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溺水

    官吏逢重阳休假一日, 学生则长几天, 初八之时, 家中的男丁几乎都收到了朝廷分发的丝绸扎成的菊花, 而女眷们早便提前做好了茱萸囊。

    到了重九之日, 阖府之人到郊外的园子去赏菊花。

    这一日叶府的园子放开, 京师百姓花十个铜板就可以进园观赏。非但叶家,京中园子其实大多如此。

    不过自家人自然专有院子,不叫外人进来, 方便亲友相叙为乐。

    一家人坐在高阁之上, 周遭也摆着许多菊花、茱萸,作诗、饮酒,和着不远处进园观赏百姓的欢笑声,格外热闹。

    今日唱主角戏的自然是叶谦,来了些叶家的远近亲戚,难免都问及叶谦近日的遭遇。

    还有人仿佛眼见了一般,夸张叶谦如何在皇城司的威逼下镇定自若, 终于换得陛下亲自为其沉冤昭雪, 超擢为通判

    也不乏听说叶谦诗文被陛下夸奖, 问他要些旧作学习, 或为自己点评一二的。

    叶谦自己免不了窃喜, 这是人之常情,面上总要谦逊一番。

    女眷那头, 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不过主角换做了徐菁, 她这个新出炉的通判夫人正是炙手可热。

    但是和叶谦不同,徐菁这一日,被问到最多的问题就是她平时到哪个寺庙上香。

    到底是上了哪位神仙的高香,才能如此走运啊

    想来大家出门前都有分工,一面问官政诗文,一面就问烧香地。

    与之相对,便是叶训和白氏的尴尬。

    他们备受冷落,既不能发脾气,又有些不好意思上前讨好,到底还是要脸面的。虽是亲兄弟、妯娌,还没远亲来得热切。

    在这样的环境中,同叶家的堂兄妹们坐在一处的温澜,将食盒打开,露出了里头精巧的重阳糕。与厨房做的大块重阳糕不同,全都捏做了大象的模样,不过巴掌大,这也叫万象糕,里头别出心裁地放了些花瓣。豆沙和糖加得满满的,料足得很,好看又好吃。

    因费时久,做得也不多,温澜一块块分给家里的姐妹。

    青霁因被白氏吩咐过,这时欢欢喜喜和青雩一同坐在温澜身旁,接过万象糕小口吃起来。虽然娘亲是因为三叔升官了,才叫她和扬波姐姐玩,但是她知道扬波姐姐不会介意。

    青霂接过糕点时则神情有些复杂,但还是道了声谢谢。

    温澜点了点还多出来一块,随手放到了叶青霄面前,“四哥,这块给你吧。”

    众人也未在意,唯独青霂察觉,但她也只是在心中叹口气,假作不知。

    叶青霄瞪着那块万象糕,心里却一点被优待的感觉也没有。

    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温澜是不是故意的。

    为什么多做了一块,为什么其他都发给女眷,这块偏给他,为什么像是把他和女子相提并论,这是温澜的羞辱吗

    真是羞辱怎么办,要不要发火

    叶青霄正在纠结,青云扑上来,公鸭嗓大声嚷道“四哥你怎么干瞪眼,吃不吃呀,不然给我吧,扬波姐姐这重阳糕做得真香”

    “吃,吃的。”叶青霄想了片刻,小声答道。

    “肯定加了很多豆沙。”青云直勾勾盯着叶青霄的重阳糕看。

    叶青霄恼怒地背过去,两口把象吞了,只觉嘴里果然是软糯生香,甘甜无比。

    温澜笑了两声,“四哥吃得也太快了。”

    可不是,周遭的姑娘们,还用帕子接着,小口小口吃着呢,像青雩年纪小,更是舍不得立刻吃,先玩赏玩赏。

    叶青霄“”

    他控制不住自己多想,听来听去,都觉得温澜嫌他没有其他闺秀斯文,可是为什么要把他和女人相提并论啊。

    叶青霄喝了口茶,哽着脖子咽干净了重阳糕,不自然地道“我就这么吃。”

