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望燕台,皇城。
对绝大部分人而言,黑夜意味着休息,但对一小部分人来说,反而需要加倍警惕。
譬如巡逻侍卫,譬如随时待命的太医。
丑时已过,再有约莫半个时辰就该轮班了,紧绷了大半夜的太医署众人都有种即将熬出头的欣喜和期待,忍不住开始在脑海中幻想自家温暖舒适的床铺、老婆孩子亲热的问候。
嗨,熬了一宿又累又饿,回去的路上完全可以先去朱雀大街的王婆羹铺来一碗热腾腾的肉羹,啧啧,最好再配着街对面斜对门刘麻子现烤出来的芝麻胡饼,撕碎了泡在冒着热气的肉羹里,就着腌制的酱瓜小菜,咸香鲜烫,别提多美啦
有人想得太过投入,甚至忍不住抹了抹嘴角,才要擦去并不存在的口水,就听见一道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坏事坏事
一个鬓发微乱的小宫女闯了进来,气都来不及喘匀便举起手中腰牌,“五,五皇子突发低热上吐下泻,惊动陛下和文妃娘娘,请何院判即刻过去”
当今子嗣不丰,活下来的只有三、五两位皇子和六公主,饶是这么着也大病小灾不断,此刻听闻五皇子突然发热,谁也不敢怠慢。
那宫女一行说,上首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便已麻利地整理好衣冠,示意另一个年轻些的太医提上医箱,一阵风似的往外卷去。
路过外围几张小桌时,他的脚步不停,只朝立起来的一本厚重医典抬了抬下巴,“你也来。”
医典后升起来一颗脑瓜,尤带着稚气的脸上隐隐带着茫然和意外,愣了下才左手医典右手医箱跟了上去。
“你这小子,拿书做什么”那年轻些的太医啼笑皆非道,“快放下”
那少年低头一瞧,自己也愣了,又乖乖小跑着回去将医典放下,走出去几步还恋恋不舍地扭头狠瞧几眼。活像情人之间依依不舍的分离。
年轻太医捏着他的后脖颈安抚道“太医署别的不说,医典多得是,日后保管你看个够。”
“元桥,”前面的何院判头也不回催了句,“快些。”
“哎,来啦”何元桥赶紧拉着少年追上去。
眼见三人出了太医署大门,屋里有片刻死寂,然后便如油锅撒盐般炸了。
“那小子昨日才来,毛都没长齐呢”
“听说是个野路子,何院判怎的偏点了他的名,莫要误了大事连累我等”
“嘘,听说那叫洪文的小子祖上与何院判家有些渊源,照拂一二也在所难免”
太医署内等级森严,各处人员皆有定数,其中正四品院使统领一名,正五品左右院判各一名,太医十二名,吏目二十四名,另有医士、医生若干。
晋升太医必须从吏目内提拔而来,吏目可随诊,至于医士、医生,则只能留在太医署打杂。
署内人才济济,吏目数量又倍于太医,多少天之骄子坐三两月冷板凳都未必能随诊一回,可那姓洪的小子才不过十八,一举压过众年长者考取吏目本就引人注目,如今凳子还没坐热就被点名随诊,怎不叫人眼红故而众人语气难免有些酸溜溜的。
太医署留守众人窃窃私语,洪文三人路上也没闲着。
“宫中礼仪都背熟了吧”何元桥老妈子似的唠叨个不停,不等洪文回话就道,“罢了,稍后你只看我们行事不过倒也不必担心,咱们这位陛下性情宽厚仁慈,是个明君”
洪文老老实实听他啰嗦完才道“都记住了。”
但何元桥看上去比他更紧张,一个劲儿嘟囔“没事没事”,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洪文。
三人随报讯宫女一路疾行穿园绕廊,不多时就瞧见了宁寿宫的屋檐。还没进门,就已经能听见里头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皇儿”
“太医,太医怎么还不来再派人去催”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来人呐,请太医”
何院判雷厉风行道“元桥去看看文妃娘娘,洪小子随我去看五皇子。”
文妃虽然娇弱,但近几年并没生过大病,想来此番也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何元桥一人足以应付。
洪文哎了声,答应得干脆。
倒是何元桥有些担忧,“能应付得来么”
按照规矩,太医诊脉后要当场拟定脉案、药方一式两份,一份送药房抓药,一份在太医署留档。若不着急时,把完脉后慢慢誊写也无不可。但五皇子的情况危急,须即刻抓药熬制,这就意味着洪文须得在何院判诊脉报药方的同时抄写记录,这样才能互不耽搁。
而这位老爷子向来语速极快,两份一般人还真记不全。
洪文昨天才到太医署报道,或许宫廷脉案的格式都没弄清楚呢
洪文笑了笑,“放心。”
何元桥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暗道这可叫人如何放心
儿子高烧不退,爱妃又昏厥,隆源帝一人在内左支右绌,活像热锅上的蚂蚁,简直不知该守着那个好。眼见何青亭带人进来,憋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松了。
“快看看朕的皇儿和爱妃”
五皇子今年才四岁多不到五岁,一张小脸儿烧得泛红,嘴巴苍白干裂,瘦削的身子小小一团,看上去十分可怜。
伺候的奶娘、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强忍着害怕道“奴婢们已经按照之前太医署给的法子,用温水替五殿下擦身子降温,可方才五殿下还是吐了两回。”
