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娘很快抱了一盆西瓜皮,风摆柳似的走出来端给孟夜来,她抬头去看正给粉墙头搭好的檐拍子铺上最后一层干芦杆的百里明亮。
这踏实肯干的小伙子,杨二娘是越看越喜欢,喋喋道“阿拂啊,你这个远方表哥几岁啦老家在哪啊可曾婚配啊这年头做修士虽好,可却不如你继承祖业开家小店来的稳定要说啊,还是你聪明,否则你这远方表哥怎地来投奔你呢我看他也别去做什么修士了,咱们寻常人,能有几个考得进仙门的这样吧,一会儿你这百里表哥下来,我给他说个姑娘相看相看,我说药铺方掌柜的大女儿就很配他”
孟夜来一个劲儿地微笑点头,除了点头,她还能说什么呢
早知道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她就不说百里明亮是来投靠她的远房亲戚了。
她之所以会这么说,完全是因为百里明亮这个憨憨当日前来应聘的时候,身上背着他的全部家当,也即一个装了两件衣服的包袱和一把铁剑。
包袱好说,铁剑却惹人注目。
寻常人走在路上,哪有背剑的当然只有修士才习惯如此拉风地走在街上。
甜水巷的街坊就眼睁睁地看着又一个背着剑的修士走进孟记,然后开始在店里做工
甜水巷的街坊一时又开始议论纷纷,孟记的店主是原先的仙门女修就算了,难道找长工也只要修士吗
要如何解释一个修士会来自己店中做工呢
孟夜来架不住街坊们热情地八卦,看他们已经越猜越离谱,连“情郎”“相好”“私奔”这种词都快说出来了,便只好说百里是自己的远房亲戚,乃是一介散修,如今到自家店中帮忙讨口饭吃。
这也不是假话,基本和实际情况相符。
她既然多了担担这个远房妹妹,也不差多一个远房亲戚。
甜水巷中的店铺大多都是“家族生意”,开一家店只要不倒闭就能供祖孙三代吃饭。孟记生意之好,大家可是有目共睹,是以外地有什么亲戚前来投靠,街坊们都觉得正常极了。
孟夜来这么一解释,再加上她和百里两人之间举止乃是坦坦荡荡的客气,议论他们是一对的人便少了许多。杨二娘这会说要给百里相看别家的姑娘,半是热心,半是心存试探八卦之意看看孟夜来怎么答。
孟夜来还能怎么答
脸上无懈可击的礼貌微笑就是回答。
百里明亮轻盈地在屋顶巡看了一圈,确认没有遗漏的破瓦,两家的屋顶焕然一新,这才轻轻从屋顶上跳下来,正落到杨二娘和孟夜来两人的面前。
杨二娘见状,低呼了一声,“天爷,这么高的墙说跳就跳了,真厉害,不愧是修士啊”
这屋檐在杨二娘眼中很高,其实在修士眼中,低矮得犹如平地一般。百里也很少听到别人因为这种小事而夸奖自己了,俊朗的青年挠挠头,颇有点不好意思,实话实说道“杨婶您过奖了,这屋檐其实很矮,没什么的。”
杨二娘“哦”了一声,肃然起敬,忽又转向孟夜来,“阿拂原来也是修士,这也能上去吗”
孟夜来抱着盆翠绿的西瓜皮,看看那其实不高的屋檐,心中忽然涌起一点点涩然和失落,一时间失神,连脸上的微笑也凝滞在嘴边。
她不行。
这么简单的事情,她做不到。
只不过失落也只是一瞬间,重新抬头时,她坦然道“二婶,我”
“阿拂姑娘,你在这里。”有人忽然开口,正正打断她的话。
三人这才发现,一个手捧小花盆的黑衣青年身影修长,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在他们身后。
没人有半点察觉。
不是谢琅是谁
被谢琅打断,孟夜来却悄悄地舒了一口气。要一再在外人面前承认自己不行,的确比较需要勇气,幸好谢琅插话打断了自己。
孟夜来转头看见谢琅,展颜道“谢公子,你怎么来了”
她这一笑,因为包含了一些真心实意的感谢,因此格外的粲然明媚。
谢琅看着她,白衫子,青梅色裙子,和一身茧色衣衫的百里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手中小花盆轻轻一垂,只剩根兜盆的麻绳提手勾在手指上,他淡淡道“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少女眉眼弯弯,脆生生笑道“怎么会你来的正是时候。”
听她说得恳然,谢琅这才轻哼了一声,将手中勾着的小花盆往前一送,“给你。”
他这一送,可谓十分有技巧,不多不少,花盆正悬在孟夜来身前两步。
谢琅完全没有再走近的意思,花盆之中,清幽芬芳的莹白小花随风招摇,孟夜来只得将瓜盆给百里明亮,自己上前两步,从杨二娘和百里身边走到他身边,接过花盆,讶然道“这是送给我吗”
谢琅自然而然地转身往孟记甜品铺中走去,一边走一边悠悠道“那夜赏月时你不是说这花很好闻么”
