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平郡还是很有点印象的,据说是位纨绔中的君子,之前还不介意定国公府的情况坚持要娶世子之女薛雨为王妃,很算个重情重义之人。
赐婚的旨意早就下了,婚期就定在明年三月,这会儿平郡王突然报病,连太后和隆源帝都被惊动了,直接点了他们两个一起前往。
临近年根,城内尤其热闹,许多店铺早已提前挂上大红的灯笼,活像在灰突突的冬日世界中点了一把火,直把人的心都烧暖了。
洪文和何元桥无心欣赏,一路上都在猜测平郡王会是什么病。
皇室并没有任何世代相传的重大疾病记录,而平郡王也享有每半月太医诊脉的资格,之前一直都很健康。那么外来的急病就很有限了。
考虑到最近的天气,两人都倾向于风寒。
然而这个猜测很快就在亲眼见到平郡王后宣告破灭。
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这话是很有道理的,这几日北风大作、滴水成冰,穿棉袄出去走一趟都冻得直打哆嗦,可平郡王所在的屋子竟门窗大开,他自己只穿一件薄袄,赤足散发,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地上打转。
就这么着,平郡王还不断扯着领口喊热,脸上都涨红了。
一见这副情景,洪文和何元桥心里立刻咯噔一声。
平郡王的样子让他们想起前朝一种很可怕的东西逍遥丹。
逍遥丹起源于古时的五石散,经几个道士反复改良提炼后重现于世,为世人所追捧。可大家渐渐发现人们服食丹药后总喜欢披头散发在街上赤身狂奔,手舞足蹈胡言乱语,十分有伤风化,严重的还会致死,于是再次被禁。
跟着洪文的吏目也十分惊讶,“洪大人,该不会是逍遥丹吧”
洪文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有想法是好的,但在把脉之前不要随意宣之于口,在太医署做事一定要谨慎。”
许多病的症状都极其接近,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所以当大夫最要紧的就是大胆猜测、小心断症,在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决不能轻易下结论。
尤其他们做的是皇家大夫,更要做到谨言慎行。
那吏目本就想在洪文面前一展身手,此时见他并不赞同,不由羞愧道“是,下官莽撞了。”
何元桥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诡异,看看一本正经说教的洪文,再看看那个吏目,隐约有种沧海桑田的错觉。
还“谨慎”,来太医署第二天就去摸人家五皇子还被皇上逮个正着的是谁来着
唯一的儿子成了这副模样,太妃坐在旁边垂泪不止,儿啊肉啊的喊个不停,见他们进来,声音哀切道“劳烦两位太医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了”
服侍平郡王的宫女太监也跟着道“两位太医快来看看我们王爷吧”
洪文和何元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平郡王忽然对过去扶自己坐下的小太监嘿嘿笑道“仙人,请传授我长生之法。”
那太监一听这话唬得脸都白了,带着哭腔喊“王爷,您这是怎么了快醒醒啊”
另外几个宫女太监也吓得够呛,有的人干脆就掉下泪来,谁也不知道自家主子怎么就突然成了这副模样。
太妃哭得几乎昏死过去,捶着胸口喊“这不是要挖我的心肝吗”
她大半辈子就只有这么一点指望,如果再有个三长两短,还不如随他去了。
好歹平郡王糊涂得还不算厉害,被几个宫女太监围着哭喊一圈之后,竟又渐渐清醒过来,捂着头喊痛,“本王这是怎么啦”
又见太妃满面泪痕,他挣扎着站起来,“叫您操心,是儿子的不孝”
太妃哭得泪人一般,拉着他狠狠捶了几把。
见他似乎恢复了神智,众人喜极而泣,洪文与何元桥赶紧上前诊脉,抓紧时间问缘由。
洪文的手指刚一搭上平郡王的手腕就觉烫得厉害,仿佛皮肤底下藏了火苗,而且脉象极乱极快,内燥且热。
“郡王方不方便伸出舌头让微臣看看”
平郡王现在只觉得体内仿佛有一股火在烧,生生要把他给烤干了难受得简直要发疯。
但他素来礼仪周全,此时理智尚在,就努力克制着,很配合地伸出舌头来,又嘶嘶作痛。
他的舌头深红发紫,上面赫然起了好几个口疮,红红白白触目惊心。
伺候他的太监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昨儿还没有呢”
洪文和何元桥对视一眼,飞快地换了位置第二次把脉,虽然没有开口,却已经可以确定平郡王是服食了逍遥丹。
平郡王的体质本就偏燥,又在短时间内服食金石之药,而此类药材性情最热最燥,犹如火上浇油
一般情况下,服用逍遥丹后要不了多久就会发作,不过一来平郡王用量不多,回来的路上又吹了一点冷风,所以暂时压制下去;奈何他的体质和药性相和,挥散得并不干净,酝酿一夜后卷土重来,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敢问一句,平郡王是否有服食逍遥丹的习惯”何元桥开门见山地问道。
众人都是一愣,“没有啊”
平郡王的心腹太监反应最快,闻言惊讶道“太医的意思是,我们家王爷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吃了逍遥丹”
何元桥点头,“正是。”
