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也只是这么想想, 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从陆晋的角度, 他能看到他这个新妹妹耳根都是红的,耳垂上戴着的碧玉丁香耳坠微微晃动, 在灯光下发着碧莹莹的光。他眸光一闪,移开了视线。
沈氏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含笑招呼女儿“嘉宜也吃, 看合不合你口味。”
这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合。”韩嘉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 却听自己右边的陆晋轻笑一声。她瞬间气血上涌,尴尬得无所适从。
沈氏不知其中缘故,只笑道“你还没尝呢,又哄我。”
长宁侯也笑了“吃饭吃饭。”见他动筷,其余人才拿起了筷子。
韩嘉宜右边坐了一个人,她不用转头,眼角的余光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她这一顿饭吃的小心翼翼, 也没有心情去仔细辨别娘亲特意给她准备的菜肴是否可口,只低头吃自己面前的菜。
好不容易大家都搁下筷子, 韩嘉宜暗舒一口气。
长宁侯犹豫了一瞬,才问道“晋儿,下个月老夫人过寿, 你能把那一天给腾出来么”
正在出神的韩嘉宜闻言抬眸看向长宁侯,心中一动要儿子给他祖母祝寿, 本是很平常的要求, 怎么侯爷看着十分小心的模样是怕陆晋不答应么锦衣卫指挥使这么忙啊。
她不由地瞧了陆晋一眼。
陆晋黑眸沉了沉, 神情淡淡的“当然能啊。”他静默一会儿,勾了勾唇,笑得云淡风轻“父亲还有别的吩咐么”
“没有。”长宁侯视线在正襟危坐的继女身上掠过,知道陆晋在这里,她也不自在,他轻咳一声,“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缓缓点一点头,陆晋从善如流,起身告退。
右边少了一个人,韩嘉宜觉得心头的一块大石似乎在一瞬间被人移去,骤然明朗了许多。
陆晋离开后,并未直接回房间,而是去了练功房。
他小时候住在宫中,这几年又经常歇在梨花巷,他真正待在长宁侯府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他并不意外家人对自己的生疏客气,甚至习以为常。
不过他在侯府的卧房、书房、练功房,有下人专门打扫。他每次来都干干净净,就像是他这个主人,一直都在。
儿子走后,气氛莫名轻松了。
长宁侯脸上重新有了笑意“嘉宜不用怕你大哥,他虽然看着凶,但是对自家人很好。你只管拿他当亲哥。将来你出阁,说不定还要靠你大哥和你二哥跟你撑腰呢。”
韩嘉宜扯一扯嘴角。出阁让大哥二哥给她撑腰
沈氏斜了丈夫一眼,嗔道“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我难道说错了”长宁侯反驳,“晋儿没给显儿出过气”
“你怎么就笃定了嘉宜将来肯定会被欺负”
他们夫妻俩说话,韩嘉宜不便久留,胡乱寻了一个借口,告辞离去。
韩嘉宜这一夜睡的不大安稳,她迷迷糊糊中又做那个噩梦了。疾驰的马车、向她飞来的羽箭她猛然从梦中惊醒,看一看沙漏,还不到三更天。
她轻抚胸口,心里后怕而庆幸,还好是梦。她重重叹了口气,心想,或许她跟陆晋命里犯冲,不然也不会白天见了他,晚上就做噩梦了。
她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次日清晨很早就醒了过来,精神难免有些不济。去正房见母亲时,得知大哥陆晋已经出去了。她面上不显,心情却一下子好转。
避过人,沈氏悄声对女儿说“你就算怕你大哥,也别教人看出来啊。”
“啊”韩嘉宜下意识抬眸看向母亲,“很明显么”她心说,是怕,不过更多的是心虚和尴尬。
“你说呢”沈氏道,“你陆伯伯都看出来了。其实他昨天说的话糙理不糙。你爹不在了,你的亲事由娘做主。你将来出嫁,你陆家的大哥二哥都是你娘家人,是要在你身后给你撑腰的。”
韩嘉宜心里一咯噔,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娘说什么呢我要一直陪着娘,不成亲。”
