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当“爹”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因为那随之而来的就是永无止境的嚎哭。
那小子仿佛看出来人不会丢下自己,掐着他的手指扯开嗓子就开始嚎。
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浓密胎毛,红彤彤的小嘴儿咧到最大,露出光秃秃的牙龈和喉咙,仿佛鸟巢中闭着眼等食的雏鸟。
“哇啊啊啊啊”
洪崖目瞪口呆。
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这么一具小小的躯壳内究竟怎么能迸发出这样大的能量
简直哭得他脑壳痛。
在战场上冷静自持的洪崖破天荒的慌了。
他扎着两只手不断调整方向,口中念念有词,“怎么抱来着”
以前他随师父在外行医时,也曾替婴儿看过病,虽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隐约记得那些女人们大概是这么抱的吧
洪崖僵硬着弯下腰去,刚一碰到小婴儿的身体就傻了
咋这么软乎
啊啊啊,他没骨头吗
小孩儿被他抱的不舒服,哭声更大,好像谁家的风箱漏气了似的。
洪崖瞬间憋出来一脑门子汗。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用功过,拼命回忆着当初见过的那些娃他娘是怎么干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海中甚至飞速闪现过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若有这么个劲头念书,保不齐还能考中秀才哩
等好不容易把婴孩举卷饼一样抱起来时,洪崖浑身都要僵硬了。
分明是乍暖还寒的时候,他愣是折腾出一身汗。
然而小祖宗并不消停,开始挣扎着往他怀里拱,把脏兮兮的小被子都踢开了,露出来红彤彤的嫩皮肤。
天还冷呢,洪崖手忙脚乱将他搂在怀里,一溜烟儿跑回篝火旁,一边伸出一根手指头寻脉,一边笨手笨脚晃动着。
脉象虚弱,嗯饿的
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瞬间明白对方拱来拱去的意思。
洪崖下意识往自己胸口拍了一把,脑中轰然炸响
我没奶
养娃是这么劳心费神的事吗
当初师父是怎么养活我的
荒郊野岭的,自己一个大男人从哪儿弄奶
这他娘的没法儿养啊
有那么一瞬间,洪崖心中甚至冒出来一个荒唐的念头
左右这儿没人,不如再扔了吧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洪崖就空出一只手甩了自己一巴掌,“混账”
你也知道是荒郊野岭的,若你这么走了,九成九他就饿死了
视线无意中划过还冒着热气的汤锅,洪崖心头一动,用小勺舀了点黏稠的米粥,试探着往小婴儿的嘴巴里塞。
小家伙一开始还瘪着嘴不吃,好不容易塞进去,下一刻就用小舌头顶出来,然后继续嚎。
洪崖几近崩溃,“祖宗哎,都这会儿了,先保住小命要紧,回头给你找奶”
也不知是饿昏了头还是怎么的,反复喂了几遍之后,那小东西拧着小眉头,竟哼哼唧唧咽下去了。
洪崖大喜,又挖了几勺喂,一边喂一边嘟囔,“你小子还挺难伺候,好好的米粥还挑三拣四,不知道外头多少人吃不起饭么”
小婴孩饿坏了,吧嗒吧嗒连吃好几勺,最后抓着勺子就不松手。
洪崖乐了,还挺有劲儿。
婴儿脾胃弱,饿太久不能一次吃太多,虽然小家伙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洪崖也不敢继续喂食,狠心把勺子拿走了。
不曾想那小子人不大,脾气不小,吃个半饱后又有了力气,扯着嗓子嚎了约莫一刻钟,然后就抽抽噎噎睡过去。
洪崖狠狠松了口气,心道可算安静了。
就这么会儿功夫,他耳朵里还嗡嗡作响,都幻听了
大人吃多了会上膘,可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的每一口都会变成骨肉血,总不能一直用米汤糊弄。
趁小崽儿睡着,洪崖飞快地收拾好行囊,预备提前进到下一个城镇,给这小子找个奶妈。
哪怕没有正奶孩子的女人,找头产奶的母牛母羊也成啊。
洪崖用一件旧衣服将小孩儿绑在怀中,一手托着他柔软的脖颈,一手控缰,溜溜达达上了路。
小孩儿刚才又冷又饿又哭又闹,着实讨人嫌,可现在睡着了,两只小拳头紧紧攥着,小嘴儿一嘬一嘬的,可能梦里还在吃奶呢倒也挺有趣。
洪崖跟发现了什么稀罕玩意儿似的,戳着人家软乎乎的脸颊玩儿了会儿,心想若老这么着,好像带孩子也没什么难的。
但很快的,残酷的现实打破了他的幻想
冷冽的寒风中,一股温热的细流顺着手臂蜿蜒而下
小孩儿尿了。
洪崖“”
还是让我死了吧。
等次日清晨遥遥看见远处晨曦中残破的城墙时,洪崖差点哭出来。
这么大一座城,总能找到几个养孩子的妇人吧
进城时,几乎所有人都在盯着那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看
