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楚、秦师徒的谨慎态度不同,进入生苑之后,孟知竹等人分了房间,四下转一圈,陆处安又认出几株长在院中、足有数千年岁数的灵植。几人感慨又欣喜,陆处安叹道“放在自在峰,光是这几株灵植,就足够被单独辟出一块园子悉心照料。到此地,却似寻常花草,这样散落在外。”
可见宅邸主人是如何大手笔。
孟知竹还提一句“也不知王、孙两位道友是何打算。”
谢湘湘睨他一眼,未说什么。倒是孟知竹,来回惦念,也觉得自己无趣。一场断了的友缘,虽可惜,但从方才花厅对话看,王、孙两位道友至多不再与自己这边交心,却不会有意谋害。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几人喜过,也不浪费时间,很快开始入定。此处灵气充裕,虽小厮谦逊,说这里比不上相苑、无苑等,但对孟知竹等人而言,已经是个堪比自在峰用以给弟子进境的洞府的好地方,甚至灵气温和许多,滋养经脉。
偶有交谈,孟瑶低声问方君璧“你我来时,那小厮提了一句,倘若王道友同样留下,该去相苑。照这个说法,无苑住元婴真人,有苑住化神老祖。”她和秦子游一个思路,揣测宅邸主人身份,认为宅邸主人至少是化神之上的修士,“此方主人,莫非是第三次正邪大战前就隐居此处”
作为孟峰主的女儿,孟瑶也知晓一些旁人未知之事。当年无数老祖陨落,正道唯余一个青云道人。至今已有三千年,青云老祖却再未突破。
方君璧安抚地看孟瑶一眼,说“兴许是哪位闭关的祖宗。”
孟瑶叹道“希望如此。”想一想,又笑了,“至少此地灵气做不得假。”
两人说着,安下心。
此前连日奔波,从应对金羚兽群,到妖蛇之祸,自在峰五人身上多少留了暗伤,到现在,终于可以静心调养。期间,孟知竹到底尝试着发出一枚信符,要给父亲通报一声自己与诸位师姐、师兄安然无恙,可是信符发出,须臾后又飞回。孟知竹长叹一声,心想原来王道友并未消气。
转眼一月过去。
几人沉浸在修行之中,不觉时光荏苒。兴许
是吸收灵气太多,慢慢地,几人都觉意识昏沉。孟瑶强撑着,睁了一次眼睛,以神识查看自己经脉、丹田,在丹田中看出一若有若无的白色雾气。她头脑昏昏,不明所以。正思索间,忽而听到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似乎是陆处安在与孟知竹讲话。孟知竹先问“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陆处安沉稳回答“莫急。从前便听师尊提过,若吸收灵气太快,便有醉灵一说。”
说着,声音渐低。
孟瑶迷迷糊糊想醉灵对,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当年她与君璧一同往炙土之地深处去,两人对上一个四阶妖兽。那妖兽约莫有金丹修为,双方苦斗一场,待终于将其斩杀,自己与君璧都伤势甚重。那时候,两人取了妖丹,分成两半,各自服下,便觉浑身发热,脸颊晕红,似凡人醉酒。
她想到这里,稍稍安心,又要闭眼。意识沉浮之中,忽嗅到一阵浓郁的血腥气。
怎么回事
她想睁眼去看,却只觉得眼皮沉重。这回换做谢湘湘的声音,却听不出在说什么,只觉得叽叽喳喳,十分吵闹,听得头痛。
孟瑶心烦,下意识地催动了无量铃。铃音如波,往四方扩出涟漪。她听到一声隐隐约约的闷哼,血腥味更重,却再无吵闹。
于是又要入定。
偏偏有一种莫名烦躁,涌上心头。
她意识被劈成两半,一方势弱,犹豫而挣扎,要她睁眼看看面前情境,至少知道血腥气是从何而来。另一方却拖着神智,直直下坠,要她莫理周遭,只要趁着宅邸主人未醒,多吸纳一些灵气。孟瑶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认知在这一个月多中,修行进境最多的人,会被宅邸主人看重,得到真传。
那自然还是修行了。
她虽说是孟峰主之女,可孟瑶对自己在自在峰究竟是何地位再清楚不过。她娘亲是孟峰主发妻,偏偏修为止步不前,长久留在筑基。这也罢了,孟瑶年幼时的记忆中,娘亲温柔慈爱,摸一摸她的头发,温和地说,自己不能陪伴夫君与瑶儿长久走下去,但大道无尽,瑶儿定要刻苦修行。