    刚说罢,一只手拍在他脑后,叶诞经过,骂了一句“吃个糕点,怎么同饿死鬼一般。”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只说是扬波做的糕点太好吃了吧。

    叶诞听到糕点是温澜做的,露出复杂的神情,隐隐带着同情地看了儿子一眼。儿子要叫温澜满意,也不容易啊,可算忍辱负重了。

    叶诞在叶青霄肩上拍了拍,“那你更要慢慢吃了,否则怎么好好品味扬波的手艺。”

    青霂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阿爹和四哥一般,看扬波处处都好呢

    这厢玩乐一会儿,叶青霄两个兄长都下楼去了,他们约了同僚来赏玩,到园中作陪。便是青云也蹦跳起来,说学舍里的同学今日约来了园子,要下去一道玩。

    不多时,剩得除却叶青霄就只是姑娘家了。

    青霁玩笑道“四哥,你没有朋友么”

    叶青霄才不放心让温澜和这么多姐妹一道坐,就算温澜没那个意思,女儿家间注意,总喜欢牵手相依,如此也不行。

    青霂却是自觉深知叶青霄苦心,叹口气道“哥哥衙门忙碌得很,近来累了,重阳不必办差,好生休息休息。”

    叶青霄真不知该如何谢谢妹妹的好意。

    温澜笑而不语,依着阑干向下看,园内大片大片的金黄,间或夹着浓红,煞是好看,秋风鼓荡着她的衣袖,仿佛要凭风而起。

    叶青霄偷眼去看,心底莫名躁动起来,有个羞耻到连在自己心底也无法直言的想法,她生得真好看。

    温澜虽然将眉描细了,可她的眼底仍然埋着叶青霄熟悉的张扬,有时也会漏出一点恶意,把他气极了。都怪温澜易弁而钗,这雌雄莫辨的美感令叶青霄难以直视。

    这时,温澜却忽然转过脸来,直勾勾盯着他。

    偷看的叶青霄吓了一跳,连忙坐直了,在心里不住地想我只是“盯”着她。

    温澜皱眉道“有人落水了。”

    “哦哦什么”叶青霄一下站了起来,冲到阑干边向下一望,远处湖中果然有人在扑腾,岸上的人正用竹竿引他,试图叫他抓住上来。

    这样的距离也看不清到底是谁,然而很快有家仆禀报,还在高阁下头便急急大喊“不好,青云少爷落水了”

    家仆怕喊得不清楚,直接喊出了青云的姓名。

    这一嗓子,把叶训夫妇惊得都从冷板凳上弹了起来。

    没想到落水的不是旁的游人,而是青云,众人哪里还有心思玩乐,除了身子虚的叶老爷子夫妇与蓝氏,其他人都赶下楼。

    白氏跑得钗环都掉了,到湖边一看,青云虽然被救起来了,但被平放地上,脸色青白,也不知是死是活,她一下扑了上去哭嚎起来。

    青云的同学慌张地道“因在湖心落水,竹竿不够长,我们游过去救起来,已这般了”

    青云架小舟要去湖心摘荷叶,谁知道一个不慎落水,小舟都打翻了。

    白氏摸着青云手脚都是凉的,也没什么气息,整个人厥了过去,被丫鬟和青霁扶着按人中,才苏醒一刻,又几乎背过气去。

    叶训也抱住了青云,好歹还有几分理智,“我儿才落水一会儿,还有救啊,去叫大夫来”

    周遭人多,不少百姓来看热闹,都被也叶府仆婢推远,好留出地方。

    叶青霄扑上来,仔细去摸青云的心口,“二婶你让开,青云心口还有热气,叫大夫来不及了,我来试试。”

