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加莱似乎觉得自己看到了法老的另一面。
这张面孔的法老,褪去了“神”的光环,渐渐露出属于“人”的一面他穿得像是个普通人,走路说话像是个普通人,面貌虽然英俊,但看着也还是个普通人。
这一大清早的,詹加莱陪着法老在修筑王陵的工地和营地里转悠,法老的各种反应,更加令詹加莱觉得,身边这个,与其说是具有神性的法老,更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伙子。
法老面对很多事物都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好奇,他没见过烘面包的烤炉,没见过打水的辘轳,不知道滚木是用来推动那些巨型石块的,更加不清楚新近才出现的吊车之类工具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会矗立在未来他将要长眠的地方。
法老的气质也不再是一味的阴沉,他脸上会很生动地表现出惊讶、新奇、恍然诸多泄露心情的表情。
詹加莱带法老去了“残疾村”。
在那里,法老紧绷着脸皮,望着一个个因为遭遇事故而肢体伤残的民伕从他们破旧的营帐里爬出来,尽可能地从事一些力所能及的劳作,以换取一点点可怜的面包和水。
那些体态怪异、面目吓人的残疾者前脚刚从提洛斯面前走过,后脚提洛斯就捂着嘴,应该是险些呕吐出来,强撑着没有在人前表现得失礼。
詹加莱心里开始对这个年轻人生出一些同理心当初他第一次见到这些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反应,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和法老的反应几乎完全一致。
于是他又带法老去了工地附近妇人队的地盘。
相比起“残疾队”,妇人队这里更加富有朝气,也更忙碌。
大灶与烤炉上方一清早就升起了炊烟与水汽。
身穿着埃及传统服饰的年轻妇人们轻快地进出,每个人头上都顶着高高的一堆物品,要么是大罐大罐的麦粥,或者是厚厚的摞成一摞的麦饼。
她们带着这些食物,伴着朝阳,向已经纷纷起身的民伕们走去。
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看见了认识的詹加莱,立即从大灶后头跑出来想要打招呼,一眼看见了詹加莱身边穿着卫士服饰的法老,顿时停住了脚,犹豫地朝詹加莱那边看了看。
一名忙碌着的妇女见到这一幕,吓得赶紧将那孩子揽到身边,警惕地望着詹加莱身边的法老,口中忙不迭地问“詹加莱,这是什么人”
那个孩子却不知道厉害,只管从母亲身后探了个脑袋出来,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睛里没什么畏惧,只管打量着提洛斯。
詹加莱沉吟着,不便搭腔。
他有些后悔带法老来这里了。
因为在这里忙碌的妇人没问题,有孩子出现在这里,却是营地的禁忌。
管理妇人队的官员通常认为在这里劳作的妇人需要分心才能照管她们的孩子,因此曾下令,一旦发现这种情况,就要连人带孩子都逐出营地。
谁知提洛斯竟然向这对母子摇了摇头,颇为生硬地说“别怕我不会干涉”
那位母亲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而那个孩子见没什么危险,竟然自来熟地跑上前,来到法老面前,一只小手抓住他的袍角,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起,张开的手心里放着一角小小的麦饼。
这孩子甚是好客,见到提洛斯没有敌意,竟然要将母亲偷偷塞给自己的一角麦饼,送给提洛斯。
年轻的法老在位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厚礼”,原本想要摇头,最后还是从对方手里接过了麦饼,道了一声谢,伸手轻轻揉揉对方的小脑袋,然后目送这孩子跑开。
詹加莱万万没想到,昨夜初见时表现得冷淡而绝情的法老,一旦动起温情,会是这副模样。
但他随即见到法老将那一角麦饼放入口中,轻轻咀嚼,随即以手遮掩,“呸”的一声,将咬下的饼子从口中吐出。
“这么多砂子”
这是法老对这一角麦饼的唯一评价。
但是詹加莱却心里一阵发酸。
他小声说“我自小就吃这样的食物。”
“而且,现在能吃上这种食物,已经算是非常非常幸运了。“
法老顿时捧着剩余的麦饼,久久无法做声。
太阳的高度又升高了些。
妇人队的营地显得更加忙碌。
詹加莱生怕这种尴尬而僵硬的气氛持续,赶紧岔开话题,甚至很难得地说了一个笑话。
法老顿时轻轻地笑起来。
“詹加莱,”他说,“你把王带到这里,是否这里有你相好的姑娘,心中所爱的人”
詹加莱听见法老叫自己的名字,一时非常欣喜。
他原本以为法老只会管自己叫“喂”的。
但是法老的问题却又令詹加莱黯然不已,当下一五一十地将他过去的故事、失去的爱人都告诉了法老。
提洛斯听了,一时也只低下头,默然不语。
大概是陪法老转了一大早上,詹加莱竟觉得与对方有些投契,一时间脑子像是抽了似的,开口反问“请问您有心爱的人吗”
话刚问出口,詹加莱就后悔了。
他也不是没听过法老的绯闻,不是关于神秘女郎就是关于第一王妃的。因此知道这些女人的事,对法老而言,可能是一种禁忌。
法老果然变色。
但却没有勃然动怒。
只是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像是雕刻队的石匠精心雕刻而成的石像一样,良久没有动弹。