跟着伺候了这些年,自然有几分真情。再者若五皇子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哪怕隆源帝平日再如何仁慈,他们这些奴才也不会有好下场。
说到这里,众人又急又怕,已是泪流满面。
五皇子年幼嗜睡,又刚折腾了一回,此时只在半梦半醒间咳嗽,呼吸间隐约有呼噜噜的痰音,他眉头紧蹙,显然极不舒坦。
何青亭试了试他的额头、脸颊和脖子,将袖子挽了挽,开始把脉。
洪文跟着何青亭进来,一眼就相中了窗边小桌,自己吭哧吭哧过去把桌椅扛到五皇子床头,并排着摆开两摞雪白的纸,小心地用镇纸压平,又挽起袖子开始磨墨。
有机灵的小太监赶紧上前,“这样的小事何须劳烦大人”
对刚入太医署不足两日的洪文来说,“大人”这个称呼委实有些陌生,不过老爷子说过的,树挪死人挪活,既然换了地儿,总归要慢慢适应的。
洪文点了点头,客客气气道“劳烦多磨些墨。”
明亮的烛光落在脸上,将他挺拔五官间的阴影都抚平了,看上去越发稚气。那小太监不由有些愣神,心道这位小大人瞧着年纪可真不算大呀。
一旁正在诊脉的何青亭往这边扫了眼,洪文会意的点了点头,待对方刚一出声,竟就双手执笔往砚台里蘸饱了墨汁,屏息凝神两手齐书。
“三月初六寅时一刻,臣何青亭请得五皇子脉息浮而滑,且脉浮而不紧”
两页雪白的纸上落下漆黑的字,同样的笔走龙蛇,竟瞧不出半点分别
帮忙研磨的小太监都看傻了。
原来世上真有人左右善书呀
外间正给文妃闻药醒神的何元桥听了,忍不住透过博古架往这边瞄了眼,心头大石瞬间落地。
原来这小子没扯谎,双手齐书可不就是写字很快么
何青亭一边把脉一边询问五皇子的情况,期间后者又干呕了一回,吐出几口黄水,小脸儿上硬是憋出来几滴汗。
昏昏沉沉之中,他隐约看到床边的隆源帝,皱起鼻子抽噎几声,“父皇,难受。”
“乖,父皇在呢。”隆源帝摸了摸他红中微微泛着蜡黄的小脸儿,心疼不已,“何爱卿,如何”
何青亭起身道“如今阳春三月阴晴冷暖不定,风寒束表,人体内的正气与邪气相争,恰如两军交战。若体力强健者自然无妨,只是五殿下素来体弱气虚,卫阳郁遏,自然难以抵挡
风寒而已,不算大病,陛下无需担心太过,待臣开几剂参苏饮服下调理即可,只是要难受几日。”
参苏饮有扶正解表之效,既能治病,又可扶本固阳,最适用于五皇子这种先天正气不足又外感风邪的情况。
可怜隆源帝已过而立之年却膝下荒凉,实在担不起再折损一子的风险,听了这话才算松了口气,又附身安慰五皇子道“吃了药就好啦。”
他虽是一位君王,但性情温和宽厚,对外是明君,对内也实在算得慈父。
一听这话,五皇子便拧起两道小眉头哼哼,“苦。”
他从小就吃药,对那些黄汤子的酸涩苦辣印象深刻,抗拒之情更甚于生病。
知道没有大碍,隆源帝也乐得哄他,当即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头,“乖,父皇叫人给你多多的上蜜煎,回头好了,父皇还要教你作诗哩。”
他自幼博览群书,一言不合就要写诗的,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后代文采斐然。
皇恩浩荡,奈何五皇子不领情,当即把嘴巴一瘪,隐约带了哭腔,“不要作诗,不要作诗”
“好好好,不作诗”隆源帝也不恼,瞧着脾气竟要比寻常官宦人家的父亲还和气些。
那边何青亭略一斟酌,拟用陈皮、枳壳、桔梗、炙甘草等诸多药物酌情加减,又叫洪文将药方拿来核对。
他见两张药方一字不漏一字不错,下半截皆是墨迹未干,显然同时书就,眉宇舒展微微颔首,这才叫人去照方抓药。
那头文妃悠悠转醒,在宫女的搀扶下踉跄而来,诚恳地向何青亭求教幼儿保养之法。
何青亭瞅了隆源帝一眼,直言不讳道“殿下如此,先天体弱是其一,陛下溺爱是其二。”
隆源帝的眉心跳了跳,嘴硬道“朕何曾溺爱”
何青亭也不做声,就耷拉着眼皮瞅他。
隆源帝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才要分辨却听五皇子咯咯笑起来。
众人转身回头,发现洪文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去,正对着蜡烛玩手影戏,墙上一会儿是活灵活现的小鸽子,一会儿是吐着舌头哈气的小狗,别说五皇子,就连旁边伺候的几个宫人都看呆了。
五皇子暂时忘了难受,抓住洪文的手翻来覆去地瞧,奶声奶气道“你怎么弄的呀”
洪文摸了摸他干瘦的小脸儿,笑眯眯道“想不想学呀”
五皇子点了点头,才要回答却看向洪文头顶上方,“父皇。”
洪文一僵,低头瞅了瞅笼罩在自己身前的大片阴影,突然觉得脑后生凉。
转头一瞧,隆源帝脸都黑了。
哪儿来的混小子,竟敢偷摸朕的皇儿
朕一天都摸不到几回
洪文眨了眨眼,隐约觉得对方的神态有些熟悉。
哦,当年自己和师父养了几只老母鸡,早起摸鸡蛋时,那些母鸡似乎就是这个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本人不是中医专业,文中涉及到的医学知识都是今年临时抱佛脚,药方和宫廷医药相关资料大多来源自中国中医药出版社的一系列中医专业教科书,以及中医入门清代宫廷医话等,中间也夹杂着个人微调,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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