    “青霄,青霄你要救青云啊”白氏嗓子喊劈了,也顾不得形容。

    “莫要喊了。”叶诞一推叶训,叫他扶着自家媳妇儿,又让仆婢把年纪小的女孩都带走。

    叶青霄把青云衣裳解开,整个扛在肩上,背贴着背,抓着两脚,试图叫他把水吐了。白氏平素老喂青云吃补药,这十来岁的少年,又落了水,身子沉得很,一会儿工夫,叶青霄额上都冒出了细细的汗。

    叶谦上前搭了把手,急道“怎么还不吐水,可要灌些酒下去。”

    “砰”

    正是此时,众人听得一声闷响。

    叶训夫妇挂心青云,其他人却看得清楚,方才一个漂亮姑娘极不文雅地抬脚踹一旁盖到一半要做花房的土壁,大约这姑娘力气又大,土壁也不大紧实,竟然叫她生生踹倒了。

    温澜冷静地道“四哥,身已僵了,怕是吐不出来。”

    白氏疯了一般喊道“胡说八道,谁说吐不出来,青霄你快点救弟弟,青云,青云你把水吐出来啊”

    她几乎要扑出去了,叶训险些拖不住,徐菁和丫鬟一起把她给抱住,几个人方制住。

    叶青霄却熟知温澜的行事,他把青云扛到温澜面前,喘着气道“怎,怎么”

    温澜将青云放平了,沉稳地道“取用别的器物都来不及了,只试试能不能将水汽吸出来吧。”她将土盖在青云身上,只把眼睛嘴巴两处露出来。

    温澜的语气太过笃定,叶青霄还随她一同把人盖着,白氏听着眼见着,甚至都慢慢不挣扎了,白着脸依在丈夫怀里,喃喃念着“我的儿啊”

    过了半晌,青云仍不见动静,白氏焦躁不安,被叶训摁住,满头大汗地低声安慰“没那么快,再等等。”

    白氏眼泪成串掉下来,呜咽出声。

    温澜盯着青云,忽而向周遭一扫,起身走到旁边,来此的游人有的自带了酒食,她劈手夺过人家的食盒,在里头翻找一番,捏出一瓶东西回来,又把青云的鼻子也露出泥土外。

    叶青霄闻到酸味,再看她动作,脸色一变,低声紧张地道“你要做什么”

    旁人或许猜不到,或者不会往某处想,但他与皇城司打过交道便知道,皇城司有项酷刑,便是把醋灌进人鼻子里,犯人会生生呛出血来。

    温澜淡淡道“他若再不醒,我便要灌进鼻子了。”

    竟然还真要灌醋,叶青霄急道“你想上刑啊吐血怎么办”

    温澜反问道“那水不也一同吐出来了”

    叶青霄无语,竟不知还有用酷刑救人的,可思来想去,这还真是无奈中的办法,怕也只有温澜才想得出来了吧。

    温澜手摸着壁土,在叶青霄略带惊恐的目光下,正要给青云灌醋,他猛然一声咳呛,已醒转过来。

    温澜一挑眉,醋用不上了。

    与此同时,白氏也发出了震天的尖叫声“青云啊”

    叶青霄一身泥土与汗水,还有沾上的湖水,好在是自家园子,他在房内擦洗一番,准备换上干净的衣裳。

    思及方才那情形,若不是温澜,青云怕凶多吉少,而且还差那么一点点,温澜就要拿酷刑救青云了。

    叶青霄正在唏嘘之际,门忽而开了,他还以为是小厮来伺候,转头道“不必”

    后头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只因进来的是也梳洗换装后的温澜,头发还带着些水汽,贴在莹白的肌肤上,鸦黑鸦黑的。

    叶青霄见到温澜,一下把衣服抱在身前,想想不大对,又赶紧抛开了。

    此时温澜漫不经心看他一眼。

    “”叶青霄又浑身不自在地把外衫匆忙披在身上,恼怒地道,“干什么你”

    “路不熟,走错了。”温澜淡定地退出去,“四哥挺白的,是可怜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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