终于,提洛斯一点一点地扭过头,眼神冰冷,盯着詹加莱,一字一顿地说
“王,从来没有过,心爱的人。”
“以后也不会再有。”
“走”
提洛斯一声令下,就要带着詹加莱和随行的一名卫士离开。
谁知一群官员装束的人向提洛斯这边快步走来,挡住了他们三人的去路。
詹加莱看眼前来人,只见领头的一个,是他昨晚所见,那个头发胡子花白,微微谢顶的老头,大神官达霍尔。
“陛下”
达霍尔一点一点地向提洛斯行礼,这声称呼惊吓了这个妇人队在场的所有人。
刚刚给提洛斯送过麦饼的孩子,此刻正茫然地站在营地的入口处,惊讶地看着身边的阿妈和大娘们,一起向法老所在的方向跪拜行礼。
达霍尔身后的几个官员看见了那个孩子,顿时向随行的卫士们使了眼色。马上就有全副武装的卫士冲上前,抓住了孩童,像是倒提着一只牲畜般,将他提到法老面前。
孩子的母亲见到,一声尖叫,想要冲上前,却被卫士们拦住,瞬间扭转了胳膊,被按在地上,不能动弹。
但是这孩子的母亲还能开口。
她大声哀哭着喊道“陛下,请您看在这个孩子刚才还送了您一角麦饼的份上”
提洛斯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
这一点落在詹加莱眼里,詹加莱顿时觉得提洛斯应该会对这对母子网开一面。
大神官达霍尔却面带笑容,上前一步,凑至提洛斯身边,声音响亮地说
“陛下啊,这可是您亲手制定的律令。”
为了让聚于此处的十万民伕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建起提洛斯的陵墓,的确是由官员们制定了重重细则与规定,其中就包括了,进入妇人队的妇女,不得将自己的子女带入营地。
这些律令,最后也是由提洛斯首肯,才成为王令的。
“再说,也不会给他们母子什么严重的惩处,只是将他们送出营地而已。”
达霍尔又笑着在一旁补充了一句。
可是一听到这里,孩子的母亲就像疯了似的,想要扑到提洛斯脚边求情“求求,求求您,埃及伟大的、仁慈的王,至高无上的法老陛下离开这里我们母子就只能饿死”
“饿死”
提洛斯一偏头。
“是啊”
那妇人想说,又不敢说。
下埃及的大批粮食都被征调来了吉萨的王陵工地,离开了这片工地,就算他们母子能够顺利回乡,等待他们的命运,恐怕也只能是坐等饿死。
提洛斯眼波顿时有所触动。
但是大神官达霍尔在旁笑着补了一句“陛下”
提洛斯瞬间闭上了嘴,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詹加莱一直在旁冷眼旁观,此刻他看见提洛斯的表情一点一点地变得僵硬,眼神一点一点地变得漠然。他越来越像是一尊完美而精致的,但却不尽任何人情的塑像。
法老似乎就这么站在詹加莱眼前,一点一点地失去了所有的人性。
“詹加莱,求你在王面前说句话”
那妇人听说过詹加莱的名字,在被卫士拖走的过程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
詹加莱立刻觉得一道锐利的眼光投向自己,并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端详。
他整个人缩在法老身边,一言不发,一个字也不多说,仿佛他与此刻的法老一样无情,又仿佛刚才那对母子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片刻之后,这道目光移开了。
那道目光来自大神官达霍尔,他见到詹加莱像是任何一名“忠于”法老的卫士一样,谨慎地保守着自己的“本分”,没有对法老做出劝谏。达霍尔终于将眼光从这个年轻民伕身上挪开。
詹加莱在心中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他并不为那对母子感到担忧。
因为他刚刚得到了来自神明的谕示。
“不要为那对母子担心,神对他们另有安排。”
另外,詹加莱也得到了一句针对他自身的指点
“小心那个老头”
詹加莱带法老提洛斯私下里巡视营地与工地的事,很快就被传扬出去。
一时间,官员与民伕们都是人人自危,官员怕被挑出错处,被降职解职,从此不能得到王室颁发的俸禄;民伕们则是怕像早先那对母子一样,被赶出营地,那就真的没活路了。
这件事中,似乎唯一受益的人就是詹加莱。
他被从原先的小队中单独提出来,安排在法老身边,继续做“向导”,待遇一如王室卫士。
人人都羡慕詹加莱,只是因为晚间“打牌”的缘故,就得到了法老的青睐。
听说营地里的纸莎草牌已经供不应求了。
然而詹加莱却没有因此而感到任何欣喜。
因为就在得到来自神明的“提醒”之后不久,他就被传唤去见那个“老头”大神官达霍尔。
詹加莱心中感到紧张,但也做好了准备,打算如果对方问起,自己就说今天早上都是按照法老的命令行事的。
谁知达霍尔见到他,却并没有问私下带法老巡视的事。
这位满面皱纹但是笑容可掬的“老头子”,温和地望着詹加莱,柔声问
“小伙子,你希望变成更好的人吗”
詹加莱瞬间糊涂了。
更好的人
他大惑不解地抬起头,望着达霍尔的双眼,一时只觉得对方的双眼拥有强大的吸引力,自己的视线怎么也挪不开。
变成“更好的人”,这谁不想
詹加莱感到自己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脑海中响起“嗡”的一声,似乎完全失去了自主意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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