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一步步逼近梅姨妈, 居高临下望着她“这些年来, 我自问从没亏欠过你们母女。对静云, 我更是当做亲女儿来对待。她的吃穿用度, 比别人家正儿八经的小姐也不差什么。去年嘉宜从睢阳过来, 但凡她有什么,我必然也给静云置办一份。静云年前及笄, 来的客人少。我前几天特意借着我生辰的名目办宴会,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
原本蹲在地上捡纸的梅姨妈不知何时委顿在地,她手握着纸,身体轻颤。
她当然知道沈夫人是为了把两个姑娘介绍给众人, 让人知道长宁侯府有两个适龄姑娘。但是有嘉宜在,旁人未必能注意到静云。她不得已才使了那样的法子。
心寒的沈氏冷笑了一声,续道“我想着你深居简出,少与人来往, 对静云的亲事可能有心无力。我细心打听各家儿郎哈, 我对你女儿掏心掏肺。可你呢你怕嘉宜抢你女儿的风头, 不惜下药让她脸上生癣。梅馥华,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梅姨妈眼泪大滴大滴直落,她试图为自己辩解“不会留疤的,也没有留疤”
到了这个时候, 她还在说着这样的话。沈氏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上涌, 她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脑袋“不会留疤没有留疤你知道太医院的杜太医怎么说吗二十个人里, 会有一人留下斑痕。万一我的嘉宜, 不幸是那二十人里的一人,你让她下半生怎么过你也生过癣,你该知道姑娘家脸上生了癣是什么样子”
定了定神,沈氏吩咐丫鬟“去把姑娘叫过来,就说给她下毒的人找到了。”
一直沉默的长宁侯忽然皱眉道“玉蝉,真要闹大吗”
沈氏诧异地看了丈夫一眼,语带讥诮“她敢做,还不敢给嘉宜知道”
长宁侯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晋轻咳一声“这事与嘉宜有关,她有权知道。不过她现在恐怕不想见人。可以派人告诉她一声。”他停顿了一下“至于来不来,由她自己做决定。”
沈氏心疼女儿,一想有理,就改了主意“那好。”她低声吩咐心腹丫鬟几句,复又对长宁侯道“叫人去书院把显儿接回来吧。”
“显儿”长宁侯面露迟疑之色,“要让显儿知道吗”
沈氏轻哂“怎么难道你还想把这件事压下去”
“不是,我是说显儿在书院读书。怕扰了他的功课。”
冷哼一声,沈氏道“难道这不是很好的一课”
长宁侯知道妻子怒极,他轻叹一声“也好。”
沈氏的心腹丫鬟答应了一声之后,就去了韩嘉宜所住的院子。
韩嘉宜昨晚照常用药,今日清晨起床,对镜自照,觉得稍微淡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仔细查看了厨房送来的食物,才勉强用了一些。往常这个时候娘都会过来帮她上药。她心下诧异,就在雪竹的帮助下,自行上了药。
刚收拾妥当,陈静云就来看她“嘉宜,我听说你的癣复发了,严重吗大夫怎么说”
韩嘉宜背对着她,斜躺在长榻上“还好,太医让我以后注意一些。”
再多的,她也不想对静云说。
陈静云点了点头,忧心忡忡“那是该注意一些。”
她今天早上醒来,眼皮就一直跳。果不其然,没多久她就听说昨天嘉宜脸上的癣复发了,还请了大夫。未几,沈夫人遣人请了娘过去商议事情。她略一思忖,干脆来探视嘉宜。
说话间,沈夫人跟前的丫鬟海棠求见。
韩嘉宜听说是母亲的心腹,应声道“请她进来吧。”她不好再躺着,干脆坐起身,不过仍面朝里。
海棠进来后,一眼就看到了表小姐,她身形微顿,快步走到姑娘跟前“姑娘,夫人让我告诉你,桃花癣复发的原因,查出来了。”
“是什么”韩嘉宜瞬间来了精神。
陈静云也好奇“怎么回事”
海棠瞥了她一眼,对韩嘉宜附耳说道“梅姨妈。”
