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了我吧。”
不知是齐聿什么时候在哪一种绝境时说出的一句话,甚至连他对面的人是丘林清,是高澄,又或是秦观,是那皇帝,也许其实空无一人,只不过是他一人的自语答案她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知晓。
穆遥平平躺着,越想越不是滋味。
身边齐聿八爪鱼一样盘在她身上,前额抵在她肩窝里,不时蹭一下。穆遥便知他没睡着,抬手摸一摸他前额,好歹是不热了,“齐聿。”
齐聿一怔,“吵醒你了”
“你不困是吗”
齐聿“嗯”一声,嘴唇贴在她耳畔,“我怎么会困呀我好像睡了一辈子那么久了。”
“一辈子没有,五六天还是有的。”穆遥道,“你既是不困,我带你走庙会去。”
“真的”
穆遥俯身看他,“趁现时还是初五,齐相赶紧起来动弹一下再耽搁一时,可就初六了。”
齐聿露出一点愧色,“穆遥,我”好一时艰难道,“我可能走不了。”
穆遥一滞。便不说吐血的事,这人缠绵烧了四五日,能走动反倒奇了。
“要不还是等下回”
“你想去吗”
齐聿久久抿一抿唇,坚决道,“想。”
“那还等什么”穆遥拉他起来,“我带着你。”
齐聿从不叫侍人近身,穆遥自取了家常衣裳帮他穿好,自己也换过,若不是齐聿脸色着实白得过分,二人一处直如人间一对富贵好鸳鸯。
侍人推着一副木轮椅入内,穆遥给齐聿塞一只手炉,又添一领貂皮大氅,连着帽子一同戴好。端详一时,“这下可好走了。”
穆遥掌着净军,便不曾长途奔波去红叶别院,住在中京穆王府。二人在门口乘车,到东御街口已近子时,街上店铺十之八九都已上板,只做宵夜档口还开着家,冬日里腾腾地冒着热气。
穆遥推着齐聿一路漫行,“今日粘不了糖人啦。”
齐聿坐在椅上看不到穆遥,隔一个片时便要回一次头,“是我不好,定要赶庙会,咱们回去吧。”
“吃馄饨吗”
齐聿摇头,“不要。咱们回”
“桂花糖藕呢”
齐聿方知穆遥在寻吃食铺子,他扭着身子回头看她,见她完全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便放下心,“馄饨就使得。”
“当真”
齐聿点头,他全无胃口,吃什么于他完全无差。穆遥推着他到档口,总共五张桌子,邻桌坐了七八名少年,应是夜游初归,围坐一团吃馄饨,喝烧酒。一边老板热火朝天地忙着煮馄饨,烫酒。
他二人装扮容貌都不俗,引得一群少年齐齐回头。
穆遥从来是被人看惯了的,只向老板说一句,“一碗馄饨。”
老板笑道,“姑娘怎不要两碗”
“一碗够了。”穆遥道,“我与他同吃。”
齐聿被一群人围观本有些难受,一听这话如吃定心丸,立时放松许多,倾身凑到穆遥身前,“我不想坐轮椅。”
“那又为什么”
“看不见你。”齐聿道,“我很难受。”
穆遥扑哧一笑,“你还没看够呀”
“嗯。”齐聿极轻声道,“我要一直看着你”
话音未毕,那边一名黑衣少年将杯子重重一顿,“诸君可知那妲己,原是一只公狐狸”
身旁一人道,“李冒,你又在说什么瞎话”
“怎么是我胡说”李冒道,“我朝库书考据有云,女娲遍寻狐族以亡商,狐族一公狐媚色天成,艳压群芳,命其幻作女相,故尔亡商一族。你们这些人惯不读书,倒说我胡言。”
旁边人道,“吃酒,说什么狐狸”
“我是有感而发。”李冒道,“圣祖以武立朝,如今中京风气为一人所坏,满京少年以白面细腰为荣,简直令人痛心。”
穆遥吃过一只小馄饨,鲜美异常,便往齐聿面前的碟子里放一只,不见他动弹,以为他要喂,另舀一匙喂他。齐聿勉强咬在齿尖,仍然回头看那群人。
那边一人笑道,“中京风气如今确实不怎么样,大男人以白面细腰为荣,算个什么东西”便一摇头,“怎么李兄初入中京,也见着了”
“正是。”李冒沉重点头,“我从故太傅府上来,亲眼所见。”他偏转脸,有意无意瞟着齐聿,“今日中京,男儿气已成稀缺之物,文人酷爱白面,竟还为此涂脂抹粉”他越说越生气,目光直接定在齐聿身上,“我在故太傅府上见的那一个,也就跟这一个差不多。”
穆遥后知后觉这人正在怼齐聿,便一皱眉。那边有人已经不答应,“吴兄慎言,故太傅之清名,当今也是极尊敬的,你休要胡言乱语。”
