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炉鼎弟子与师尊(十八)

    幻境内, 万物皆为真实。

    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 宋渺在幻境内, 尝到的每一口水,嗅到的每一朵花, 甚至是触碰到的每一个人,都是那般真实,并非虚幻。

    她抬眼望天,看见的便是那灼热的太阳,日光晃动她的睫毛, 笔直而尖锐地刺入眼中,让她情不自禁地眯起眼,差点连眼泪珠都要掉下来。

    时间荏苒, 崔嘉学与霍娇澜的婚事只余下半月, 便要成了;这段时间对于宋渺而言,短暂而迅速。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这婚事又提前, 却能够轻易猜出来这其间必然有霍娇澜与霍生阳的动作。

    宋渺懒散地靠在椅上,抬手盖住眼, 记忆牵扯, 便想起了不久前。崔嘉学在得知这个消息后, 不知有多惊愕,他匆匆赶来宅中, 满是希冀且愧疚地告知了她这个消息, 言语间, 忧郁与痛苦齐齐迸发。

    “真真, 我”我后悔了他想说的这个吗不。他想说的不仅仅是这些。

    崔嘉学强行咽下所有呼之欲出的话语,颤抖着唇,青竹般站定在她面前,怔怔地看着她。

    年轻男人以白屿净那张俊美清雅的面庞,布满愧疚深深,他穿着青白长衫,一副翩翩才子模样,抬手深凝间,满是让少女们无法忽视的动心。宋渺愣了一瞬,她自从听完他告知的消息后,便掩饰一般低头,不回应,不说话,她这样难过的姿态,谁看了都不会忍心再说话,崔嘉学便也沉默。

    “回去吧。”

    宋渺做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朝他弯弯唇,好像又轻快起来,“这样多好,你总要娶她,早一点也能让我”

    死心。

    她匆匆止住话,自觉失言,秀白手指攥得紧紧,蜷缩在袖子里。面上的悲意转瞬而逝,她又恢复了平静模样,微微含笑看着他。眼瞳依旧清澈,他好像看到了一点点水光,可这像是错觉,因为在日光昭然下,但凡谁心怀悲意,看什么便都像是在落泪惆怅。

    “我。”

    崔嘉学眼瞳一缩,舌尖都是发苦的,他呼吸不畅,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拳掼在天灵。醍醐灌顶,又疼到极致。他在这一刻清清楚楚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十多年来相识,他一直以为他将她看做邻家小妹妹,而并非自小定下的娃娃亲。是了,他在不久前还是这样以为的。

    但他想错了,他从来没有这样错过。

    崔嘉学满心茫然,他看着她依旧是少女打扮,精致绝伦的容貌,在明媚的天光下,好似一朵娇弱的花,这朵他想要铸造一座美丽花园让她安居的花朵,颤巍巍地站在他面前,只是笑着,只是笑着。所有的委屈与难过便都压在那柔嫩的花瓣下,他伸手想要碰碰她,她却退缩一步,不肯他碰,并婉言劝说“嘉学哥哥,我只将你当哥哥了。”

    宋渺觉得自己实在会伪装,她一下子就憋出了满眼的泪,温温柔柔,唇角却带着笑看他,并愉悦地瞧着幻境在崔嘉学恍惚不定的悲意展露时,颤抖破碎。

    “只当做哥哥了”。

    崔嘉学想,这算是她最清楚直白地告诉他,她过去的情意绵绵,过去的爱慕深意,但他过去从来以为,他只将她做妹妹,她也只将他当做“嘉学哥哥”。

    可他忘记了,好久以前,她就不再喊他做“嘉学哥哥”,而是连名带姓,有点不尊重,不礼貌,却又固执地唤他“崔嘉学”了。

    那时候他在想些什么他只以为是这个小了他几岁的邻家妹妹起了性子,她年纪轻,他听她唤他姓名,只觉得可爱好笑,便随着她去。而直至此时,他才能更加清楚地明白一些过去她的举止有何含义。

