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姑娘坐的椅子有些特殊。
底下安了两个大轮子, 后面站着林景见, 正扶着椅背慢慢把她推过来。
程知意恍然,大概霍星朝让她医的那位伤了腿的姑娘, 就是她了吧。
紫衣姑娘仰着头, 看霍星朝。
盈盈水目之中含着几分忧愁跟期盼, 烟眉蹙着, 声音娇弱的让人心疼。
“霍大哥,你回来了。”
霍星朝望了她一眼, 唇边带笑,却不及眼底,
“嗯, 你怎么样了,腿还疼吗”
“好多了, 就是落雨的时候, 还是有些难熬。”
按照以往, 如果听见心上人跟仇人如此温言细语的交谈, 林景见一定会不着痕迹地打断。
但是这会儿他正处于突然见到程知意的震惊之中,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只能怔怔地站在那里。
表情尚还冷静,内心却早已波涛汹涌。
程知意知道是为什么。
他跟霍星朝之间,是难以磨灭的血海深仇。
所以他隐姓埋名, 在尘天门忍辱负重了这么久, 慢慢熬成仇人手底下最年轻的一把利剑。只等有一天, 趁他不备, 亲手割下他的咽喉。
可是上天似乎永远在捉弄他。
就在他费尽千辛万苦获得了毒谱,满心以为自己就要大仇得报的时候,她来了。
跟霍星朝一起,手牵着,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看见她眼睛的那一刻,他大概觉得自己曾经所有的卑劣,下作和阴暗,在那一瞬间通通都暴露在了阳光底下,张张嘴,最终只能艰涩地吐出三个字,
“程姑娘”
林景见记得竹林里的一切。
记得那个和善的老人,稚嫩天真的小童,还有清淡如水的姑娘。
山水翠竹,琴音鸟鸣,好像可以忘记内心的煎熬跟仇恨,把生活过的悠然舒适。
但是不行。
族人几十口性命压在他身上,他不能丢下不管。林景见从来就不是为自己而活,只有手刃仇人,之后的人生才是自己的。
而且。
情与爱,从来就是分先来后到的。
他心里早就住进了一潭温柔水。
竹林再翠再挺拔,也映不进心底。
程知意之于他,就如他之于林知意。
哪怕自己再好,对她再好,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霍星朝一个人。
从来看不见身后的自己。
紫衣姑娘还在跟霍星朝轻声交谈,霍星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态度不冷淡,却也称不上热情。
程知意静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扯开自己的手,往前走了两步。
男人微挑眉,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她身上,眼神漆黑,带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沉。
紫衣姑娘见他完全没注意自己的话,顿了顿,也沉默下来,扶着椅子的把手,偏过头,目光轻轻地看向那边的两个人。
“林景见。”
程知意在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语气很淡,
“我来,是想问你,之前你答应我师父的事,还作不作数”
答应的事。
什么事
林景见垂眸,握紧了手中的剑,声音里带着愧疚的叹息,
“程姑娘,抱歉。”
“抱歉的意思,是你反悔了,不打算履行你的承诺了,对吗”
“”
“好。”
她点点头,伸出手,掌心朝上,眉目很平静,
“那你把毒谱还给我。”
“知意”
“那是我师父为我准备的嫁妆。你既然不想履行承诺,我也不会勉强你,但是本就不该属于你的东西,我希望你可以归还。”
这句话没有丝毫客气。
就差指着鼻子在说他霸占他人的财物。
林景见的脸火辣辣的疼,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语气诚恳,
“程姑娘,这本古籍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可以买下来,不管多高的价钱,只要你开口,我都可以答应你。”
程知意抬头看他。
一年未见,他其实没有怎么变。
说话的时候,依然是清淡而又诚恳的样子,犹如光风霁月的君子。
只可惜,话里的内容,让人觉得讽刺。
程知意静静地望着他,目光也没有什么温度,
“我并不知你要这毒谱做什么用,但怎么也可以猜出大概,若你执意不肯还我,我只有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尘天门的教主,让他来做个公断。”
“想来,这后果你更难承受。”
林景见下意识望了一眼不远处懒懒散散的霍星朝。
对方抬眸,懒洋洋地回望过来。
