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暗中关照过, 还命人去祠堂送了薄毯,楚翘和一对继子虽是在祠堂跪了一夜,倒也没有遭大罪。
深秋的早晨, 凉气逼人,日头才将将冒出一个头儿出来, 西边天际依旧是昏暗一片。
梁云翼与梁云奇兄弟两人跪了一宿,还得继续抄写经书。
楚翘到了今日才知道,梁时非但吩咐她抄经书,还让梁温等人也一并誊抄。
“”他不会真打算给自己烧经书吧楚翘觉得她死都死的不安宁。
从祠堂出来, 楚翘浑身冰寒, 她上辈子惧寒, 这辈子亦然, 身子骨变了,老毛病却还在。
如风一脸严肃的走了过来, 道“夫人,大人要见您。”
楚翘看着稚嫩, 如今也才十七, 但小模样比她的真实年纪要小不少,瞧着就是一个小姑娘, 她虽不如花木暖端庄贤惠, 却也不像个心机之人, 如风想了想, 还是提醒了一句, “今日是皇太后的忌日, 夫人切莫惹怒了大人。”
楚翘不明所以,她都死了两年了,梁时总不能还“惦记”着她吧这完全没有理由,她最后见到梁时那次,这人脸色极为可怖,险些就冒犯了她。
楚翘不以为然,她如今身在梁府,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分寸,就拿昨日的事来说,她到底还是没有与梁时彻底撕破脸皮。不过,两个继子,她还是得护着的,就冲这两孩子喊了她两年的“母亲”的份上,楚翘便不能坐视不管。
只是关于画册一事待她得空,还得与继子好生说道说道,今后千万不能出现不可描述的画册。
这厢,楚翘便去了一趟上房,她尚未洗漱,身上的衣裳也是昨个儿所穿的,发髻微乱,头上素银流苏簪子也略歪了。
旁人见自家夫君,肯定会注意仪容。她倒好,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仪态不甚雅致,不过并不显得狼狈,反而更添女儿家的娇憨了,昨天吃了一宿的点心,楚翘并不觉着饿,她耐着性子来到了梁时的跟前,十分规矩的福了一福,“妾身来了,二爷有何吩咐”
她这样子太过正式有礼,梁时不由得又怀疑她别有用心,他这个人从来都不会轻易相信旁人,一看眼前这小妇人再次乔模乔样,梁时没有提及昨日的事,只是淡淡道“颜如玉,你给我听着,我也只说最后一次。你若安分守己,恪守本分的待在梁府,我梁家会养你一辈子”
楚翘没有因为梁时的承诺而感动,她反而尝到了淡淡的绝望气息梁时,你这样很不好的,你千万别养我一辈子
奈何她昨日才与梁时起了冲突,今晨再挑衅似乎有失策略。
在梁时没有提出要圆房之前,和离之事暂且不用着急,楚翘很舍不得隔壁的楚家。至于她的身份她务必得小心谨慎,届时走一步看一步。
而且,梁时似乎根本没有要同她圆房的意思,如此一想,楚翘放弃了与梁时对抗的机会,敷衍了一句,“妾身省得了,二爷还有其他事么”
梁时是何等心性之人,自是一下就看出来了楚翘并非有心应承。
否则,她昨天晚上在祠堂也不会和两个哥儿胡说八道
梁时终究没有对楚翘下手,他也不屑于和一介小妇人斤斤计较,在他眼中,她不过也只是个颇为心机的小女子。即便再有手段,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梁时未置一词,只留给了楚翘一个孤冷伟岸的背影,他今日穿着三品官员的绯袍蟒服,看样子是打算是上朝。
楚翘顾不得询问,她也没有理由打听消息,回了自己的小院,沾了被褥就睡下了。
果然,再多的心事也阻挡不了她睡觉的大事。
楚翘是被人唤醒的,她有严重的起床气,上辈子时,身边伺候的下人俱不敢惊扰了她休息。