他说这话时,声音倒不高,可是身后两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说好闻,他便来送花了。
少女的身量比他矮一大截,发顶只到他肩膀的位置,于是黑衣青年便低头凝视着她,微笑道“晚香玉,喜欢吗”
孟夜来不知不觉地已被他不紧不慢的脚步带跑偏,丢下身后目瞪口呆的两人,也往自家的铺子里走去,“这就是晚香玉吗欸,晚香玉不是只有晚上才会开花吗,这盆怎么白天也开花了好特别啊。”
谢琅道“我送人的东西,一向都很特别。”
悠悠地又补道“既然送了这个,便不会再送那个。”
孟夜来抬头看他一眼,黑艺青年依旧是俊美的不可逼视的一张脸,春意融融的笑眼,只是好像没有往昔那么真诚啊可是自己好像没有惹他啊,他是在阴阳怪气什么吗
身后的百里明亮和杨二娘都呆了。
百里明亮呆住,是因为方才谢琅接近的时候,已经站得离他们很近,自己却居然没有一点觉察。
当日在城隍庙,因他的神识被贺松困在识海,所以迷迷糊糊,只知道贺松的本体被人毁了,却不知道是谁,只能感觉到同在识海中的妖道那股铺天盖地的惧意和战栗。
而如今,这个人站在自己的面前,没有一点声息,好似一个完全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
但百里明亮无比清楚,他绝不会是没有一点修为的人,自己觉察不出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对方的修为深不可测。
所以自己才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他的接近。
而杨二娘呆住的原因就简单多了。直到谢琅和孟夜来已经走进甜品铺中,她才慢慢回过神来,走进自家小院时喃喃道“我的个天爷唉,今天我算是见到活神仙了”
不是神仙,怎么会有人生得这般好看比三巡会花车上面画出来的人儿还好看
欸,对了,刚才这人和阿拂说什么来着
那夜赏月送花
没过几天。
甜水巷路边大桑树下摇着蒲扇吃西瓜的街坊,乘凉的时候谈资又多了一桩。
“我看孟记那个新来的小伙子不错,人踏实又肯干,听说来的那天还背着把大剑呐,是个修仙的。”
“嘿嘿,我吴老儿便不信了,怎地他孟家就出了这么多修仙的莫不是又在吹牛”
这个“又”字用得十分精妙,乃是指孟夜来去了仙山十年又一无所得后灰溜溜回来之事。
此事大家也不很确信,但是若说那小伙子是个假修士,就有人不同意了。
“你吴老儿知道什么那小伙子绝对是个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人,你是没见过他的本事,上次我家小儿半夜嚎哭,兴许是撞见了脏东西,请了几个大夫来看都没用,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小伙子一张符纸烧化,用奶茶送下去的,当夜就好了我家那小儿平时最不爱喝药,第二天缠着我要喝奶茶药,你说他吹牛绝不可能人家就是货真价实的修士”
杨二娘在人堆里一边摇扇子,一边点头,极力赞同。
“那,那百里小伙是孟家那丫头在仙门的相好,私奔下山呗”吴老头家中也经营一家香饮铺子,眼见孟记生意好得不要不要的,不免眼红,不免许多闲话,吹胡子冷嘿两声,道“不然恁的那么巧,前后脚来了两个修士咱们甜水巷风水就这么好啊嘿嘿,莫不是已经”
“放你娘的屁”杨二娘手中大蒲扇指住吴老头,爽快地怒骂道“一脑袋的下流脓包生意不好闲的你,老东西在这编排人家小姑娘”
她简直忍不了了,市井妇人说话顾不上文雅,但要跟这臭老头子争,还管他娘的文雅不文雅,“人家是亲戚,才来投奔的她孟记开不开,横竖你家铺子也没人来买啊,你闲话说了多久,人家理过你吗”
人家都说卖豆腐的杨二娘是个刀子嘴,果然她这里一通噼里啪啦的臭骂,又站在理儿这边,旁边的人被点醒,也觉得吴头儿如此编排一个小姑娘实在是过分。
吴头儿不占理,又不占人,嘟囔了两句“不就说说至于吗”,然后灰溜溜走了。
他走了,杨二娘这才坐下来,这一通好骂骂得她口干舌燥,直咬了一大口西瓜吐了籽,缓缓放出大瓜,低声道“我跟你们说你们可不许跟别人说,孟家的阿拂啊,已经有心上人了她那位情郎,哎哟,当真是跟神仙一般”
旁边的人简直竖起耳朵来听。
众星捧月般的吃瓜场子,杨二娘施施然把那日那黑衣青年如何出现、如何送花、如何谈论先前赏月之事细细说来,绘声绘色,中间不免添油加醋了许多她自己的脑补。
