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 玉簪爬满了整个院墙。
悠风一吹, 到处都是淡淡的宜人幽香。
梁家的大少爷七岁了, 他天资聪颖, 是读书的好料子。
梁时寻常的话很少, 沉默寡言,梁父病逝之后,梁府再也无人可以支应门庭,族中的长者和梁家旁支经常登门惹事,田产和几处铺子也被旁支给分割了不少。
梁府的日子还能过下去,但早就不复当初的光景。
梁时不动声色的将一切记在脑中, 谁人夺过梁府的东西,又有哪些人冷眼旁观过,他心里都有一份明账。
小小年纪, 眉目阴郁至极。
梁时正站在墙角看书, 这时, 一丈多高的院墙上探出一只脑袋出来,梁时一抬眼就看见了隔壁的楚家妹妹再冲着他笑。
她梳着双丫髻, 发髻上绑着艳红色的石榴石,一双大眼明亮又有神。
楚家妹妹长的十分漂亮,这个时候的梁时不明白什么是美,他只知道楚家妹妹每次出现, 他的内心都会很高兴, 虽然表面依旧冷硬, 但就在楚家妹妹出现的那一刻, 他的心已经化了。
“你在这里作何快下去,容易摔倒的。”梁时冷声道,他有些担心,打小就知道楚家妹妹骄里娇气的,若是摔疼了,准又哭鼻子。
楚翘眨了眨大眼,抬手就抛了一袋子银锭子过来,“喏,都是给你的,我母亲说你们梁家出事了,这些都是我的私房钱,不够的话,我这还有。”
梁时经常去隔壁楚家,他知道对面小院有梯子,是专门用来摘石榴用的。
梁时看了一眼脚下的粉色荷包,里面鼓鼓的,他一眼就能瞧出这里头有多少银子,小小年纪的梁时自尊心极为强大,尤其是不能接受楚家妹妹的施舍。
“不必了,你拿回去”他声音更加冷硬了。
楚翘一怔,粉白的小脸上出现了一刻的难堪,好像内心受伤了,小脑袋缩了回去,从那之后就不怎么跟梁时说话。
她觉得梁时太坏了,不拿她的心意当回事。
梁时好一阵子没有瞧见楚家妹妹了,他开始心不在焉,日子一天比一天颓唐,于是他想了一个法子。
隔壁楚家与梁府交好,即便梁父过世了,梁家开始败落,楚家也没有半分嫌弃,反而对梁府格外照应。
梁时就登门拜访了国公爷,说要和楚坤,楚远一起练武。
国公爷自然是欢迎之至,梁时便每日闻鸡起舞,一到时辰就去了楚家,他算好了时辰,每天从楚家离开时,楚翘才会懒洋洋的起床,去前院用饭。运气好的话,他恰好能看见她。有时候,梁时也会偶尔留下吃个便饭。
但楚家妹妹还是不怎么搭理他。
明明她此前对他那么好,父亲过世时,她坐在他身边,宽慰了一整天,还说要给他唱曲儿听。
梁时本就性子阴沉,楚翘不主动,他也不会主动。
就这样,梁时经常寻了机会去见她,直至两人十岁那年,有一次被劫匪所掳途中,梁时为了救楚翘,被歹人割了小指。
他头一次拥着小小的她,忍受着痛苦之时,还不住安慰她,“不怕,我会救你出去。”
那天的楚翘又对他笑了,梁时觉得,他做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此事之后,楚远就在楚翘面前打趣,“梁时为了你断了一指,你日后可得嫁给你,这是你欠他的。”
那天,梁时就在屋檐下,他看见眸若星辰的小姑娘连连点头,“好啊,那就这么定了。”
少年也笑了,他以为楚翘真的会嫁给他。
他一心以为,这便是他们之间的承诺了。
少年渐渐长高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他更是难以与楚翘单独说话了。
楚翘还会时不时爬上院墙跟他唠嗑,可梁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不懂女儿家的心思,而且他更是着急着想要崛起。
所以,他愈加发奋,十几岁就中了小三元,成了远近闻名的文曲星,他总觉得只有成为人上人,才能配得上楚翘。
她那样娇惯的人,他务必要成为人中之龙才能养得起她。
梁时每日晨起,每晚睡下,脑子里都是这个年头。
楚翘十五及笄这一年,楚家内院的荷花池开满了夏荷,放眼望去,碧绿的荷叶之上尽数都是粉色的莲花,煞是好看。
楚家唯一的女儿及笄,自然是要隆重大办的。
梁时没有拿得出手的及笄礼,所以他从一年前就开始准备了牙雕,他这人太过聪慧,以至于根本不用学,就自己琢磨着雕了一只弥罗佛出来,经过一年的打磨,牙雕油光华亮,不知道的人还是以为是大师之作。
梁时的手也因此毁了,掌心满是划痕,旧伤新伤交织在一处,满目骇人。
不过,他从不在意这些。
隔着远远的距离,梁时一眼就能在贵女圈中看见楚翘,她总是那般夺目,笑意盈盈,好像对她而言,这天下就没有不悦的事情。