    自己究竟是怎样忽略了宋真真这么多年来对他的情意,又是怎样忽略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崔嘉学喉间干涩,他望着她的面庞,他眼有潮湿,明明许久前便知道自己在她心中只怕已并非良人,彼时就痛心过一回。但在这一刻,所有旧的新的情绪又如黑云压城,急急铺天盖地而来,他浑身心都浸入这凄冷悲意重重的疼中,骨缝生冷,眼有泪意。

    久久,崔嘉学才收回那停在半空,本想碰碰她,却被拒绝的手。他痴痴看着她,看她退后几步,垂睫凝色。

    男人生有一副好相貌,他实在俊逸出彩,在这幻境内也不改如在修真界内,被众多女修倾心般的现状。男人只以双眼凝视,便能使人心中剧跳。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宋渺。

    她与白屿净睡了不知多少次,早就明白在这幻境加褚的记忆下,白屿净的本心有多冰冷,又有多让她感到不适。

    宋渺微不可查地眯眼,她鼻尖淡红,是方才情绪失落时不经意带出的哽咽,崔嘉学看着她垂眸抿唇微笑,笑意仅是淡淡。

    他哑着声音,忍不住道“是我的错。”

    他看透自己的心意太迟太迟,以至于无法补救。崔嘉学茫然失落地环视一圈这宅子,他尽心尽力为她选下的住址,这么放眼看去,心中悲意更深。

    一花一木,都不是崔府中的名贵可比;一桌一椅,都是平淡如水家中才有的布置。显然,宋渺在搬进这里后,将许多贵重物品都收入库房,却将一些普普通通的物件摆在外面。

    若是从前,他恐怕会觉得是不是她不喜欢那些,他是不是需要再为她布置些。作为一个疼爱邻家妹妹的兄长,崔嘉学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够好,但如今再看,却能明白这里变更的东西,无一不是告诉外人,这家的主人有多渴望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活。

    他给她的家,是她想要的吗她是不是只想要和他在一起有一个家,而不是亲眼看他成家,妻子却不是她。

    崔嘉学想了很多很多。

    但想了再多,再怎么悔,再怎么痛。

    一切终是镜中花月。

    男人僵直的手垂在身侧,他用力地攥紧,像是想把什么原本属于他的东西抓住。

    奈何奈何。

    终究是妄想。

    宋渺听到霍生阳轻轻唤了她一声,她怔怔地拿开盖住眼皮的手,因为阳光刺眼而晃出的泪便一下子被他瞧见。

    他慌了。

    “怎么了”一只有力的手掌抓住她的手,男人俊美的脸凑上来,她被他漂亮的黑眸给瞧得心脏都差点跳出来。

    “你哭了吗真真,你哭了吗”

    霍生阳声音变得冷下来,他用大拇指擦去她眼角挂着的泪,有些不解又有些怒意,问她怎么回事。

    “谁欺负你了”

    宋渺沉默地盯着他,总不能告诉他是太阳欺负她了吧

    她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浑身怒意更甚,那一双黑眸里,挂了使人惊骇发抖的凉意,男人像是安抚她一样,轻轻地收回手指,又忍不住摸摸她的发顶,哄她“真真,你别哭了。别哭了。”

    宋渺这才摸了摸脸,这才发现湿漉漉的。便又是那幻境卯住机会,洋洋洒洒用什么手段使她掉泪了。

    她不动声色地瞪了眼那太阳,幻境的太阳张牙舞爪地尽情扬撒着刺眼昭光,她看他最后差点为难地也要一块掉眼泪,才出口解释说“只是太阳太刺眼,我眼儿有些受不住。”

    霍生阳有些不相信,他那双乌黑黑的招子,眼睫浓密,认真看她。他凑得很近,鼻息递来,她能够感觉得到,这样亲昵的距离,她有点不适应,却没有退后。

    宋渺下意识觉得,她要是退后了,他会很伤心的。

    说到最后,见她依旧是这副说辞,霍生阳这才有点信了,他思索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霎时生辉,往袖中一摸,旋后往她手中塞了一条柔纱,这纱触手生暖,宋渺抓起一看,就明白这并非凡物。她不动声色地望了他一眼,便听霍生阳温柔说“下回若觉得眼睛不适,就拿这鲛人纱蒙眼,会舒坦许多。”