当时的峰主还是孟瑶的姥爷,然而姥爷命数将尽,却依然不能碎丹结婴。再后来,姥爷闭关
了,再也没有出来。峰主成了父亲,娘亲鬓角多了白发。
孟知竹与孟知兰尚未出生,他们的娘亲,那会儿被孟瑶叫做“师姐”。
可有一日,她在山上与君璧嬉闹游戏,闯入后山竹林,见父亲与师姐搂抱在一起。
孟瑶想着这些,心神微震。无量铃再度响起,夹杂着一个声音,断断续续,急切又痛苦地叫着她的名字。她花了很长时间,意识到,那似乎是君璧。
想到这里,孟瑶神思恍惚。先前势弱的那股意识翻涌而上,拉扯着她的神识。君璧的声音更清晰了,不断叫她。孟瑶依旧昏昏沉沉,头脑晕眩,勉强回应“君璧”
她蓦然睁眼
方君璧就在她面前,短短时日,身上却多了一道又一道血痕。眼见孟瑶清醒,方君璧眼前一亮,转眼,又沉下去,低声说“我们中计了。”
孟瑶不明所以,先说“君璧,你从何处受了伤我还有几颗回春丹”
她要取出丹药,可方君璧蓦然伸手,握住孟瑶手腕。他嗓音沉沉“你且听我说。”
血顺着方君璧手臂上的伤,流到孟瑶身上。
孟瑶瞳孔一缩,听方君璧讲他在修行过程中,更早地察觉到了体内多出的白雾,也一样意识昏沉。但在被彻底拖入之前,方君璧察觉不对,干脆用本命灵刀在自己掌心割开一道口子。这之后,那个萦绕在他耳边,不断说当前场面实属寻常、不必忧心的声音,骤然就散去了。
方君璧因之出了一身冷汗。他当机立断,要告知孟瑶几人此事。可以神识相探,孟瑶几人却始终不得醒,他只好亲身赶来。原本是并排的几个屋子,可等他出门,眼前场景竟与进入生苑时大有不同。他耗费许多精力,兴许还要加上运气,总算找到孟瑶。
说到一半时,方君璧眼皮渐沉,似乎又要闭起。但他已有经验,在察觉这点后,立刻举起灵刀,在自己手臂上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新伤。孟瑶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君璧”
方君璧淡淡道“莫急。回春丹你先拿着,你我要出去,过不了多少时候,你也要成我这样。”
孟瑶咬牙。
方君璧“我这一路寻来,察觉一些廊屋挪动的规律。信
符无法发出,也不知是宅邸阻挡,还是王道友早前起的灵阵仍在作用。若是后者还好,若是前者,你我多半就要折在此处了。”
哪怕一身伤口、鲜血淋漓,方君璧讲这些时,仍然显得冷静。直到最后,他才说了句“早前你起疑心,我不该劝你”似是叹息。
只是现在再说这些,都没用了。
孟瑶闭眼,再睁开时,她拿起无量铃,果断道“好,你我这就离开”
按照方君璧的计划,他们要先离开生苑,寻找王道友,看能否请他撤去灵阵,发出信符,求早前赶来这边的归元真人相助想到那颗化神妖丹,方君璧说这些时,神色淡淡,似乎不抱有多少希望。但无论如何,有妖丹在,他们还有一分偷生的期望。若要直接逃离此处,恐怕会折在路上。
从始至终,方君璧都没有提孟知竹等人。孟瑶隐隐察觉说到底,方君璧又哪里是“找到”自己不过是生苑所有布局都被打散,于是阴差阳错。
她深深呼吸,脑海中的晕眩再度浮上。这一回,孟瑶问方君璧借刀,要在自己掌心划下。
两人得了一刻清醒,往后,察觉此处的异样灵气渐渐卷入伤口,也只能咬牙承受。与其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不如死前一搏。
只是行在长廊曲洞、寻找生苑出口的过程中,孟瑶心中始终盘着一个疑惑这宅邸的主人,废了好大力气,只为拿他们几个筑基修士生祭吗这说不通。
方君璧似察觉到孟瑶所想,“兴许是要夺舍。”
孟瑶面色一白。
方君璧打量四周,在一旁梁上刻下一个标记。这一路走来,他已经落了无数标记在各个地方,其中每个都稍有不同。此刻,刀锋从梁上离开,方君璧未就此事说太多,可孟瑶浮想联翩化神期后,修士可增长三千余年寿命。可若迟迟不曾突破,照自己从前猜想,这宅邸主人的确已经到了该陨落的时候。
她呼吸一紧。
同一时间,相苑。
楚慎行镇定自若,取出一根毛笔,对秦子游说“而今,你已经能在纸鹿、纸鸢身上点灵犀,但还有一样,我尚未教你。”
