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慎行收敛心神,觉得自己堂堂金丹修士,怎能与一株野草相较。
秦老爷话音刚起,他便出现在床边,端的是仙风道骨、玉树临风。
他以一种微妙目光,去看床榻上的中年人。这眼神穿越八百余年光阴,恰似落在那个在长子离家数年后娶了新夫人、有了新儿子的“秦老爷”身上。
中年人忐忑看他,像是犹疑楚慎行的来历、目的。又记起这仙师是自家儿子的师父,修为定然远远高于“筑基前期”的儿子,秦老爷眉尖微动,脸上多了几分笑,要坐直身子,向楚慎行见礼。
楚慎行“”
他五年前就有疑问,不知天道是否仍把秦老爷认作自己父亲。到现在,依然没得出一个答案。
但有一点很清楚当儿子的,被父亲拜了,得挨雷劈。
楚慎行不欲冒险,淡淡道“不必。”
以他的修为,面对近乎与凡人无异的秦老爷,自然是言出而令行。秦老爷立刻发觉,自己身体僵在原处,无法继续拜下。
他抿一抿唇,心中惊惧交加,脸上反倒是更温和,从善如流地将手放下,“这些年在外,楚仙师待子游多有照拂,实在无以言谢。”
在儿子的说法中,归元宗的真人害他,这仙师却丝毫不惧,还收他为徒。这么说来,岂不是无畏于与归元为敌
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秦老爷面上不显,实则心惊胆战。
楚慎行能看出对方不自在。他心中微躁,既已露了脸、证明徒儿口中的“师尊”确有其人,大约也不必久待。
此前来会稽,还是和儒风寺那师兄妹几人一同,尝了当地一口金井酿出的黄酒。
楚慎行思及此处,开口“子游,我算好时日,便在明日子时。秦老爷有什么难处,你先听着,回头告予我。”
语毕,他沉吟片刻,从袖中摘下一枚藤叶,三下两下叠成一只小雀、点了灵犀。手一抬,小雀便飞起,停在窗外树上。而后有“吱呀”一声,窗子闭拢。
秦老爷看得头晕目眩,秦子游倒是十分淡定。
他只是问了句“师尊”这是何意
楚慎行说“我去城中看看。若有什么事,你知道如何
做。”
找小雀说即可,他看得见。
讲完这句,楚慎行便要离去。可视线触及床上秦老爷时,他心念一动,额外补充“虽说久未相见,有诸多话要说,但也莫忘了秦老爷的朝食。”
秦子游听了,先是一怔,随即动容。
他看楚慎行身影消失在屋内,半晌,方转头,看向父亲。
秦子游想师尊这样好。
他看出父亲为难,便主动离去。走前,又记挂父亲尚未辟谷,怕自己忘记,于是额外提醒。
秦子游想着这些,十分窝心。再抬头,看父亲。只剩父子二人,秦老爷迟疑一下,到底把种种惊疑摆在面上。他拉着儿子的手,急声问“子游,你从头与我说。”
秦子游望着父亲苍老许多的容颜,暂且压下心头思绪。他离开南地之后,练剑之外,便是打腹稿。这会儿,心下有数个开头。不过在那之前,还惦记着师尊的话。
秦子游“爹爹,我既然回来了,便是有要事与你相商。但师尊方才提醒”
秦老爷心道看来这位仙师果然教子游敬慕。
他说“我买了下人,只是为让他们与我同住。再过一盏茶功夫,他们便要来做活儿了。”不必担心没东西吃。
秦子游放下心,这才开始娓娓诉说。
秦老爷神情渐渐凝重。
这场父子谈话,进行了很久。
久到楚慎行将整个金华县转了一圈,遗憾地发觉,自己从前与唐迟棠等人买黄酒的地方,这会儿还在卖豆腐。
他只好转去别家,将身上道袍化作书生长衫,彬彬有礼,笑道“你家这酒,也是用金井水酿的吧给我来两斤。”
那卖酒人听了,抬起眼皮打量他,不急着打酒赚钱,反倒问“听先生这口音,不是我们县里人吧”
楚慎行一怔,心中转过些思绪,面儿上倒还是先前那点笑脸,说“正是。”
卖酒人进一步问“先生打哪边来”
楚慎行眉尖微微一挑,察觉到,随着卖酒人的话,街上其他人也朝自己看来。隐隐约约,是往旁边挪了些
这都是些凡人,心思很好猜。楚慎行神识转了一圈,就能察觉到行人们似乎在恐惧某个方向。
楚慎行分辨着,缓缓说“不
瞒店家,是从钟离来。”
钟离郡在会稽以南。
这是实话。卖酒人听了,神情顿时松快许多,规规矩矩,为楚慎行打好两斤黄酒。这回,轮到楚慎行好奇,一面掏出银钱,一面询问“我却不懂了,店家为何由此一问”
卖酒人长叹一声,缓缓诉说。
一炷香工夫后,楚慎行登上市楼,看左右街道,心里惦念着卖酒人那番讲述。
原来七月至今,小小一个金华县,竟接连出了十数起命案,搅得人心惶惶。
