像个人你说过像阴沟里的老鼠”
“我怎会说这种话”
“你就是说过”
穆遥懒怠同他争执,“今日同赵砚他们见了面。齐聿,你不要妄自菲薄,大家都很敬重你。以后你也不要总拘在屋子里头,与同窗旧友见一见。”
男人不抬头,“我谁也不想见。”
穆遥摸一摸他的微凉的发,“每日缩在屋子里,倒真要成阴沟里的老鼠了。”
男人翘起嘴角,“你看你不是说了吗”
穆遥一窒,将他推开一些,双手捧住男人瘦骨伶仃一张脸,蛮横道,“说了又怎么阴沟里的老鼠,也是北穆王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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