    “这是宫中新供的玩意,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也恰巧今日她眼儿蒙泪。霍生阳就送了出去。

    宋渺接受了,她握着这鲛人纱,就知道这恐怕是幻境内的宝物。放在修真界里,对于高阶修士来说算不得什么,但这玩意向来是男修追求女修时要送的,鲛人纱,触手生温,蒙眼也依旧能阚清万物,甚至能看清迷障。

    霍生阳没有张重阳的记忆,却能凭直觉将这玩意送给她,怕是对她真用心了。

    她道谢。两人对视着,宋渺就看着霍生阳眼里的光芒一点点亮起来。

    她将鲛人纱收进袖中,紧接着,霍生阳就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道“过半月便是帝姬成婚,届时你要与我一同去宫中吗”

    他强装镇定,笑着问她“帝姬出嫁,宫中虽说不会有盛典,但隔日她需得回宫一趟,你要是愿意的话,大婚后一天,随我去宫中玩一趟”

    他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她若是去,以什么身份还是说,只要她去了,在众人眼中身份地位便成了他霍生阳的某人

    宋渺差点就被他的试探给逗笑了。

    霍生阳想得挺多,想看她会不会答应,若是答应了,他就能明白她对他是否有意,但这试探的话,对于他而言,这样说出口,实在是将自己放得太低太低了。

    简直是将自己放在尘埃里,眼巴巴的,痴痴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应。

    宋渺心下一动,她觑着这幻境,此刻的幻境稳稳牢固,而她知道,在崔嘉学来宅子见她当天,她刻意以那样的姿态与他说话交谈,生生将整个幻境给晃了好几下。

    可以说,崔嘉学的“五味六欲七情”已经利用的差不多,现下只差霍生阳罢。

    她要如何做,让他能够心存悲意,让他失魂落魄

    试试让他以为她有点喜欢他了吧。

    宋渺这样想着,她对上他的眼,看出他满心期待,便扬了扬唇,握紧手中鲛人纱,她点了点头。

    只是霎时间,霍生阳的眼睛就变得如同星辰般。冷峻而好看的脸上,因着那双晶晶亮的眼,生生柔和了好几分。

    “到时候,我来接你好不好”

    她答“好。”

    帝姬大婚当日,崔嘉学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宋渺。

    他一面心存侥幸,想着她不来真好。一面却又心有痛楚,想着她是不是在暗地垂泪,因而选择不看免得触景生情。

    崔嘉学穿着鲜红新郎装,在骏马上,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整个京城,沸鼎嘈杂的人声,扰人安宁。他心不在焉地想着宋渺,傲人容颜在众人眼中,简直如谪仙下凡般,不知有多少闺中少女就在这迎亲之时,见之为其倾心。

    霍生阳是霍娇澜的兄长,需得亲自送她出门,将她背出宫中,放在轿内时,他正欲脱身,就听到那盛装的霍娇澜在帘子里,唤了他一声,“太子哥哥。”

    今天是她成婚的大好日子,霍生阳虽然不是很喜欢她,倒也淡淡地应了声,耐心等她想要说些什么。

    下一刻,他就听到霍娇澜哑着声音,带有哭腔地道“太子哥哥,我以后还是你妹妹吗还能像以前那样找你帮忙吗”

    “为什么这么说你当然是我妹妹。”霍生阳随口应。

    霍娇澜在帘子内,眼睛是红的,她靠在轿子里的壁上,妆容美艳精致,泪水落颊,她听到霍生阳的声音,冷冷清清,一如往常,并没有太多温度。

    而她想到了他在宋渺面前,与众不同的声色。

    还有崔嘉学。也是如此,对那“故人”态度不一般,她心中酸涩,忍不住就想了许多,她知道今日是她大婚,霍生阳不会那么容易动心动气,于是试探的话,随着那满腔真心的嫉恨说出。

    “若是太子哥哥以后成婚了,还会这般对我好吗”

