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镇国公府后,谢蕴先去向祖父祖母请安,二老见了他就问“碰上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了”
谢蕴笑着把遇见洪崖的经过说了,“他说原先在您麾下当过军医,我还想请他来咱家做客呢。”
“你说他叫什么”本来当笑话听的镇国公猛地坐直了。
老爷子年轻时性格火爆,但上了年纪之后,已经很少有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谢蕴有些意外,端起茶盏都忘了喝,“洪崖,大约四十来岁年纪,使一杆精铁长枪,似乎有些西北口音。”
“好小子”镇国公一拍大腿站起来,又惊又喜又气,“果然还活着。”
顿了顿又把脸一拉,“你让他来,他人呢”
见到祖父的反应,谢蕴隐约觉得那位洪大夫的过往可能并非区区一介军医那么简单。老爷子沙场征战多年,又历经三朝帝王,什么英雄豪杰没见过也没见谁被他这样介怀。
他忽然起了点坏心眼,放下茶盏两手一拍一摊,无奈道“人家不想来。”
老爷子果然黑了脸,“他敢”
“怎么不敢”谢蕴道,“他说知道您没死也就成了,看不看的也没什么要紧,然后就去何家吃饭了。”
一直没做声的老太太噗嗤笑了声,“倒是个妙人。”
“妙个屁”老爷子骂道,又皱眉,“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何家”
“就是何青亭何院判,”谢蕴解释说,“那位洪大夫的徒弟如今就住在何家呢,他来了京城,自然要先去道谢。”
“咱家没屋子是怎的,你怎不叫那徒弟来住”老爷子不分青红皂白道,完了又气呼呼道,“狗屁大夫,好好的不去打仗,偏干什么大夫白瞎了”
谢蕴“之前我也不认识啊”
你都跟人家师父多少年没见了我上哪儿认识人家徒弟去
果然是老小孩老小孩儿,老爷子本就是山匪出身,后来机缘巧合才跟起事的太祖一起打江山,多年匪气根深蒂固,老了之后难免有点不讲理
镇国公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生闷气,结果退一步越想越气,又呼一下站起来,龙行虎步往外冲。
老太太见怪不怪,“还在家吃不吃了”
老爷子头也不回,“不吃了”
谢蕴一乐,嘿,有好玩儿了的也从椅子上蹦起来,一溜烟儿跟着跑了出去。
这边洪崖见了何青亭一家,笑着问好,“老嫂子风采依旧啊。”
何老太太就捂嘴笑,“什么风采,都黄土埋半截的人啦,倒是你,看着越发年青。”
洪崖嘿嘿几声,又盯着何青亭瞅,“老哥哥似乎胖了些,到底有了年纪,得注意。”
何青亭老脸微红,干咳一声,“坐吧。”
因这一整年苏院使都在硕亲王府驻扎,太医署上下没了崖顶泰山,都一致决定忘掉集体做操那回事,难免疏于锻炼。
不过有的人天生容易胖,就比如说他,一年下来分外明显,官袍都新做了两套,马麟那死瘦子就老拿这事儿挤兑他
见洪文缩在一边似乎有些蔫嗒嗒的,不似往日精神,何老太太就心疼,“这是怎么了”
何元桥笑出声,把刚才城中发生的事说了,“这是还心疼那三两银子呢。”
“三两银子都够普通百姓家过一个月啦”洪文龇牙咧嘴道,“给他刚买的这双靴子也才一两一钱呢,里面还加了兔皮”
洪崖挠头,非常羞愧,“为师日后赚钱加倍还你。”
洪文死鱼眼看他,“您先把自己的家当置办齐备了再说吧”
连鞋底都磨穿了,还个鬼哦
众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洪崖就唏嘘道“半路听说硕亲王没了”
何青亭点头,“上个月的事啦,遵从他生前遗言,一切从简。”
洪崖沉默良久,胡子拉碴的脸上泛起一点缅怀和悲伤的神色,“该去拜祭的。”
洪文好奇道“师父,您还认识硕亲王吗”
以前师父从没主动提及,他也没往这方面想,可今天这么一看,师父年轻时候的经历好丰富啊怎么谁都认识
好奇
洪崖仰着头想了会儿,“倒也不算认识”
硕亲王虽不长于军事,但却是个热心人,一旦打仗,总是率先捐款筹措粮草。他年轻时还曾代替先帝去军中慰问过,并写了两首长诗,又亲自谱曲编成军歌鼓舞人心,一直传唱至今。
洪文和何元桥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讶
他们都不知道
洪崖用力搓了把脸,“上一辈的事情了,你们不知道也正常。”
“可这些事本不该被遗忘。”洪文忽然有点难过,具体难过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分别一年,小徒弟还是原来的样子,洪崖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傻小子,人走茶凉,世事本就如此。”