“绝无可能,”那太监斩钉截铁道,“我家王爷虽喜好玩乐,但最爱惜身体的,奴才日夜跟着,若有动静必然瞒不过。”
太妃也道“是呢,这小子虽然混账,却不是没有分寸的,那种害人的东西绝对不会碰。且他素来不喜道教,对丹药之流更是不屑一顾,让他碰都不会碰的。”
如果平郡王不自己主动去碰,那么必然是外头来的,但是王府上下早就被她整治的铁桶一般,料定也没人有这个胆子明知故犯。
短短几息之间,平郡王又开始大声喊热,眼神涣散胡言乱语,挣扎着就要往外跑。
几个宫女太监七手八脚去拉竟都拉扯不住。
洪文就道“暂且不必去管他,他吃了丹药,须得用这个法子发散出来,若强行压制,反而容易把人烧坏了。你们只看着他别受伤就好。”
古人服用过五石散之后经常会出现类似的症状,更有甚者会赤身裸体在街上狂奔,美其名曰行散,其实就是让药石的热力发散出来,不然很可能灼伤内脏。
听了洪文的话,一干宫女太监面面相觑,又是心疼又是不忍。可陷入癫狂之中的人力气大得惊人,他们实在拉扯不住,只好淌眼抹泪地跟在平郡王身后保护。
太妃抹了一把眼泪,“两位太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听说那邪药对身体损害极大,若是伤了根本可如何是好”
出了这么一茬事儿,她半辈子老脸都丢光了。
虽不争气,好歹是个王爷,大婚在即却爆出逍遥丹的事故来,且不说传不传得出去,太后和皇上那里肯定瞒不过
何元桥就道“下官刚才把脉发现王爷中毒不深,食用逍遥丹的次数应该不多,这样吧,下官拟个调温去毒的方子,如果以后不再继续碰逍遥丹,吃几副也就好了。”
洪文皱眉,“本朝严禁此等邪物,怎么会出现在平郡王体内谁知道他这几日都在什么地方吃过什么”
逍遥丹这种玩意儿,吃多了会上瘾的,到时候灼伤五脏六腑,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救。
如果不遏制住源头,吃再多药也是治标不治本。
一语惊醒梦中人,洪文话音刚落,平郡王的心腹太监就哎呀一声拍着巴掌道“奴才想起来了,昨儿王爷去过天外楼,晚上从那儿回来之后就说身上不舒坦。因天色已晚,王爷又觉得可能只是兴致上来喝多了酒而致身体发热,就没请大夫,到了今天就成这样了,是不是那里的饭菜有问题”
“天外楼,那是什么所在王爷去那里干什么”洪文好奇道,“他跟谁一块用的饭同桌用饭之人情况如何”
如果真的是在外面出的事,很可能中招的人不止一个。
如果是客人自己的主意,那还倒罢了,纵有牵扯也不会太广;可如果是天外楼干的那么整座京城都别想过个安稳年
“听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太妃拍桌子骂道“是哪里的混账要害人”
又远远指着院中狂奔的平郡王恨声道“孽障啊,孽障我早就叫他收敛,不要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可他偏不听,如今好了,全报应到自己身上,人不人鬼不鬼成什么体统”
那太监两腿一软就跪下了,声音发颤道“天外楼是今年声名鹊起的一座乐楼,很是出了几个出色的歌妓,尤其是那位玉仙姑娘,数月前一曲成名,引来无数追捧。特别是几个读书人,简直把她描绘成了梦里难见的仙子。再加上那玉仙姑娘本来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很读了几本书在肚子里,颇有几分才气,偶尔也能念几首小词小调出来,经常被邀请去各色文会红袖添香”
平郡王本人极其精通各色吃喝玩乐吟诗作赋,那些书生有意巴结,几次三番下帖子邀请。
他本来是在家筹备来年的婚礼,可转念一想,未婚妻薛雨本人就极其喜好诗书词赋,自己多跟这些未来的进士们交流一番也大有益处,所以就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昨天才是头一回去,被人拉着吃了大半坛“自酿美酒”,谁知就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太妃一听,顿觉五雷轰顶,“文会满京城多少正经地方还不够开的,偏要去那里还弄什么歌妓,风花雪月起来,谁还真想着做正经做学问不过附庸风雅锦绣草包”
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就气得摇摇欲坠,洪文和何元桥赶紧抢上去,又是推拿,又是针灸,这才把人稳住了。
因涉及到逍遥丹,事关重大,洪文和何元桥不敢怠慢,开了方子之后就匆匆回宫向隆源帝禀报。
隆源帝听后勃然大怒,立刻叫了台司衙门的人来一通大骂
“你们怎么当差的京城里出现了这种害人的玩意儿还蒙在鼓里呢非要等着问到你们脸上去不成听说还有好多读书人牵涉其中,你是要眼睁睁看着朕的江山毁于一旦吗
他们今天可以去害平郡王,明天就能来害朕”
台司衙门的人一听,冷汗涔涔而下,立刻赌咒发誓说马上去查。
隆源帝着实气得狠了,陀螺似的在御书房内兜圈子,又骂了一通还不解气,“罚你三个月俸禄,如果年前不把此事查清,直接卷铺盖回老家过年去吧”
他素来重文,认为太平盛世下文臣是稳固江山的根基,可现在一种害人的毒药竟然已经在未来的栋梁之间疯狂传播,怎能不怒
简直,简直就像被人捅了肺管子
半个时辰之后,台司衙门直接包围了整座天外楼,开始了掘地三尺的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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