楚慎行坐在市楼上,为自己倒酒。黄酒同样要热了才好喝,教秋露白要更柔更醇。楚慎行独饮,又将神识铺开,去听城中声音。
青藤攀上县衙墙壁,在隐蔽处滋长、游走。
“那些死人,一个个,都是打西面走水道回来的”
“我听人说,是染了怪病,肚里流脓啊。”
“县令家的公子不也刚刚去姑苏赶考过,回到县里”
“他那护卫已经没了吗,还敢说”
“总不会让县令公子染病。”
“这可说不好。”
一声声下来,楚慎行心里有了谱。死去的十几个人,死法一模一样。皮囊还在,内里却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些脓水。最先那会儿,县衙里的仵作看这状况,甚至不敢验尸,生怕染病。
不过到后面,死人越来越多,却不见“怪病”传染。县衙里的人慢慢察觉,这兴许并非恶疾,而是另有他故。
仵作终于点头验尸,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县令束手无措,就差求神拜佛。
楚慎行听了一耳朵衙役对话,知道县令已经着手上报,想请儒风寺的仙人来看情况。
此外,金华县内倒是有个小道观,名为玉清观。观主一把年纪,却只是炼气中期修士,平日里,至多在逢年过节、红事白事时走个过场,再画些平安符箓,好赚香火钱。面对县城中的状况,也没有更好的主意。
楚慎行一面听,一面喝酒。他没有听唐迟棠说起此事,从这个角度看,多半不是什么大动荡。等儒风弟子过来,便能令一切平息。
楚慎行兴致缺缺。
他想子游与父亲与秦老爷许久不见,大约还想在城中住些时日。往后,他若想给秦老爷传授些修行法
门,我也不好阻拦。
又想子游是知道几个适合秦老爷的法门归元心法并不适用于不惑之年的炼气前期,哪怕换了身体,秦老爷仍然更适合其他心法。
楚慎行心里转了一圈,挑出几个。他想好,等徒儿找来了,问起,自己便一一与他分说。
不过从清晨,等到正午。再到日头偏西,始终没见徒儿的影子。
楚慎行的两斤黄酒喝完,便准备下楼。他百无聊赖,觉得先前那些黄酒滋味平平,自己该找别家。
正考虑时,心思忽而一停。
他在市楼上,能俯瞰眼前街道。此地是凡人城池,少有修士经过,至多不过炼气期。楚慎行心态放松,没有布阵警惕。以至于秦子游从背后摸上来,笑嘻嘻地拍一下楚慎行肩膀,楚慎行才恍然发觉,徒儿竟然自己找来了。
“师尊”
秦子游又绕到楚慎行面前,看着他,再看看师尊手边酒壶。
秦子游表情变换,从不明所以,到恍然大悟。
他未刻意掩饰,于是楚慎行看得分明。楚慎行低低一笑“有话便说。”
秦子游往前凑些,嗅到师尊唇齿间的酒味。离得太近了,他甚至有些面热。不过看楚慎行不为所动,秦子游也镇定,笑道“师尊,你醉了否”
楚慎行自然否认“怎会你在想什么”
秦子游摸摸下巴,指出“可师尊方才的确未发现我。”
楚慎行冷冷看他。
秦子游偏一偏头,看起来一本正经,又藏着笑意。他说“我与父亲讲好啦,父亲也答应,明日子时,对否”
他轻描淡写。
其中,父亲起先的不理解、往后的忧虑,都被秦子游隐下。
他花了很大功夫,掰开揉碎,告诉父亲,虽说此举会遗失骨血,但修道修道,从来都更讲“道基”。肉`体凡胎,怎么比得过天材地宝
父亲便问“那你为何不用天材地宝制成的身子”
这并非故意挑刺,而是纯粹担心。可秦子游听了,脑子里“嗡”一下,顿时不是滋味。
他与张兴昌、孙胖二人结交时,就认识到“天道不公”。孙胖再刻苦修行,也比不过他一次顿悟。
而这时候,父亲面对他,说出一样的话。秦子游不知如
何回答。
我被天道偏爱,也因此被宋安盯上,从而有了危险
这话不能这样说。
所以秦子游绞尽脑汁,一面说服爹爹,一面,也是“说服”自己。
他实则心力憔悴,往后,爹爹有生意上的事。秦子游便出来,要找师尊。临行前,又记起什么,借厨房一用。
至于如何找到
自然是顺着师尊铺在城中的神识,一路寻来呀
听了徒儿的话,楚慎行回答“对。”
秦子游笑一笑“便劳烦师尊了。”
楚慎行心情莫名跟着松快,有了玩笑心思,想说既是“劳烦”,总该有酬谢。
但在楚慎行开口前,秦子游便在袖中一掏,变戏法似的拿出什么。
一个瓷碗,里面的汤饼还冒着热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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