但此番被阿福一唤,她一个机灵爬坐了起来,还以为梁时又找她有事。
阿福却道“夫人,颜家来人了。”
颜如玉被卖到梁府之后,颜家那头再也没有过问,这两年梁家如履刨冰,旁人更是避而不及。
楚翘记得颜如玉此前在颜家的一切遭遇,可能这具身子还有意识,楚翘能感觉到一股明显的伤怀,还有一股不可忽视的愤怒。
楚翘知道,颜如玉已经是彻底死心了,不将颜家人当做亲人。
若是换做楚翘本人,她也不会原谅将她卖出去的人。
遂问了一句,“颜家来了哪些人你可知道他们此番来意”
阿福本不想当着自家夫人的面数落梁家,但是她想起夫人刚嫁过来那会也是可怜了,十五岁的光景,身上穿的还是陈年的旧衣裳,妇人发髻上只是扎了两条红丝带,就这么被颜家人捆绑着塞进了小轿。
当初,颜家人以为梁时已经死了,却还是将自家女儿换了一千两银子,听说颜家人还很庆幸生了一个八字纯阴的女儿,否则即便让她正经的出嫁,也赚不来一千两的聘礼。
阿福闷声道“夫人,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讲。”
楚翘起榻,示意阿福继续说下去。
阿福道“夫人,您嫁进咱们府上有两年多了,老太太和大姑奶奶不曾亏待过您,两位少爷和小姐也敬重您,如今二爷回来了,奴婢以为您更应该好好过日子。颜家虽是您的娘家,可可到底不是真心疼惜您的,奴婢不待见他们。”
阿福以为这番话会惹怒了楚翘,毕竟更没有人会愿意听到旁人数落自己娘家,更何况她也只是一个大丫鬟,这般随意碎嘴,着实不该。
楚翘却认同的点了点头,一番梳洗过后,老气横秋道“如今二爷回京,估摸着颜家是来讨好处的,此前梁府落魄拮据,也不见颜家出手相助,我最是看不起这等人,让古叔找几个得力的护院,将人驱走。”
楚翘回想了颜如玉那短暂的十五载,不可谓不可怜,若是没有她取而代之,又或者梁时真的死了,颜如玉是不是真的要守一辈子的活寡
颜如玉的性子太过柔软,那日被人抬入梁府后,乘人不备就撞墙自尽了,生前可怜,死时也可悲。
楚翘为其愤不平,她可不在乎世人怎么看待她,即便是六亲不认,也好比过对那群趋炎附势的亲人以德报怨来得强。
阿福闻言,先是一愣,而后竟是笑了出来,“夫人英明,奴婢这就去告之古叔。”
楚翘看着阿福急匆匆离开,她发现了一桩事,这梁家上上下下都是性情中人,即便是下人也不例外。阿福比她还要嫉恶如仇
是以,登门梁府的颜家人连杯热茶也没喝上就被哄了出去。
不过,这世上君子好对付,小人却最是擅死缠烂打。颜家父子并未就此离开,而是赖在了梁府门外哭诉,说梁夫人见利忘义,六亲不认,娘家的父兄都不认了。
这样的诽谤对楚翘没有造成任何的影响,她与两个继子虽不用再跪祠堂,但依旧在禁足中。闲在府上无事可做,楚翘就捣鼓香料。
不得不说,这具身子的嗅觉当真敏锐,楚翘上辈子从未像如今这般懂得香料,每一味香都好像赋予了生命,总能轻应牵动心弦,让人沉迷其中。
这一日,梁时下衙回府,正好撞见了守在恒顺胡同的颜家父子。
颜家父子也知道梁时在朝中的地位,自然是不敢造次,但颜如玉可是梁夫人,按理说梁时还得喊颜老爷一声“岳父”。
当梁时从马车下来那一刻,颜家父子却是半分不敢妄言,久闻梁时是朝中奸佞,手段了得,今日一得见,竟发现他比传闻中更加冷硬威严。
“怎么回事”梁时的嗓音透着凉意,与巷子中深秋落叶凋零的场景尤为搭配。
他单是站在那里,浑然不动,便是一副强者归来的气势,旁人不可抵挡。三品大员的袍服是专门定制的,将他修韧的体格衬托的高大巍峨。