沈氏笑了“真是孩子话,哪有不成亲的”她没有错过女儿的异样,心中微微一酸,笑意微敛,轻轻叹一口气“嘉宜,不要因为爹娘的缘故,对成亲这件事心存惧意。以后有娘照看着你,娘会帮你选个好人家。而且不止要他靠谱,要他爹娘也靠谱,娘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韩嘉宜眉目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寿礼你不用操心,娘替你准备好了。”沈氏换了话题,“只是你还需要再添一身行头。衣裳已经让裁缝做了,得再做些首饰。嗯,也不能只给你添,还有静云的”
“娘,寿礼我自个儿准备好了,我也不用添行头吧”韩嘉宜连忙说道。她在刚得知老夫人下月过寿时,就琢磨寿礼的事情了。
“你能准备什么寿礼”沈氏摆了摆手,很快做出决定,“我明天带你和静云一起出去看看,再新做一些首饰。”
韩嘉宜只得点头“好,那就有劳娘费心了。”
沈氏悄悄给女儿塞了一些银钱,在女儿诧异的目光中,小声说道“在京中,花钱的地方多,该给下人打赏就打赏,钱不够跟娘说。你是我的亲女儿,知道么”
“不用,娘,我有钱呢。不少,够花。”韩嘉宜连连摆手。
“你爹给你留的”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是吧。”爹爹留下来的钱,多数到了二叔手里。不过爹爹留给她赚钱的本事,这是谁也夺不走的。
话说回来,她从睢阳到京城一路奔波,如今人在长宁侯府,也算是稳定下来了。或许她可以重新捡起旧业虽然大家对她都不错,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她不能让娘贴补她。自己有钱的话,底气会更足,也能孝敬娘。
“对,那你是该叫显儿二哥。”长宁侯点头,“他明天从书院回来,你们兄妹也能认认亲。”
长宁侯情知她们母女要叙别离之情,也不久留,打一声招呼,匆忙离去。
沈氏又同女儿继续先前的话题“你也看到了,侯爷很好相处,他都发话了,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万事都有娘在,你不用担心。”
韩嘉宜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她心里一暖,眼眶发热,伸臂抱住母亲,低低地道“娘”
她心说,有娘真好。
沈氏亲自领着人安排院子、收拾房间,又将身边的丫鬟雪竹拨给女儿。握着女儿的手,沈氏声音温柔“嘉宜,娘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缺什么就跟娘说,知道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娘,我知道的。”过了一会儿,她小声感叹“有娘真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教沈氏的眼泪差点落下,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晚间韩嘉宜沐浴更衣后并未立刻休息。她取出手札,回想起母亲白天的叮嘱,郑重写了几句。
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娟秀的字迹“大哥需远离”
放下笔,合上手札,韩嘉宜吹灭了灯上床休息。
床铺松软,锦被生香。她这一觉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次日,用罢早饭后,韩嘉宜随着母亲去拜见老夫人。
正如沈氏所说,老夫人生的慈眉善目,她知道韩嘉宜的身份后,只是点了点头“挺好,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既然来了,就好好对她,别教她受了委屈。”
沈氏笑笑“老太太说的是。”她心知老夫人这里算是已经答允了。
侯爷和老夫人既然都不反对,那府中其他人自然也没有置喙的余地。沈氏虽然早就猜到嘉宜肯定能留下,但是这般顺利还是让她不由地心情舒畅。她暂时抛却杂事,亲自带着女儿熟悉府中环境。
尽管分别了十年,但母女的天性还是让她们格外亲密。
这日午后韩嘉宜见到了母亲口中的梅氏母女。梅氏的姐姐是长宁侯的第二任夫人,梅氏年轻守寡,又无兄弟依靠,只得去投奔陆家。算起来,她比沈氏来长宁侯府还要早几年。
梅氏三十来岁,衣衫素净,生的眉清目秀,相貌颇美。她一见韩嘉宜,就上前笑道“这便是沈姐姐的女儿么真像沈姐姐,一看就是个美人。跟她一比,我家阿云可真成烧火丫头了。”