楚翘身为镇国公府的嫡女,根本不缺奇珍异宝。
梁时不知道楚翘会不会接受他的礼物,他掌中紧握着牙雕,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更寻不出合适的理由,他和她已经不是孩子了,不能像像幼时一样随意互赠东西了。
贵女们在荷花池泛舟,梁时一向沉默寡言,他虽已经初步扬名,但要发迹,最快的速度也得等到二十五之后,那时就太迟了。
所以,梁时前阵子去拜见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翰林院大学士,并且将自己写的文章给他看了,徐谦看过之后连连称赞,收了他为学生。
曾经,梁父还在世时,一次偶然的机会,梁时就听闻徐谦此人是道貌岸然,徒有其表,背地里指不定做着怎样的龌龊勾当。
梁时的真正目的不是拜师,他是想找到徐谦所有贪墨的证据。
他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目标走去,不畏任何人的言辞或者眼光。
梁时不想与其他贵公子搭讪,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荷花池那边,他也知道自己病的不轻,已经快到神经不正常的地步。
就在他看着楚翘落水那一刻,几乎是顷刻间,梁时朝着荷花池狂奔而去。
他会凫水,加之常年在楚家练武,他很轻易就救了楚翘,为了防止楚翘的名声被毁,梁时将楚翘交给楚家人之后,又潜水离开了。
两人都无恙,可梁时发现他准备了一年的牙雕不见了。
大约沉入了荷花池怕是再也寻不回来了。
那份及笄礼,从此沉入池底,不见天日。
当天晚上,国公爷单独见了梁时。
梁时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自是知道梁时的品行,也知梁时对楚翘的心思,两家关系甚笃,若非因着特殊原因,镇国公当真愿意将楚翘嫁给梁时。
梁时的个头已经有国公爷高了,国公爷看着如今风清朗月的少年,又想起了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国公爷惋惜的拍了拍他的肩头,“梁时,今日多谢你了。”
梁时的感知力很强,国公爷不像是轻易道谢的人,而且今日的气氛对劲,少年问了一句,“楚家妹妹身子有恙”
镇国公让他坐下说话,“梁时,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父亲当年临走之前,让我一定要好生照拂你,只要你提出的要求,我都会尽量满足,只是有一件事,你也该知道了”
说到这里,少年的眉心陡然之间蹙了起来,他可能不太想继续听下去,只是端正的坐那里,脊背挺拔笔直,清俊的脸上有些孤独。
镇国公继续道“我知你对翘翘一片心意,可是翘翘她再有一年就要嫁给太子了。”
这桩婚事是皇太后和皇上定下来的,皇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太子登基指日可待。楚翘若是嫁给了太子,他日就是一国之母了。
他梁时拿什么跟太子比
“伯父”梁时喊了一声,嗓音沙哑,“可是楚家妹妹不适合入宫。”
他依旧耐着性子,一字一句道。
镇国公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自家女儿的性子,但皇命难违,能有什么法子
“梁时,你别怪伯父,伯父起初就是打算将翘翘许配给你。可是你也知道楚家的情况”
镇国公后来说了什么,梁时已经听的不太真切。
他这些年所有的努力,只为了两件事一是振兴门楣,另外一件事就是娶了心爱的姑娘。
可如果没了心爱的姑娘,他想法设法振兴梁府,好像也没了太大的意义。
梁时起身朝着镇国公跪了下来,遇到再难的事,他都不会轻易低头,更不会有损了男儿的膝下之尊。
可这一次他毫无顾虑,甚至脑子里想都没想,他没有法子了,十五岁的少年,即便有再大的抱负,他还是过于稚嫩了,无法与这世间的风霜抗衡。
“伯父,我我不能答应”梁时道。
可他找不出不答应的理由,楚翘不是他的谁,楚家也没有给过他任何的承诺,他唯有表达自己最为真实的想法。
他不答应
镇国公好说歹说,梁时就是不肯起来,这一跪就是三天。楚翘因着落水一事,一直在病中,楚家也不敢让她知道实情。