老管家上前一步,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又道“夫人让老奴逐客,可见夫人是个通透人啊。”
回府两月了,梁时总能听到旁人逮着机会就说那个小妇人的好话。
梁时长吸了一口气,健硕的胸膛起伏,他鹰眸微眯,当真没想到小妇人还有这等觉悟且罢,暂时留着她吧。
梁时绝对没有平白无故的善心,就连颜如玉自己都不顾及娘家,他又何故多此一举,遂转身进了府门。
这个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小厮护院当即上前将颜家父子驱逐出了恒顺胡同。
老管家生怕颜家父子又闹事,届时只怕会影响了夫人的声誉,上前警告了一句,“还不快走我家二爷和夫人都已经给了明话了,你们颜家今后休要再登门”
颜家父子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原本以为梁时再次崛起了,他们颜家便有靠山了,没想到会碰了一鼻子灰。
可恨的是颜如玉竟然也不顾娘家了
她是怎样性子的人,颜家父兄自是一清二楚,她自幼软弱,性子温顺,一点小事也能哭哭啼啼,从不是一个狠心的人。
颜家父子自然是很不甘心,他二人离开恒顺胡同没一会,便有一带着瓜皮小帽,身着黑色道袍的男子靠近。
这男子面目阴沉,中气十足,道“二位随我走一趟吧,我家主子要见二位。”
颜家父子觉得很奇怪,颜家败落了数年了,旁人见着颜家人都是能躲及躲,生怕被缠上了,又见眼前这男子气度不凡,颜家父子更是起疑。
这时,小黑对身后的人打了一个手势,道“来人,请颜家父子回府”
“是”
颜家父子还真以为有人请他们回去,谁晓得这几人上前就将他二人打晕了过去。
小黑看了一眼恒顺胡同的方向,对手底下人吩咐道“快将人带走不要惊扰了梁府”
梁时的伤势还未结痂,周公提着药箱过来给他换药,同时还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暗淡的寝房内飘散着淡淡的药味,周公给梁时换下绑带的过程中,梁时的眉头都不曾动一下,即便是周公也惊讶于他的忍性,甚至怀疑他根本不会疼。
梁时穿好常服,问道“先生,那串佛珠中的香料可有线索了”直觉告诉他,萧湛一定知道了什么。而且这件事还是他所不知的。
周公从檀木药箱中取出一只细颈青花瓷瓶递给了他,“二爷请过目。”
梁时打开了瓷瓶,一股子奇香溢了出来,他蹙眉,“这是”
周公解释道“这种香料又称“幻浮生”,不知二爷可曾听闻过,若是将香料做成首饰戴在人身上,不出几个时辰,便能让人说实话。但有一个明显的缺陷,这香料有一股奇香,可若是用了檀香遮盖,便不明显了。老生猜测,这也是为何会有人将“幻浮生”放在了檀香佛珠中的缘由。”
一言至此,周公便不多言了,想来梁时一定明白其中道理。
梁时心头骤然一顿,如被重物所击,他这样的人敏觉性极强,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串佛珠是萧湛赠与小妇人的,他是想从小妇人身上查探什么秘密竟然用了这等狡猾隐蔽的手段
梁时道“先生,这瓶香料可否赠于我”
周公笑了笑,“老朽明白二爷的意思,这正是给二爷所备的。”
梁时谢过周公,命如风亲自送了周公回去。
这厢,梁时手中攥着“幻浮生”的药瓶,独自一人在寝房内待了良久。
萧湛试探她为什么
半晌之后,梁时对门外的如影吩咐了一句,“进来”
如影推门而入,问道“大人,您有何吩咐”
梁时将瓷瓶递给了如影,“想办法将这味香料添入夫人所用的吃食中。”