她这般夸赞,韩嘉宜吓了一跳,连忙道“姨母不要取笑我,令爱若是烧火丫头,那我就是她手里的柴火棍。”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轻笑,一个是沈氏,另一个则是梅氏的女儿陈静云。
陈静云今年十五岁,身材娇小,相貌清秀俏丽。她原本只好奇地打量着韩嘉宜,待听得那句“柴火棍”,不由地笑出声。见这位韩姑娘抬眸看着自己,她俏脸微红,胡乱摆了摆手“哪有这么好看的柴火棍啊。”
沈氏也笑道“没见过这么埋汰自家姑娘的。阿云别理你娘,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做主。”
梅氏做出着急的样子来“沈姐姐要是这样,那就别怪我抢嘉宜了啊。”
几人随意说笑,气氛颇为融洽。韩嘉宜记着母亲说的话,知道梅氏爽朗热情,陈静云温婉沉静,都不难相处,她心情渐渐轻松了许多。
长宁侯昨日提过,说是府里的二公子陆显今日会回家。然后直到天快黑,都不见他的身影。
暮色四合,韩嘉宜和母亲以及长宁侯一起用晚膳时,听到丫鬟来报“二少爷回来了”
长宁侯皱眉“我还当他找不着家在哪儿呢”
“爹你这可冤枉我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家在哪里”说话间,十六岁的陆显笑嘻嘻走了进来,“我听门房说,大哥昨儿带了个姑娘回来,我是不是有大嫂了”
韩嘉宜在听到丫鬟禀报时,就放下了筷子,屏气凝神,准备认一认这位“二哥”。见他一身长衫,眉清目秀,相貌酷似长宁侯,正暗暗感叹,他和他爹长得真像,却不妨听到他的后一句话。她怔了一瞬,颇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长宁侯愣了愣。
陆显视线逡巡,已经发现了韩嘉宜,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指了一指“是她么”
长宁侯抬手就在儿子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你妹妹”
陆显脑袋吃痛,飞速往沈氏身后躲“娘,爹又要打我了”
韩嘉宜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沈氏拦在他身前“侯爷,你打他做什么显儿哪里做的不好,你教他就是了。”她一回头,又对陆显道“你也别胡闹,你爹说的没错,这是你妹妹,昨天刚从睢阳过来。”
陆显双目圆睁“什么”
韩嘉宜定了定神,上前福一福身“二哥,我是嘉宜。”
陆显下意识还了一礼“我是陆显。”
韩嘉宜含笑点头,心想,或许昨夜她在手札里记的“二哥活泼友善,可亲近”似乎需要改一改。
误会解释清楚后,众人不再提及此事。不过陆显不着痕迹打量了韩嘉宜几次,时而摇头,时而轻叹,被父亲横了一眼,立马老实了。
晚间,长宁侯与妻子商量“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大办吧。”
正在卸耳环的沈氏手上动作微顿“行啊。”她停顿了一下“上个月不是才说老夫人今年不是整寿,不大办了吗”
长宁侯笑了笑“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嘉宜来了,跟那会儿又怎么一样借这个机会,教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咱们长宁侯府也有个贤良貌美的千金小姐。”他半真半假叹了口气“唉,就怕到时候求亲的人把门槛踏破,你又心疼。”
沈氏嗔道“胡说什么呢”她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觉得不无道理。
陈静云笑得腼腆,又悄悄去看韩嘉宜。后者正在出神,没有留意到她的视线,她颇有些懊恼。
走出首饰店后,韩嘉宜不急着上马车,她向母亲提出想去附近的书坊看一看。
沈氏诧异“家里好几个书房,什么书都有,哪里用得着去书坊”怕女儿心中不快,她匆忙改口“不过你要是想去就去吧,快些回来。”
韩嘉宜粲然一笑“知道了,娘。”
书坊就在距此不远处,韩嘉宜快步走了进去。她视线逡巡,扫视了一遍书坊里出售的各种书目,心里已经大致有了数。
此时只有她一个客人,掌柜的干脆迎上来“姑娘想要什么书咱们书坊经史子集、医药农书、道藏佛典都有。”