就见他头发蓬乱、满脸胡茬,露出来的两只眼睛里满是血丝,眼底青黑一片
哪儿还顾得上做什么噩梦啊,根本没法儿睡
他两眼无神目光呆滞,只直勾勾盯着往来的妇人看,口中兀自念念有词
“奶,奶在哪儿”
大战刚刚结束不久,这座一度遭受北蛮子侵扰的小城还有些敏感,很快,洪崖“反常”的举止就引发守城侍卫的注意。
当他直挺挺朝着一个抱孩子的妇人走过去时,那几个侍卫立刻一拥而上
半个时辰后,一场闹剧惊动了本地父母官。
年迈的县令眯着眼睛看看那匹打着西北大营烙印的军马,再瞅瞅从洪崖包裹中翻出来的从军腰牌,最后视线从马屁股后面放风筝似的挂着的一串尿布上划过,这才摆摆手,“误会,都是误会。”
那两个动手的侍卫也有些脸红。
他们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登徒子,没想到竟然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洪崖擦擦鼻子里冒出来的血,浑不在意道“没事儿,既然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说到底,也是他孟浪了。
盯着人家女眷死看,确实不大好。
四五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侍卫面面相觑。
您确实是不大在意,左右我们一群人也才打中您一拳,可您一个就差点把弟兄们都送走。
真不愧是谢帅麾下西北大营出来的,果然厉害。
问明原委的老知县抄着袖子感慨道“洪将军真乃义士,老夫已经请夫人与那妇人说和去了。”
对这些征战沙场的人,他没有半点倨傲。
洪崖摆摆手,“什么将军,不过无名小卒罢了,实在当不起什么义士。”
老知县正色道“当得起当得起”
世道艰难,许多人家生了也养活不起,他一个大男人能这样用心照顾毫无关联的婴儿,可见其仁心。
又过了会儿,老知县的夫人果然亲自抱着小孩儿回来。
洪崖见他小肚皮吃得鼓鼓的,身上也换了干净衣裳,不由十分感激。
老夫人怜爱道“这是我家小孙子的衣裳来着,虽然是旧衣裳,但洗的十分干净,还望义士不要嫌弃。”
洪崖连连道谢。
这一路上小东西又拉又尿,都快把自己的衣裳嚯嚯干净了,对方此举实在是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
老夫人到底心细,又道“你年纪轻轻一个男人,又没有经验,这么上路实在不便。家里别的没有,空屋子还有几间,若不嫌弃,不如留下来休整些时日,也叫这孩子喘口气。”
可怜见的,才出生几天呐。若着急赶路,就是个大人都未必经受得住,更何况一个不满月的婴孩
洪崖正愁没个抓取,听了这话也不推辞,果然应下。
他也不白吃白住,又说自己是个大夫,每日就带着孩子在县衙外那条街上为本地百姓义诊。
大战刚止,神州大地上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伤患,一时县衙附近几条街竟人满为患,好些百姓都是从外地赶来的
人一多,孩儿他娘就多,许多正奶孩子的妇人见他一个大男人手忙脚乱的,又忙着给人看病,便纷纷主动来帮忙,自家孩子吃饱了,也顺道给这红眼小孩儿吃几口。
吃百家奶、穿百家衣的小孩儿也挺乖,不饿不尿的时候不哭不闹,一个人躺在小竹篮里啃手指头玩,吧嗒吧嗒津津有味,自己和自己玩的不亦乐乎。
洪崖也每天调制药水药膏给小崽儿治眼睛,等到了半个月后,他眼中血污果然尽数消除,露出来的一双大眼睛竟十分明亮,活像水银丸里点出来的两点墨汁。
众人看了都十分欢喜,原本忌讳“红眼煞神转世”的人也忘了自己前几日的躲避,有事没事过来逗弄一番。
小孩儿见风就长,连日来他吃得饱睡得足,脸上也多了肉,咬着手指哇哇乱叫时脸上已经有明显的肉窝窝了。
洪崖整天戳着玩,戳得过分了,小崽儿就咧开嘴巴哭,两只大眼睛一眨,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落,跟下雨似的,然后洪崖被一群女人嫌弃
“哪儿有你这样当爹的”
“小孩子多娇嫩的肌肤,哪里经得住你这样戳弄”
可饶是这么着,小崽儿还是最亲洪崖。
别人想抱他还不许,前脚刚被洪崖戳哭,后脚就又抽噎着朝他张开胳膊要抱抱,然后把满脸鼻子眼泪都蹭在洪崖身上。
老知县夫妇看了也觉得有趣,“这就是你们爷俩的缘分了。”
洪崖把小孩儿高高举起,甩肉饼似的抖了抖,哈哈大笑十分得意,“那是”
小孩儿也不知道害怕,踢着肉乎乎的小腿儿哇哇乱叫,口水都滴到他脸上去。
“孩子有名字了没有”老知县感激洪崖医治本地百姓,就准备替这孩子上个户籍。
洪崖想了一回,忽咧嘴一笑,“我师父在世时曾说后悔没正经读书,我也不是那块料子,只盼着这小子来日能静下心来念几本”
既如此,就叫洪文吧
作者有话要说洪崖巴拉巴拉,只盼着这小子来日能静下心来念几本
老知县既如此,就叫洪念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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