韩嘉宜瞳孔微缩,既感到意外,内心又隐隐觉得“果然是这样”。她此时也不顾自己脸上的斑,转头看向还在她房中的静云。
她脸上的红斑落在陈静云眼中,陈静云微微一怔,眼皮直跳,浓浓的不安忽然涌上心头“嘉,嘉宜,是什么”
韩嘉宜神色平静,一字字道“你娘。”
“什,什么”陈静云猛地站了起来,一脸的不可置信,“不,不可能。怎么会呢”
海棠低声对韩嘉宜道“梅姨妈已经承认了,夫人让我问问姑娘,要不要过去。”
韩嘉宜没回答,而是看着陈静云“静云”
陈静云蓦地抬起头,脸色苍白,神情迷茫“我不信,我要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不是已经不再那么想了吗还一直很关心嘉宜,经常给嘉宜送吃的
为什么要做坏事呢
她缓缓捂住胸口,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韩嘉宜瞧了一会儿,移开视线。她下榻,取了雪竹前两天专门为她准备的斗笠。这斗笠模样不大好,双层轻纱,透气性也不错。不过她一直待在房里,谁都不见,也就没用过。
陈静云不敢看韩嘉宜,她双脚如同踩着棉花一般,晕晕乎乎和她们一起去了厅堂。
她的母亲仍在说着“我生过桃花癣,真的不会留疤。我也是看她不会留疤,才又那么做的”
“哼,第一次是糕点,第二次是菌汤”沈氏冷笑,“真当别人都是傻子么”
陈静云如遭雷击“糕点菌汤”在来的路上,她已经猜想过种种可能,此时才知道真相。她泪水夺眶而出,怔怔地看着嘉宜。她亲手送去的糕点她劝嘉宜喝下的菌汤娘怎么可以这样做
她以手掩唇,无声地哭泣。
陆晋看见了门口站着的几人,一眼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皱眉“嘉宜你戴斗笠无碍么太医不是说要透气么”
“啊”韩嘉宜摇头,出声解释,“这个透气性很好。”她这么说着,仍是小心解下了斗笠,偏过脸。
陆晋知她不想给人瞧见,是以虽然很想知道她的状态,但还是移开了视线,尽量不去看她。
长宁侯一直以来都没说明确说什么,瞥见韩嘉宜脖颈的红斑后,眼神一黯,重重叹了口气。这还只是脖子上,听说脸上,额头上都有,若留下斑痕,那真是毁了。
梅姨妈胡乱擦着眼泪,连忙道“不关静云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
沈氏忍不住哂笑“你还真是慈母心肠。合着你女儿是宝,别人的女儿就是草对不对你敢不敢告诉你女儿,你都做了些什么”她说着转向陈静云“静云,你娘操心你的姻缘,两次给嘉宜下药,好让她生癣,没法出现在人前。这可都是你娘做出来的事情”
陈静云呆呆地看着母亲,震惊、难过、自责、不可置信最终都化为深深的痛苦。她无力地闭上眼睛“娘,你”
她忽的跪了下来,泪水涟涟“对不起,对不起”
韩嘉宜伸手去拦她,却没拦住。
梅姨妈慌忙道“跟静云无关,你们怎么罚我都行,这事儿跟静云没关系。她还一直祈祷让嘉宜早些好起来,她什么都不知道”
沈氏冷眼看着她们母女,复又问陆晋“敢问世子,本朝律令,投毒该处以何种刑罚”
“视情节轻重而定。”陆晋沉声道,“最重者处以绞刑,最轻者也要监禁三年。”
长宁侯插话“玉蝉,不能见官。你要让嘉宜这样过堂吗家丑不可外扬,咱们自己处理就是了。”他略一沉吟“所幸嘉宜也没有大事,不如就建个佛堂,让她静思己过”
“没有大事她脸上的斑不是大事真留下疤永远消不掉了才算大事是不是”沈氏回眸看着他,眼中泛起冷意,她指了指梅姨妈,“你还想留下她你就不怕她哪天真的再下一回药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我不敢让嘉宜再和她共处。你还不如建个佛堂,把我们娘俩关起来。说不定还能安全一些”
长宁侯皱眉,一脸无奈“玉蝉,你这说的什么话”
陆晋开口“不如我带嘉宜出去也行。反正我梨花巷的宅子还空着”
韩嘉宜听到他的话,心头一跳,本要向他看去,却及时压住了这念头。