镇国公也怕是事情闹大,答应暗中帮着梁时除去徐谦,替他铺路,让他早些发迹,并且道“梁时,不瞒你说,若是有的选择,我也不愿意让翘翘入宫,你若是真心待她,届时若是翘翘自己不愿意,我会寻了机会让你带她走。”
镇国公这话算是给了梁时希望,他答应暂时离开了楚家,回去之后就大病了一场。
不久之后,梁时像变了一个人,冷硬无温,对谁都是一张淬了冰的脸。
终于,楚翘还是要出嫁了,梁时在镇国公面前又求了三日,他求着镇国公再给他几年时间,他现在还没有实力去抢楚翘。
可皇家的婚事岂是说拖延就能拖延的
楚翘出阁的那日,梁时就站在府门外看着她,她一身大红嫁衣如火,头上盖着大红绣金凤凰的盖头,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
好些日子没有见过她了,梁时垂在广袖下的手握成了拳,想象她此刻新妆清媚的模样,一定很漂亮。
这一天无比的漫长,花轿离开之后,梁时在巷子口呆立了半晌,他从小喜欢到大的姑娘今日嫁人了,漫天的火红炮竹屑
刺的他眼疼,除却无声的呐喊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等不起,已错过
那天晚上,他在书房小酌了几杯,他这人很有本事,就是不能饮酒,仅仅两杯就开始隐约微醉了,眼前晃动着虚幻的人影,都是她曾经的模样。
很快,隔壁楚家传来了消息,新帝驾崩了
梁时以为自己幻听了,那个高高在上的新帝,天下的主宰,他就是楚翘的夫君,他驾崩了
梁时直奔府外,揪着楚远反复询问之后,才确定了这是一个事实。
这一天,梁时经历了大悲大喜。从那之后,他像换了一个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一路斩荆披棘,顺道“威胁”镇国公给他助力,让他很快就踩着徐谦的肩膀爬了上去。
只有位列人臣,他才能再次靠近他的姑娘。
短短几年,一闪而过,楚翘在听说梁时入了内阁之后,她吓了一跳。
这也太快了吧。
不过梁时既然是炎帝的老师,那就是站在炎帝这边的,楚翘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梁时了,对那个清冷如玉的少年已经没有太大的印象。
但每次听人提及他,楚翘总觉得胸口有些有着淡淡的熟悉感,毕竟他们是一块长大的,梁时终归与别人不一样。
即便梁时不怎么搭理人,还总是冷着脸,但楚翘还是挺想见见故人。
这后宫的日子太过寂寞,她都快无聊的长毛了。
借着中秋设宴的机会,楚翘终于瞧见了梁时。
记忆中那个消瘦挺拔的少年如今俨然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子了,而且听闻他手段狠辣,为了爬上来就连自己的恩师都不放过。
隔着十几丈之远,楚翘望着男席上,那个最年轻,最为俊美的梁大人,充满好奇。
梁时也朝着她望了过去,他眸色微冷,眉心总是蹙着的。
楚翘吓了一跳,她只是悄悄偷看了一下,怎的梁时突然就察觉到了,而且他这个眼神实在是冷漠,好歹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他这般瞪着她作何
楚翘不明白梁时是什么时候开始冷漠的,明明幼时,他还是一个会给她做纸鸢的邻家哥哥。
可后来,他突然就变冷了。
楚翘再也没去看梁时一眼,可有关梁时的事迹,却是一点一滴传入了她的耳朵里。
有一年,楚翘的生辰到了,梁时带着生辰礼过来给她请安。
萧湛也在坤寿宫,这二人一同出现的频率愈发的频繁。
萧湛给楚翘带了一颗夜明珠,楚翘俱黑,坤寿宫里每天晚上都是灯火通明的,但火烛燃烧多少会留下气味。
有了夜明珠就不一样了,放在床头,内室完全不用点灯。
楚翘正把玩着夜明珠,梁时由宫人领入时,面色阴郁的骇人,楚翘不晓得他这又是怎的了,看着她的眼神尤为不善。
“臣给太后娘娘请安。”梁时单膝跪地,抬头时,那双浓郁的剑眉似乎孟浪的挑了一下,但他的眼神很冷,楚翘自然不会多想。
梁时起身后又与萧湛“寒暄”起来。
“王爷日理万机,还有这份闲心”梁时冷不丁冒出一句。
萧湛位高权重,梁时如今虽初露锋芒,但依旧在他之下,可梁时不卑不亢,反而有些咄咄逼人,好像对萧湛很有怨气。
萧湛反问,“梁大人本该即日启程赶赴凉州赈灾,你怎么今日还在京城舍不得本王么”
梁时清俊的面容露出罕见的笑意,“是啊,舍不得。”
楚翘“”她狐疑的看着这二人,心情甚是复杂。
这时,宫人端着煮好的杏仁羊乳茶过来,这是楚翘最喜欢的东西,见萧湛与梁时皆在,她便随口客气了一声,“王爷,梁大人,你二人要用茶么”