    霍生阳严肃地想,他对霍娇澜好吗

    想了想还是没打击在轿子里,沉浸在幻想中无法自拔的霍娇澜,他镇定地将那帘子扯好,听到一旁喜娘低声说吉时将到。他摆摆手,示意稍等片刻。

    霍娇澜后面的话,便使他听了个全。

    霍娇澜擦了擦眼泪,她恨恨地将一些不堪念头收起,有些东西自然是不敢在霍生阳面前袒露,她道,“哥哥,你从小看我长大,我的很多想法你都知道,我是真的喜欢嘉学,他那样好我嫁给他,真的很开心。”

    霍生阳不言不语,心中却说,他也有喜欢的姑娘。

    只要一想到她,他也就很开心。

    霍娇澜说“但我还很惶恐,就算知道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也总担心着哥哥以后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疼爱我”

    他淡淡地,“会的。”

    这话听上去满是真心,霍娇澜觉得感动极了。

    两兄妹,一真心一随意,在众人眼下完成了这个对话。最后,霍娇澜心满意足,霍生阳却想起了宋渺来。

    他将霍娇澜送入崔府,看这大婚进行到最后,却终究没能瞧见宋渺在哪里。

    霍生阳皱了眉,回忆昨日他去找她时,悄悄试探她这场婚事时,看到的,她那张平静万分的脸。

    昨日她看上去明明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甚至笑了笑,说会去庆祝崔嘉学的大婚。

    “毕竟是他的大婚,我作为他的故人,总还是得去为他们庆贺一番。”年轻女子说的话,还在耳边,霍生阳往外走去,没管旁人的行礼与询问,他冷着脸,驱马便往宅子去。

    而在宅子外,他敲门久久,却迟迟不得回应。

    霍生阳心生不安,他重重地砸开门,撞进门的那一刻,就觉得宅子里平静得过分。仆人们大概都去外头见识帝姬大婚的场面,家中没有任何人声。

    心脏嘭嘭地剧跳,他的头颅像是被什么碾碎过,霍生阳咬着牙,忍着那翻滚的,让他茫然失措,又痛苦不堪的东西在脑中沉浮。

    他总觉得这安静,这默然好似从前也有过。

    明明并非危机后的寂静,灾难后的缄默。却让他心慌意乱起来。

    这熟悉的感觉,好似灾难来临后死亡的寂静。他想知道自己何时见识过这类似场面,却总也想不起来。

    霍生阳想不起来,脚下却不停,跌跌撞撞往宋渺卧室走去。

    他越走越近,心便奇异地慢慢安定下来,因为他好像听到了宋渺的声音非常轻微,可是他那样喜欢在意她,将她的声音记得牢牢,便是脚步声都能一下子分辨出。

    “真真”二字吐出,脑中的疼意也缓了许多,霍生阳推门对上宋渺的眼。

    她在梳妆台前,惊愕地看着他一身喜庆的衣服,霍生阳为了这帝姬大婚,特意找了件浅绯衣穿着,他以玉带束起的长发在匆忙中有些散乱,脸颊微红,身上还带了酒味。

    “太子殿下”

    他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些醉了,但他清楚意识到自己方才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什么恐慌什么担忧什么害怕,这时候都不见了。

    因为他看到了她。

    男人高大的身影往梳妆台走来,他问她“今天怎么没见到你,你没去吗”

    宋渺郁闷地盯了眼梳妆台,她将发髻散下来,解释说“不是不想去,只是今天脸上起了红疹子,我不好意思去了。”

    是真的不赶巧,脸上出了疹子。宋渺疑心这又是幻境搞的鬼,怕是想让她别去,然后让崔嘉学心生苦楚悲意。她今日一早,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就觉得要完。

    不过后来想想也就算了,幻境不让她去,那便不去好了。只是她没想到,霍生阳会这样着急地来找她。

    “你怎么来了”

    脸上带了红疹,看上去却丝毫不影响美貌的女子仰头看他,眼里满是疑惑。霍生阳站在她面前,实在忍不住。

    下一秒。伸手将她抱进自己的怀里,咕哝道“好想你,今天一天没有见到你了。”

    那黯淡的,灰败的情绪,终于在看到她后,生生不息为柔软与明艳的花。

    他喃喃,咕哝,酒意弥漫,“真真,真真”

    一时间没能站稳,就连人带她,一同摔到了椅子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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