此地位于千丈地底,不见日月,可宅邸之中,另有明光阵照亮。
而明光阵又仿照了日出日落的时间,此刻算是夜里,只有细微残光。
秦子游“师尊请说。”
楚慎行微微一笑,正要说一句“纸人”,便觉周身光线倏忽暗下,明光阵失去作用。
作者有话要说19
楚慎行开车到品昌楼下的时候,意外地发现,秦子游竟然站在路边等他。
他穿着风衣,宽肩窄腰,身材修长挺拔。颈上系了一条围巾,一手插在口袋中,另一只手拿着手机,低头打字。远远看着,有一种奇异的冷肃气质。可这一眼,又让楚慎行想到自己第一次见秦子游那天。
当时秦子游实在还是半大孩子。认真说来,楚慎行只比他大三岁,但迈入大学,就算是半只脚迈入社会。再看高中生,也觉得幼稚。他给秦子游讲题,秦子游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灵活地转笔。是夏天,少年人穿着短袖短裤,脸颊上很快有一个红印子。他嗓音拖长,叫楚慎行“老师”。不过从一开始,对秦子游来说,这个“老师”就不算什么正经身份,与学校的真正师长不同。
到后来,他喜欢上楚慎行,“老师”两个字里平添一点旖旎。楚慎行察觉到,看着少年谨慎地、小心地靠近自己,大约很不希望被拒绝,于是不愿意明白地展露心迹。可爱慕又总藏不住,无论是上课时候不自觉地与楚慎行擦过的手臂,还是下课之后递过来的一杯冰镇饮料。他会问楚慎行,大学里过得如何,有没有女生追他。听楚慎行说“没有”,秦子游的唇角就飞快地翘起一点,又咳嗽一声,掩饰性地用杯子遮住唇角。
等到秦子游结束高考,两人之间没有了这层不太正式的“师生”关系,终于要在一起。最先的几个月,秦子游每天半夜滚到他怀里,小声叫他“学长”。他亲一亲秦子游,秦子游就很高兴。可楚慎行也能听出来,这声“学长”之后,总有一个被隐藏的问题。
你可以不走吗
一直到最后,秦子游终于问出来了,然后楚慎行拒绝他。
他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的,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事,他甚至有提前对秦子游说明,是子游自己后悔。可他去了国外,夜深人静,又想起秦子游,记起他在两人分
别时看来的目光,心情便骤然烦闷。楚慎行清晰地、冷静地意识到,自己的确后悔了。
所以他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觉得,如果子游仍然等他,那当然很好。如果子游没有等他,但现在还是单身,也是一种不错的再次开始。可如果子游已经和其他人有了新的关系,他会祝福对方。
是他作茧自缚。
到现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子游大约还是不太信任他,偶尔深夜醒来,会看到子游梦里都拢起的眉尖。楚慎行亲一亲他,想,时间久一点,总会好起来的。
可如果
子游放弃了呢
他想说什么
楚慎行仔细回忆最近几天。
从某一日开始,子游的态度有了轻微的、不引人瞩目的变化。他看自己,总欲言又止。楚慎行起先想,大约有什么事,子游没有想好如何说。他有耐心,等过许多年了,不急于这一刻。
可如果
就差这一刻了。
他停车在秦子游身边,放下窗子,叫“子游。”
秦子游抬头看他。过去许多年,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缠着楚慎行,拐弯抹角问他感情生活的高中生。他见了楚慎行,先笑一下,把手机收起来。等坐上副驾驶,他问“取什么东西啊,还挺快的。”
楚慎行看他笑,心里安稳一点,偏偏又有其他情绪丛生,反复地想,子游这一刻的笑,与从前是否有所不同,口中回答“等到了餐厅再说吧。”
秦子游打量他,不知想到什么,片刻后点头,“也行。这边禁停的,先开车。”
tbc
原本以为今天可以结束这个小剧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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