沈氏看了一眼陆晋,心想他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别的也没细想。
“侯爷,夫人,老夫人,老夫人来了”海棠的话让厅堂一下子安静下来。
老夫人久居佛堂,不问事已久,怎么忽然过来了
韩嘉宜也觉得奇怪,她躬身垂手,向老夫人行礼问好。
老夫人温声道“嘉宜,抬起头来。”
韩嘉宜略一思忖,微微抬起头,任由老夫人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她肌肤白皙光滑,莹润如玉。弯弯的眉下是水光盈盈的两痕秋波。若忽略额头、右颊的红斑,倒也是个绝色佳人。只是她脸上的红斑着实骇人,宛若上好的美玉被打碎,让人顿生怜惜之意。
老夫人眼一眯,重重叹了口气。
长宁侯迎上去搀扶母亲“母亲怎么来了”
看见婆婆,沈氏眼圈儿微红,上前行礼“母亲。”
她知道,梅姨妈母女当年投奔侯府时,是老夫人做主留下的。长宁侯的第二任夫人,也是老夫人选的。老夫人此时出现,多半是来帮梅姨妈说情的。
沈氏心中委屈而不甘,她冲女儿招了招手“嘉宜,过来。”
韩嘉宜应一声,快步走到母亲跟前。她知道母亲的意图,也就不隐藏自己的脸,大大方方任人看。
看见老夫人,梅姨妈忽然回过神来,她膝行数步,仰着头,也不擦泪“老夫人,老夫人”
而老夫人则同陆晋点头致意,她拒绝了儿子的搀扶,在孙子旁边坐下“晋儿,你让人跟我说的,可都属实”
陆晋点头“不敢欺骗祖母。”
韩嘉宜听他们祖孙对话,这才明白,原来是大哥让人请了老夫人过来。
沈氏握住女儿的手,低声道“嘉宜,你别怕。”
老夫人转了转佛珠,轻叹一声“静云起来吧,别跪着,地上凉。去把你娘也扶起来。”
陈静云此时心绪混乱,茫然照办。
沈氏见状,攥紧了女儿的手。老夫人真的是来帮梅姨妈的
老夫人又道“馥华,我记得你进府的时候,是十一年前。那一年显儿才六岁,是不是”
梅姨妈点了点头“是。”
“一晃都十一年了,静云也长大了。”老夫人缓缓说道,“你们,也该搬出去了。”
“老夫人”梅姨妈猛然瞪大了眼睛,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沈氏则意外之余,心生欢喜。
老夫人双目微阖“当初是我做主让你们留下来的,不过现在,我开始后悔当年的决定了”
当初梅姨妈来投奔时,侯府没有女主人。老夫人一则怜惜她们孤儿寡母,二则心疼陆显年少丧母,就留下了她们。这一留就是十一年。
“老夫人,我只是想让她生癣,我知道不会留疤,才”梅姨妈辩解。
她见过好几个人生桃花癣,没有一个留下疤的,所以她才这么做。后来听说可能留疤,她担心了很久。确定了不会留疤,才又第二次下药。
“可是你已经动了恶念。”老夫人打断了她的话,“历来大家族的衰败,无不是由内而起。所以,陆家严禁兄弟阋墙、妻妾相争。这些年,玉蝉把家管的很好。家人和睦,你也有一份功劳。”她说着抬起头看了沈氏一眼,继而又将视线转向梅姨妈,神情也随之变了“而你,在你生出恶念的那一刻,你已经不适合留在陆家了。”
“老夫人”
老夫人叹道“你不想她出现在人前,跟她好生商量,未尝不可行。你却用了最下作的方法,还不知悔改,依旧认为自己没错。馥华,你让我怎么敢再继续留下你你今日会为了自己的私心让人生癣,明日或许就会为了一点歹念做别的错事”
梅姨妈慌了“老夫人,我知道错了”
“你这个时候知错,未必是真的知错。”老夫人又叹了一口气,“你做这样的事情,让你姐姐在九泉之下怎么安心你让显儿和静云如何自处”她对韩嘉宜道“嘉宜,顾忌显儿和静云,我不能送她见官,还请你理解。”
韩嘉宜忙道“理解理解,老夫人做主便好。”
她很清楚这件事不宜见官。
老夫人点头,看看儿子和儿媳“你们可有意见”
两人齐道“母亲做主便好。”
“那好。”老夫人缓缓说道,“我记得你们进府时,只带了一个包袱。如今十一年过去,吃的用的也攒了不少。这些东西,既然给了你们,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们就收拾收拾一并带走吧。往后或是去投奔别人,或是赁了房子单住,都随你们。”