如影身子一僵,大人要给夫人下药这到底是什么药啊
今日,梁时没有去梁老太太那边用晚饭,他脑子里越想越乱,又或者他潜意识里希望自己玩那个方向去想,他甚至于渴望那件事有可能是真的。
一开始,小妇人就说他喜甜食,一次两次是偶然,可她却接二连三的笃定他喜欢甜腻之物
还有螃蟹这世上以为他梁时喜欢吃甜食和螃蟹的人只有她了
另外,萧湛此前可能是因为想要回两个孩子,所以才接近小妇人,但眼下萧湛没有理由再结识小妇人了萧湛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在意一个人。
梁时心跳猛然间加速,胸腔似有什么东西即将要崩裂而出,但与此同时他又在强烈的压制着自己,他以为自己又在异想天开,自欺欺人了。
他如何能再次承受一场空欢喜
但他同样心意已决,若不查清楚,他寝食难安。
尚未入夜,梁时便疾步去了听雨轩,听闻消息的楚翘正趴在桌案上嘬着羊乳杏仁茶,梁时的到来不亚于是一阵惊雷,惊的她突然六神无主。
算着时辰,梁时不应该现在就过来了呀梁时每日都是入了亥时之后才睡下,他今个儿在朝堂上受刺激了
上辈子,梁时总是会以所谓的朝堂正事为借口去坤寿宫见她,但他又从来不提及真正的朝中纷争。
多数时候,都是打着商榷政务的幌子,与楚翘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楚翘暗自宽慰自己,她如此机智,如今又是换了一具身子,梁时除非有通天之能,否则他不可能认出自己。
至于同房楚翘摸了摸自己玲珑曼妙的身子,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威胁。
楚翘正百般思量着,梁时已经跨过门廊,单手撩开翠玉珠帘,大步走了过来。
他自幼就是这个冷硬的态度,加上如今成熟内敛的气度,往那儿一站,就叫人平添敬畏。
楚翘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张明媚的小脸又养出了婴儿肥,双颊成桃花粉,唇色浅淡,未施粉黛,神情懵懂,唇角还有一丝羊乳杏仁茶的残渍。
梁时的视线最终又落在了那颗小红痣上,那个人也有同样的一颗小痣,他自幼就记得这颗痣。殷红如火的颜色,早就烙在了他的心头。
晚膳时辰早就过了,小妇人还在吃羊乳杏仁茶
那个人也喜欢
梁时记得清清楚楚,他心里的那人早晚都爱吃一碗羊乳杏仁茶,为此他还特意在郊外养了一群产乳的白羊。
诸多巧合交织成了一张无形的丝网,将梁时团团围困,他知道自己依旧渴望着,期盼着,无比奢望着
二人四目相对,楚翘的小心肝很不安分的狂跳了几下,表面上还算镇定,她看着梁时缓缓从广袖之中取出一物出来,这东西正是萧湛上次赠给她的佛珠。
楚翘看不明白了,梁时这是良心发现还是兽性即将大发
她淡定的看着梁时将佛珠递了过来,又淡定的听着他说了一句话,“此物应该归你所有,拿着吧。”
他高高在上的站在那里,矜贵不可言喻,这动作宛若在施舍楚翘。
楚翘觉着有诈,但梁时既然做出这个动作了,她肯定不能驳了他的好意,她以为自己很聪明,乖顺的接过了佛珠,但并没有戴在手上,而是转身就放进了妆奁匣中。
梁时看出了她的防备,楚翘以为自己佯装的毫无破绽,两人再一次四目相对时,梁时对屋内的小丫鬟又吩咐了一句,“来人给夫人再盛一碗羊乳杏仁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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