他有些难堪,收回目光,顿了顿,
“好,但毒谱我并未带在身上,明日我差人给你送过来。”
“不用,左右我现在也无事,可以跟你去拿。”
“知意”
林景见蹙蹙眉,忍不住叫出了声。
他这一声有些响,那边的林知意听见了,莫名其妙地望向他,眼里带着不解和错愕。
他顿了一会儿,努力和缓下语气,
“并非我不愿意给你,实在是现在脱不开身。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绝不会赖账,明日,我亲自送过来给你。”
程知意抬眸,清清淡淡地看着他。
眼里没什么情绪,却平白显出几分讥讽。
林景见也知道是自己亏欠在先。
语气晦涩,“知意”
“林公子若执意如此,我也没有法子。”
她淡淡地弯了弯唇,偏过头,扬高声音,
“霍教主,有件事情,我想还是必须要告诉你一声。”
林景见还没反应过来,那男人已经非常配合地走到了身边,勾唇,眉目昳丽又慵懒,语气慢悠悠的,
“什么事”
“你大概不知道,其实”
“抱歉,教主。”
他迅速打断她,低头,语气恭敬,“我跟程姑娘是旧识,之前有过一些误会,不过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罢了。”
然后他转过身,从袖口拿出一本书,递给程知意,
“程姑娘,这是你的东西,林某这便还与你。”
态度天差地别,转换之快,让人咋舌。
程知意接过,静默了一会儿,老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林公子,佩服。”
“书”
霍星朝扬眉,露出半分饶有兴趣的笑意,伸手直接从她的指间抽过,随意翻了翻,
“毒谱啊。”
“我书房里也有一本,景见你要是想看,我赠予你也无妨。”
林景见怔在那里,猛地抬头看他,见他疑惑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太过突兀,只能硬生生忍住,勉强露出一个笑,
“多谢教主。”
“不过你看这个做什么”
男人勾唇,
“我倒不知,景见什么时候通医理了。”
“只是偶然有些兴趣。”
“兴趣。”
他漫不经心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把书丢还给程知意,黑漆漆的眼睛不见半点笑意,
“你想用这些来对付谁”
“对付我啊”
林景见低着头,声音艰涩,
“教主,景见只是出于好奇,并没有别的意思”
静默了很久。
风轻轻拂过,后背一阵湿意,林景见才发现才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入门,那个时候,他还是外门的杂役弟子,因为机缘巧合,被派到殿内站岗。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尘天门的教主俊美又年轻,比他大不了多少。
那个时候,那个少年就拿着一把剑,静静地站在那里,前方全是被绑着的囚犯。
他就这么挥着剑,一剑封喉,不过半刻,十几个囚犯全都死于他的剑下。
剑缘染上了鲜红的血痕,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少年的表情很淡,眼神也很淡,好像对周围的鲜血尸体熟视无睹,迈步离开了大殿。
那个时候,林景见的心情也和现在一样。
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好像头顶悬着一把剑,顷刻就要刺下来,满心都是恐惧和惊惶。
“别紧张。”
耳边传来男人懒懒散散的声音,他弯弯唇,悠闲又自在,
“我开玩笑呢。”
“景见的忠心,我自然信得过。”
霍星朝拂了拂衣袖,拉过一旁不言不语的程知意,
“走罢。”
“景见,你带着林姑娘好好逛,晚上来我书房一趟,送你本书。”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眼前。
衣袍宽大,背影潇洒。
林知意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良久,才收回了目光,语气酸涩,
“景见,你说,他们会是什么关系”
林景见转过身,虽然心底难受复杂,却也温声劝她,
“那个姑娘是鹊山的神医,想来是教主找来为你治病的。”
“治病”
她垂头看自己的腿,好半天露出个淡淡的笑,
“我的腿不能治好的。”
“知意,你别灰心,天下名医那么多”
“我说了,我的腿不能治好的。”
紫衣姑娘看着他,声音已经冷了半分,
“永远都不能被治好,不能。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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