她才二十几岁,脸上还带着小姑娘的娇憨,此言一出,梁时与萧湛齐齐答道“多谢太后娘娘,臣正想留下。”
楚翘也不是小气的人,而且梁时与萧湛都是辅佐炎帝的大臣,她也喜欢热闹,请他二人喝杯茶也没什么。
可她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梁时与萧湛之间的眼神沟通当真是直接了当。
你看我一眼,我也看你一眼。
楚翘“”没记错的话,梁时已经娶妻了,但是他的妻子生下孩子之后就血崩而亡,而萧湛则一直未娶。
楚翘瞧着这二人,脑中想入非非。
但她终归只是个天真灿漫的女子,朝中权臣那些事,当真与她无关。
梁时在此之后的确是离开京城了一阵子,不过他办事效率极快,不出几个月就回来了,还给楚翘带了不少秋梨。
梁时与其他大臣不一样,他每次来拜见楚翘,总是送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而且胆色越来越大。
次年楚翘生辰,他直接送了一本经书给她,还有自荐枕席的意思。
这样的梁时是楚翘极为陌生的。
其实,她和他长大之后便鲜少说话了,儿时的印象已经渐渐模糊。
那天,楚翘当真是生气了,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涨红着面颊瞪着梁时,“梁大人,你放肆”
骂人的话,她不会说,只会恶狠狠的瞪着他。
梁时却看着她笑,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可之后,楚翘突然就病倒了,太医说是中了蛊毒,只有去了苗疆才能得到解药,梁时最后一次来见她,她已经气若游丝了。
隔着一层纱幔,梁时能感觉到他打小就喜欢的姑娘是如何的痛苦,他那天给她留了一句话,可惜楚翘没有听见。
他说“等我回来,我带你走。”
数年后。
梁时悠悠转醒,他倚靠在藤椅上晒着太阳,他又梦见了曾经的时候。
如今已至苍苍白发耳顺之年,梁时的身子一直很健朗,每日晨起还会舞剑,他的视线看着墙角处摆弄花卉的妻子,眉眼顿时染笑。
老天待他不薄,让他再度失而复得。
从七岁开始,直至如今,已经六十年了,他一直念着的姑娘,如今在他眼中,还是如初的模样。
他起身大步往妻子身边走去,这时楚翘正给几盆青龙卧墨池的牡丹浇水,见梁时走来,她道“你醒了还在生气呢”
梁时方才从梦中醒来,又想起了当初在皇宫与楚翘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突然道“当年我与你辞行去苗疆之前,原本就打算将你掳出皇宫,带你一走了之的。奈何”她又以另外一副样子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楚翘微微一愣,也不顾什么老夫老妻的,挽住了夫君的手臂,再次提及了他们的女儿,“婉婉的性子,你又不是知道,随她去吧,总不能真的造反。”
梁时好像不太想提及女儿,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翘翘,我甚是高兴,你还能回到我身边。”
梁时前阵子刚致仕,梁家的担子都交给了儿子了。他今天似乎总是提及以前的事,楚翘笑了笑,“我也高兴着呢,你若是早点对我表露心声,我或许不会入宫,早早与你私奔了。”
“当真”梁时挑眉,除却鬓角的发白之外,依旧可见帅朗的模样。
楚翘牵着他的手去赏花,“自是当真,你大概不晓得,你小时候长的多好看,就是太冷了,让我害怕,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呢。”
梁时反握住了妻的手,两人朝着小径另一侧缓缓走去,日影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的老长,最终交织在了一处。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说来简单。
可事实上,多数人穷其一生都遇不到那个人,而另有一些人即便遇上了,也是有缘无份。
得之是幸事,不得是命。
若问什么是情,还有什么比漫漫余生的陪伴来的更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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