“委实痛心”李冒好歹不看齐聿了,说出来的话惊世骇俗,“究其根底,如今三阁,没有故杨太傅这样一身清名的人掌事。如今的三阁首辅,是个什么东西”
穆遥原本已在发作的边缘,忽一时心中一动,又坐定。
那边李冒已经点着名字开骂,“兀那齐聿,以一人之力坏一朝之风,等我入朝,第一折便弹劾此人。”
旁人道,“为什么”
“此人三年前监军危山,至全军大败,在北塞以美色蛊惑丘林清,迷得那丘林清神魂颠倒”
“打住。”旁人道,“邸报通传我可是看过,分明说的是人家向北境军献了丘林氏关防图,才至丘林氏一败涂地,你怎的胡说”
“你好歹也想点事他要真献了关防图,丘林清还能叫他囫囵回中京丘林清吃素的吗”李冒道,“不知使的什么手段回朝,回来又不知使些什么手段,同西州结了亲,如此靠着北穆王,平步青云做到三阁宰辅你看如今,此人一日得志,带得中京少年学着他的样子,敷粉束腰。长此以往,亡国之祸近在眼前。”
“应不至如此吧”
“怎的不至我白日里在故太傅府上遇见的不是”李冒往齐聿处看一眼,“如今半夜人稀,还能再遇上一个齐相之追随者此风弥漫到何等境地,你自琢磨。”
齐聿本就一张脸白似鬼,听完这一段话,喘气都有些不顺畅。穆遥用力握一握他的手,起身道,“你在放什么屁”
李冒回头,正是方才坐下的年轻女子,容貌秀丽,杏眼桃腮,本是娇怯怯的模样,却穿着一身乌蓝的骑装,金色的束腰箭袖这一反差,在原就十分的迷人上又足足添上十分。他对美女一向纵容,何况眼前之绝色,便道,“小姐离那邯郸学步之人远些,齐聿尚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学齐聿的,更不入流。”
穆遥道,“你在放什么屁”
李冒留给美女的一点宽容消失,不高兴道,“你又在放什么屁”
穆遥走上前,手掌在案上拍一下,一根竹箸冲天而起,又被她握在手中。她这劲力使得极巧,除了飞起的竹箸,案上别物纹丝不动。
李冒武人出身,是个识货的,张一张口,“你你是什么人”
“你认识齐聿”
“不识。”
穆遥冷笑,“你都不认识他,就敢在这胡乱放屁你开了天眼”
“我听说”
“你凭一句道听途说,就敢大大放厥词,你没人教,你老子也没人教”
“我父师从故杨太傅”李冒腾地跳起来,“你再辱及我父,小心我揍你”
这一句大出意外,穆遥回头看一眼齐聿,竟然是他的同门。
齐聿平静下来,“穆遥。”
“穆遥”李冒愣一下,“你不知与北穆王同名,需得改字以讳尊上”
穆遥斜眼看他,“我就是穆遥。”
李冒上下看她一回,娇娇怯怯的年轻女子,除了一双眼格外清亮一些,有一手好工夫,与寻常闺阁千金甚不同传言北穆王浑如马夫,怎可能生成这般模样便哈哈大笑,“你是穆遥,我还是齐聿呢”
“你父亲既然师从故太傅,他没教过你为人十恶未经查实,妄加评断,是第几恶”
李冒循声回头,说话的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那一张脸白的,看在他眼中,大约就是敷过半斤粉,越发看不上,“故太傅之言,你不配挂在口边。”
“我不配你配”齐聿道,“故太傅从不敢动经典史籍一字,你连库书经卷都敢杜撰。”
李冒幼有才名,从来杜撰经卷都指着库书,反正库书千卷,浩如烟海,谁也不敢说里头就没说这句话,梗着脖子道,“你怎知我杜撰你翻过库书”
齐聿扯一扯嘴角。
李冒以为他终于理亏,“说不出了那我来问你未经查实,妄加评断是为人几恶”
“第七恶。”齐聿道,“库书千卷,秦以前三卷,人文志怪不足半卷,无一字提及娲皇,何况妲己”
“那是史卷”李冒跳起来,“尚有民间卷,地方卷,鬼怪卷”
“民间卷三卷,无一字提及秦前,地方卷十卷,无一字提及商都,鬼怪”齐聿冷笑,“你把娲皇与鬼怪同列,谁与你的胆子”
李冒脸一白,声音瞬间小了,“你也不能说就完全没有”
“我当然能。”
李冒一滞。
穆遥一直拈着竹箸在指尖打转,随手将竹箸立在案上,指尖一点,那箸如遇泥地,陷进去半寸,“你看的库书就是他编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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