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聿转头,看着穆遥。穆遥一滞,又笑起来,正色向田世铭道,“再不同齐中丞好生说话,回头叫兰台拿了去,没得人与你送牢饭。”
田世铭久在北境,多少知道一点齐聿的病,后悔失言,又拉不下脸来道歉,讪讪地拣一块烤好的肉,放在齐聿面前盘子里,“吃这个。”
齐聿慢慢拾箸,慢慢夹起,又慢慢塞入口中。穆遥大出意外,又觉欣慰,右手在案下寻着他左手。初初一碰,便被齐聿攥在掌心。
田世铭不知二人机锋,仍旧闷头烤肉,“你说的我怎能不知京畿是朱青庐和秦观的天下,不寻个靠得住的隐蔽处,怎么来人手中无人,朱青庐一倒台”
“你当然不知。”齐聿打断,“朱青庐和陛下都知道,案子是明摆的,以王土为私产已是辩无可辩,唯一有所悬念的便是定罪。不论他攀咬崔沪,还是陷害我,为的都是叫陛下难以定罪。如今黔驴技穷,你若是他,你当如何”
田世铭一滞,“自己做下的事,一身做事一身当,杀不出去便伏法呗”
穆遥记起赵砚提起“第三策问齐聿”,转头看他,“我也想知道。”她凑到如此近处,吐息掠在齐聿鬓边。齐聿微不自在,定一定神才道,“法不责众。”
穆遥二人齐齐愣住。
齐聿道,“我朝以食邑封赏是祖制。立朝时人口稀少田土广阔,还算从容。如今天下,田土近半汇于门阀亲贵之手,民生艰难,我恩师曾为此屡次上折”
“杨太傅吗”是齐聿入闱那年主考。
从来主考批三甲,皇帝定官职。依例,杨太傅便是齐聿他们这一批学子之师。
齐聿低头,“恩师为我所累,以六旬高龄入廷狱,不过十日便走了。”
田世铭皱一皱眉,“这同你有什么干系恩师入狱原不过走一个过场,谁知染了风寒,年高体弱,都是没法子的事。”
穆遥一向不关心文臣,以为杨太傅就是时运不济,才连几天班房都没捱过。她原就冰雪聪明,听了齐聿的话,前后一琢磨,立时神色一变,“齐聿,我一直以为危山大败是那二人都要对付西州,原来有人一开始要对付的就你吗”
齐聿一抖,手中握着的箸便坠在火膛里,牙箸瞬间灼得乌黑,一张脸白得跟鬼一样。穆遥见状不妙,一手将齐聿推往身后,“田世铭,你出去待一会儿。”
田世铭一滞,“我他”
“走”
田世铭只好往外走,临出门忍不住回头,齐聿被穆遥挡在身后,只有无血色的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神经质地发抖。他说不出怜悯还是难过,只能合上门出去。
穆遥转身,拿药瓶取药,喂他吃下。男人贴在她颈边,抽了筋骨一样,轻轻喘气。穆遥抱着他,一只手慢慢捋过紧绷的脊背。
男人渐渐缓过来,在她怀中轻轻一动,“我没事了。”
“什么没事”穆遥皱眉,“你这一日犯过几回病了我看这些事你也不用管了,朝里不缺你一个人,明日告病,回家养病。”
男人沉默,许久动一下,“是我连累了西州,穆遥,你别怪我”他默默等一时,不闻穆遥回应,指尖在她身后紧握成拳,“你怪我,也是应当的。你”
“闭上嘴。”
穆遥斥一句,硬推他起来,“现时就去写折子,明日上朝告病。”
齐聿安静地望住她。
穆遥抿唇,“那你不许再管这个田土案。”
“穆遥。”齐聿道,“你知道我家为什么会入中京吗”
“为什么”
“我祖籍在邵州,那里是天下鱼米之乡,无灾无荒。”齐聿独自坐着,只觉无依无靠,身不由主搭在她肩上,“后来邵州做了秦王食邑,先时只是税赋归秦,然而朝中缺银,只能又加一道税,小民不堪重负,田土只能尽数归秦王以避朝税。我一家过不下去,父亲带着老小逃荒至中京,做苦力养活我们,齐琼和齐江从小跟着父亲做活只我一个,因为年岁太幼躲过。齐琼和齐江虽然不好,我没有资格说他们,家里的罪,他们受得远比我多。”
穆遥沉默。
“穆遥,门阀食邑之祸,非我一人,祸及天下恩师为此事殒命,你父兄也为此枉送性命。我不能不管。”
“你自己都性命难保了”穆遥斥一句,“朱青庐已经跑不掉了,拿了他,以后自有改观。”
齐聿摇头,“朱青庐只是一个开始。”
穆遥心下一凛。
“穆遥,明日你务必上书,就说西州不善农事,向朝廷交还京畿食邑。无论如何你不能受牵连。”