说到最后,扇子在手上一拍,斩钉截铁地断定道“你们可就别听那脓包老头乱传了,我二娘也是过来人,男女之间,有与没有,一眼就知道啦阿拂和百里,绝对没有;阿拂和那黑衣年轻人,一定是有”
又过几日,这番“我跟你们说你们可不许跟别人说”的话已经传到长街上了。
很快便完全没人再说孟夜来和百里的闲话了,连时常上门要给孟夜来说媒的几个热心街坊也不来了,大家都把说媒的对象转向了她的这位远方表哥。
众人看见孟夜来都是乐呵呵的,就差把“恭喜恭喜”说出口了。
不过,这是后话,此刻孟夜来和谢琅拎着晚香玉的小花盆回了铺子。
这是谢琅第一次进到孟记甜品铺里面,他不由好奇,四处打量。
孟夜来招呼道“上午还没营业呢,也没什么吃的,你随意坐吧。对了,我准备做新品奶茶,今晚送给你尝尝看吗”
谢琅自然是无有不愿意的,他便在后间堂屋坐下,莞尔点头。
这一间小小的铺子被她收拾得干净又温馨,一丝灰尘都没得。阳光从天井照进来,小池塘水波摇动,光影摇曳倒映在屋梁上面,处处明亮,十分温柔。
只是那天井旁边有一个浅浅的水盆,养了一丛形如青松的萝卜缨,十分碍眼。
少女去庖厨给他倒水,忽的想到了什么,探出脑袋,“今晚的奶茶,奶油顶上的小料你都要吗几分糖先说好。”
谢琅也不知道小料是什么,只是孟夜来给他吃的东西从来不会难吃,“小料你给我选就是。”
至于几分糖,问“总共有几分糖”
孟夜来道“总共十分。”
他问,“你说几分糖好喝”
少女歪着脑袋想了想,“按你的口味的话,七分吧。”
“那便七分。”
想了想,他又不经意地问“这奶茶,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人也能喝”
孟夜来端了水来,觉得他今天讲话奇奇怪怪的,但也没多想,只道“有什么新品,我从来都是先给你吃的呀。你吃过的甜品,很多到现在都还没上架呢。”
倒不是她不愿意上架,而是这些新品做起来麻烦,成本也高,自然定价也会比较高,她最近在合计铺子升级转型的事情,上新倒也不急于一时。
谢琅满意地点点头,一杯水在手中轻轻转来转去,乌发垂落,唇角微勾,不说话了。
孟夜来只见眼前这人的手指极修长,一手安静地按在膝上,一手在把玩一个平平无奇的杯子。
这双手从袖口伸出,手腕到指尖,天骨遒美,流畅之极。瓷沉的白,淡青的筋,不带一丝血色,干净得像在彻骨冰雪里淬洗过一般。
她忽然想起那夜引路香熄灭之后,她掉入阴阳结界之间,被困在那里谢琅正巧救了她的时候,她依稀碰到过这双手。
质地如若冷玉的一双手。
孟夜来忽然想,谢琅他,到底是什么人哪
若说他是个鬼官,也不过是个兼职的,似乎从未见他如何操心过鬼界阴司的大小事物,而小白每次见到他都是又恭敬又崇拜的样子;若说他是个凡间贵公子,以他的财力,家族必定是个响当当的大族,可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家人;再则,若说他是某仙门的修士,却从未见他如何修炼,甚至连傍身的兵器也不见一样。
“阿拂姑娘”
孟夜来想着想着,才发现自己已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许久,被他一叫,才回过神来,“啊谢公子,不好意思,我走神了,你方才问我什么”
谢琅轻笑,“我问,阿拂姑娘想不想学轻身功法”
孟夜来一怔,不知他为什么提起这个,下意识地摇摇头,轻声道“我学不会的。”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天玄宗的晨课她一日不断,是块石头这样练也该成精了,偏生她,没有任何进益。
她眼中有难掩的涩然与失落,和方才被那妇人问起时如出一辙,谢琅垂眸,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微笑道“那么阿拂姑娘,我们今晚再见。”
谢琅走后,百里进了来,见堂屋的桌上有茶杯,大声道“欸,刚才那位谢公子怎么能到后面来喝茶”
此中的曲折,要说起来话可就长了,少女想了想,选了个最简单的说法,笑道“因为他花钱充卡了啊。”
孟夜来正在庖厨里调奶茶的茶底,担担在旁边剥碧根果,过了一会,忽然听到百里一声大叫,“孟姑娘,你要是喜欢这小花,放在萝卜缨旁边就好了,干嘛把我的萝卜缨扔到菜圃里去啊”
孟夜来我不是,我没有。,,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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