“印的最多、卖的最好的是什么”韩嘉宜不答反问。
“新出的话本”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韩嘉宜轻笑,眸中光彩流转“是吗”
她在睢阳时就曾听相熟的书商感叹“卖古文不如卖时文,印时文不如印话本。”书坊里卖的最好的,是普通老百姓们最喜欢的话本。
韩嘉宜止了笑“那,你们书坊缺稿子么”
自从书坊刻印话本时改用简单方便的匠体以后,刻字的速度大大提高,成本低廉,书价又贵,利润极大。书商们最头痛的其实是稿子的来源。卖的最好的是话本,然而对于话本,文人不肯写,书商写不好。市面上真正叫好的并不多。
掌柜的狐疑地打量着她“你什么意思你会写”
韩嘉宜摇了摇头“我当然不会啊,是我们家公子会。”她说到这里,暗暗有些后悔。她今日的打扮不够寒酸,装丫鬟也不知道对方信不信。
“你们家公子”掌柜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眼前这个姑娘容貌美丽,衣饰不俗,一时也猜不出她的身份。
韩嘉宜坦然自若“是啊,我们家公子以前在睢阳,专门给绮文书坊写书,名号是澹台公子,不知道掌柜的听过没有他好像写过一本宋师案”
韩方只有一个女儿,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她读书认字。反正女儿将来无法科考,他并不局限于儒家经典。韩嘉宜从小所学颇杂,爹爹书房里的书,任她翻阅。她最喜欢的,当然是各种瑰丽的奇幻故事。市面上流传的话本有好有坏,不过韩方收藏的都不算差。
韩嘉宜出手不凡,十三岁上以澹台公子的名义写了宋师案,写宋大人在上任途中一路破案的故事。她将书稿给父亲相熟的一个书商。书商以为是韩方所作,她只整理了一番,问她愿不愿意刊印,他会出高额的报酬。
那时韩嘉宜在二叔手下讨生活,她略一思忖,就同意了。
宋师案大卖,市面上甚至出现了不少仿作。书商悄悄给她递话,问她手上还有没有父亲的遗稿。韩嘉宜想了想,干脆说明了真相,并表示自己可以续作。书商原本不信,直到她在数月后拿出手稿
方才在这家书坊,韩嘉宜也看到了宋师案,不过封皮的字样和先前绮文书坊的并不相同。
听到宋师案,掌柜的眼神立时变了“你家公子来京城了等等,我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韩嘉宜笑了笑,扬一扬手。
掌柜的眼尖,看见她掌心躺着一枚小巧的印章。他辨认了一下,约莫便是“澹台公子”四个字。绮文书坊刻印的宋师案,都有澹台公子的印。他们自己的书坊在刻印时,也依葫芦画瓢刻了一个。莫非这姑娘手里拿的就是那枚印章吗
韩嘉宜后退一步“我们公子上个月来了京城,现在正在写宋师案的第三部,不知道你们书坊愿不愿意和我们公子合作”
“当然愿”
韩嘉宜摆了摆手“掌柜的先别急,下个月的今天,我拿一部分手稿过来,我希望到时候能看见书坊的当家人,也好当面商量一下酬劳。对了”她视线微转,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显眼处摆放的宋师案上,慢悠悠道“我们家公子说,他以前只同意了绮文书坊刻印宋师案,这书坊里面的宋师案,似乎不是出自绮文书坊啊。是不是也该商谈一下酬劳问题”
“这不是因为澹台公子以前不在京城,联系不上么”掌柜反应极快。
韩嘉宜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等她消失不见,掌柜才忽然想到,忘记了问她,那位澹台公子如今住在何处。他一拍脑袋是了,那姑娘方才说,下个月的今天还会来商议。澹台公子不会因为他们书坊私刻他的书,就改变主意吧可是,不少书坊都刻印了宋师案啊。
走出书坊后,韩嘉宜缓缓舒一口气,心说,好险好险。刚才与掌柜交谈时,她看着自信满满,可一颗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
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表现,唔,似乎有不少需要改进的地方。她快步走回到长宁侯府的马车边。
沈氏掀开车帘,嗔道“怎么去这么久”她都想让人去查看究竟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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