她站起身“听说显儿在路上,你们收拾好了,还能与他告个别。晋儿,送送祖母。”
陆晋点头“是。”他瞧了韩嘉宜一眼,随老夫人出去。
韩嘉宜则偏过头,心虚、感激而又隐隐感到难堪。
她现下的丑模样,只怕都给他看到了。
但这念头只不过是一瞬,很快又被沮丧所取代你在他眼里就是妹妹,是丑是美又有什么相干他好意帮你,你不要再对他有亵渎的心思。
她视线微转,看向梅姨妈和静云。
梅姨妈满脸泪痕。
而陈静云此时已然找回了心神。她想,不幸中的万幸是老夫人只让她们母女搬出去,并没有真的送娘去见官。尽管知道娘做错了,可那毕竟是她娘。她轻轻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娘,娘”
见已治首恶,沈氏怒气稍减,看向静云时眼神晦暗。她看着陈静云长大,曾把静云当女儿看待。此刻见其狼狈哀伤,不由地有一瞬的心软“静云既然不知情,如果想留下,那就留下吧,还和以前一样。”
梅姨妈的眼睛蹭的亮了。对,静云留下,静云留下也好。
陈静云摇头“谢夫人好意,我,我和我娘一起。”
娘做了那样的事情,她哪有什么脸面留下
方才的话一出口,沈氏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一时的心软容易,长久的相处难。她自问无法再对静云毫无芥蒂。见其拒绝,也不强求,只说了一声“随你。”她拉起女儿的手,轻声道“嘉宜,娘去给你上药。”
韩嘉宜看了静云一眼,心绪复杂。她“嗯”了一声,戴上斗笠,随母亲离去。
路上,韩嘉宜忍不住小声道“娘”
沈氏深吸了一口气“你也看到了,静云想跟她娘一块儿。但愿梅姨妈好好待她,以后静云也能好好的吧。”
韩嘉宜点头“嗯。”
而此刻梅姨妈则皱眉道“你傻了么让你留下,你为什么不留下你跟着我走有什么好处你留下来还是侯府的表小姐”
陈静云眼泪夺眶而出“娘别这样了,娘。侯府本来就不欠我们什么,我也不是什么表小姐别这样了,好不好,娘。”
陆显从书院赶回来后,事情已尘埃落定。他从父亲那里得知发生了什么,沉默了许久,才涩然问“是真的”
长宁侯垂眸“是。”他停顿了一瞬“你别怪你母亲,你没见嘉宜的脸她也是护女心切。而且这是你祖母的意思。”
陆显心里乱糟糟的,他勉力勾唇,摆手道“没有,我没怪娘。祖母决定这样,就这样吧,我送送她们。”
他去见梅姨妈时,一直沉默,也不说话,帮她们收拾了东西,又让人驾了马车,带她们出门。
陈静云甚是惭愧,她低垂着头,不敢与表哥说话,仿佛给嘉宜下药的人是她自己一般。
而梅姨妈则对外甥道“你一会儿把静云带回去。沈夫人也说了,静云可以留下。”
她胸中充满了悔意,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静云。她不能再连累静云,耽搁静云的前程。
不等表哥回答,陈静云就道“不,我不回去了,我就陪着娘好了。”
陆显没有回答此事,他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交给静云“这是我平时攒下的私房钱,够你们租赁个不大的院子了。不过现在这时候,一时半会儿不好找房子。住客栈也不方便,不如先到我名下的庄子上。虽条件苦一些,倒还能住人。”
陈静云却没接银票。
陆显皱眉,直接塞进了她手里“外面到处都要用钱。没钱不行。”
车夫按照陆显的吩咐,一路出城到城郊的庄子。将她们安置好后,陆显告辞离去。
梅姨妈对女儿道“静云,你随你表哥回去。”
“我不回去。”陈静云摇头,“而且,表哥已经走了。”
“刚走,来得及。”梅姨妈急道,“你快去。门口有马,你骑着马去,能追上。”
“娘”陈静云眼睛含泪,被母亲推出了门。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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