北穆王有西州封地,富甲天下,不缺这一处庄园其他门阀亲贵呢穆遥肃然道,“审完朱青庐,你立刻告病,否则你”
千夫所指,不病而亡何况天下门阀
齐聿摇一摇头,“你问我,皇帝拿什么威胁我,功名还是性命都是,也都不是。皇帝天下之主,他比恩师更知食邑之祸,当年用我和恩师,便是解决此事。说来是我无用自己为人所害,还连累恩师,连累你和一家人。”
枯瘦的五指用力攥在穆遥心口,压得她生疼。
穆遥听得心上发紧,“皇帝什么都知道,总该知你是为人陷害,为什么任由旁人害死杨太傅,又斩你满门”
“因为我在朝中孤身一人,无宗族无依靠,死了也无甚影响。因为事败已是定局,我和恩师都是弃子。因为他以为我不可能再回来,一个必死无疑的弃子,何需多费心力”齐聿说着忽然笑起来,“这就是君上,雷霆雨露尽是君恩臣谢主隆恩。”
“齐聿”
齐聿越发笑得欢畅,“可笑吗更可笑的是我分明知道皇帝如何待我,还要跪在他身前,装作半点不知当年君上做下的事,装作我一心一意只恨着那一阉一相,向君上再一次乞求恩典,求他让我返朝,求他赐我官职,在他面前感激涕零哈哈哈哈”
穆遥扳住肩膀将他推开一些,男人面白如纸,双唇如血,目光凌乱,几欲疯狂。穆遥心下生寒,在他心口膻中处用力一点,男人笑声戛然而止,软绵绵扑倒在她怀里。
穆遥扯一件皮毯裹住他,向外叫一声,“田世铭。”
田世铭沉着脸走进来。
“你都听到了”
田世铭点头,骂道,“身为君上,只想成事不想担责,一头叫人做事,一头杀人全家,这都他妈的什么人”
“以后再说,去叫效文先生来。”
田世铭看一眼穆遥怀中的人,皮毯掩盖下只露着一点苍白的额角,似一点残破的旧页,风一吹就要散。他心生怜悯,叹一口气道,“我先回去,等齐聿醒了,同他讨个主意再离京。”
很快余效文过来,诊一回脉,吩咐,“把他放下,需得针炙。”
穆遥扶着男人躺下。余效文烧了艾执在手中,“施炙时不能气血淤结,先解开穴道。”
穆遥稍一踌躇,还是依言解开。男人缓缓醒来,睁开眼看见艾条明灭的火星和冉冉的白烟,瞬间五雷轰顶,惊慌大叫,“拿走拿走别”
一语未毕,穆遥俯身下去,贴住男人冰冷的唇畔,尖而厉的喊叫尽数吞没。穆遥辗转贴着他,背转手向余效文打一个手势。余效文定一定神,仔细施为。
男人被穆遥亲得神志昏乱,很快糊涂起来,口中不住发出短而促的叫声,听不出在说些什么。好歹是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渐渐艾条药性发作。男人身体松软,耷拉着脑袋,失神地喘着气。穆遥松开他,仍旧挡在身前不叫他看见燃烧的艾条。
久久,余效文撤了针,又把火盆拢得更近一些,“我去煎药。”
穆遥拉高皮毯搭在男人身上,沉默地抱了他许久,“你怎么样”
男人沉重眨一下眼,久久才应一声,“我是不是又发疯了”
穆遥沉默地理顺他汗湿的发。男人侧转身,背对穆遥缩起身体,“真丑,太难看了。”
“不许胡说。”穆遥斥一句,“你很好。”
男人嶙峋的脊背耸动,久久极轻地笑一声,笑意里半是讥讽,半是苍凉,“穆遥,你一定要听我的。”
穆遥不吭声。
“京畿封地你不能给田世铭用。”
穆遥“嗯”一声。
“你要上书,退了京畿封地朱青庐如今狗急跳墙,必是要攀咬的,朱案扩大已是定局。退了庄子,你才能从容脱身。”
穆遥道,“还有什么”
“皇帝虽然不好,但你现在不能动他食邑之事,不论新君是谁,都难以下手,由他做完才是上策。收拾这个烂摊子,本就是皇帝之责。”
“还有吗”
“你要”男人指尖掐在褥间,瞬间雪白。他要深吸一口气才能说下去,“离我远一些。”
“你忘了皇帝刚为我二人赐婚”穆遥漫不经心道,“我要怎样远离你”
男人瞬间销声。小书房笼着地龙,烧着火盆,他还搭着厚厚一层皮毯,但他只觉得冷,那寒意从骨髓深处透出来,连眉梢眼角都冻住。他在漫长的安静之后开口,“我舍不得。只这一件,我真的舍不得。”男人的声音死一样缺少生气,“穆遥,你能不能,就与我做了这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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