不过总有人记着的。
“对了,怎么又闹出个逍遥丹来”洪崖不想让洪文继续低落,立刻另起话题。
洪文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惊讶道“师父,你人都不在京城,可怎么什么都知道”
洪崖神秘兮兮地冲他勾勾手指,“你知道这世上最快的是什么吗”
洪文茫然摇头,想了会儿才试探道“风”
洪崖晃晃手指,“是人口中的消息。”
没什么东西会比口口相传更快,他身在民间,只要留心细听,消息反而要比明面上的人来得更多更快。
洪崖来得快,但台司衙门的动作更快,这会儿逍遥丹的案子基本已经完结了。
有隆源帝的死命令压在头顶,便如蛛丝悬剑,台司衙门上下恨不得连眼睛都不敢闭,生怕一觉醒来被告知你官没了,回老家种地吧。
一群人日以继夜地审理,端了天外楼后第三天就把嫌疑锁定在玉仙身上。
最初玉仙还不肯承认,哀哀戚戚十分可怜,但台司衙门的人哪儿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直接上了刑具。
流水的刑具一过,铁打的骨头也扛不住,玉仙刚熬了半天就招了。
原来她本是犯官之女,其父在知府任上贪污近百万两白银,鱼肉百姓使得民不聊生,是隆源帝登基后查处的第一批贪官,直接就判了斩立决,男丁充军,女眷没为官奴。
玉仙非但不觉得父亲有错,还因此恨上朝廷和隆源帝,然后就被有心人盯上了
说起来,她也不过是下线之一,做逍遥丹那人祖上就是炼丹的,嫌来钱太慢走了歪路,前朝时期因逍遥丹惹出祸事被朝廷剿灭,他因当时年纪尚小被赦免。谁承想长大后并不思悔改,反而重操旧业。
他为了钱,玉仙为了报复,两人一拍即合。
做逍遥丹那人每月都会以客人的身份来见玉仙,将做好的逍遥丹交给她,而她则专门冲来天外楼的官员和书生下手维系一个国家运作的不就是官员吗只要自己提前将这些人扼杀,大禄朝还有什么指望
“台司衙门的人顺藤摸瓜,不光抓到了那做逍遥丹的人,还陆续揪出来几个私底下贩卖传播的,该杀的杀,该罚的罚,都处置的差不多了。”何元桥道。
洪崖拍手叫好,“就该这样”
他们救人还救不过来呢,那些混账竟一门心思想着害人,就该杀了干净
说完,他又皱眉,“可恨那些读书人知法犯法,明知朝廷严禁服用逍遥丹,竟还明知故犯”
早知如此,又何须十年寒窗苦
洪文也跟着同仇敌忾,“是呢,陛下都气坏了,一口气革除了五十多人的功名,来年春闱怕是要大变天了。”
革除功名的圣旨刚下来时,还有朝臣质疑是否太过严苛,毕竟有的举人只是因为好奇跟着尝试了一回。
但隆源帝却十分坚持,“天下那么多事情要做,他们怎么不对别的好奇怎么不好奇有的百姓为什么吃不起饭怎么不好奇有的地里为什么种不出庄稼
朕若宽恕了他们,那其他人又怎么说只吃过一颗的要不要放了虽然吃过许多颗,但只吃过一次的要不要放了若都放了,那两颗三颗的会不会又觉得不公
朝廷的律法难道是摆设吗他们深受皇恩,是来日朝臣,尚未得志就如此肆意妄为,若来日春风得意还了得
谁再替他们求情,以同罪论处”
转眼饭菜上桌,众人边吃边聊,就见师徒俩出奇一致地搬着大碗扒饭,半张脸都埋了进去。
平平和安安看看他们的大海碗,再看看自己的小碗,整齐的惊叹声中充满向往,“好厉害”
何元桥“倒也不必。”
吃饭多并不一定厉害好吗
快看你爹我,吃饭并不算很多,但也很厉害的
正吃着,突然听到有人砸门,似乎有个稍显苍老但依旧中气十足的人喊道“姓洪的小子,给老子开门”
众人都是一愣,才要开口却见洪崖脸色一变,如临大敌地抱着碗站了起来,“祸事祸事”
他嘴角还沾着饭粒,抱着碗在屋里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悲催地发现无处可藏,索性一跺脚就往外冲去。
跑出去几步还不忘扭头杀鸡抹脖瞪眼地喊,“都说我不在啊”
他一手抱着饭碗,一手抓起杵在墙角的长枪,助跑几步后一提气,竟顺着墙壁蹭蹭连踩几下,直接从高墙上翻了出去。
何元桥觉得门外的声音有些耳熟,忙亲自过去开门,结果就跟谢蕴打了个照面。
谢蕴嘻嘻一笑,“调虎离山。”
说完,往门外退开一步,扭头朝左边墙外一瞅,就见自家祖父正按着洪崖痛扁。
“老子让你再跑,让你再跑,你跑,有本事再跑啊”
“嗷”
“嘿,你还跑”
“哎哎嗷,你让我跑的”
“老子让你跑你就跑当年老子让你跟着老子干,你咋没这么听话”
“我不是那块料”
“放屁,老子说你是你就是”
稍后赶来的洪文跟何元桥、谢蕴一块抄着袖子挤在墙根儿看戏,时不时跟着龇牙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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