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都是宫里的年轻太医,随部队出征,替林金潼止血后煎了药,元琅低头喝了一口,端到他的嘴边“不冷不热,可以喝了。”
林金潼状态只略有些昏沉,他闻了闻药汤的气味,很敏锐地察觉到其中药材,分明就是黄道长给他开的药方,元琅怎么会有。
心里想到一人,林金潼问“这药从何而来”
“药有问题”元琅神色微变,又喝一口,“没毒吧。”
一旁医官忍不住道“韩大人,你少喝一点,药是给病患喝的。”
“药没问题”林金潼接过药碗,看向旁边的几位大夫,“给我开药的是哪位大夫”
医官回答“药方和药都是杨公公给的。”
林金潼边喝药边问“杨公公是谁”
医官说“司礼监的公公,陛下身边的宦官。”
“陛下”林金潼喝药的动作倏忽一顿,“哪个陛下算了。”他自己打住了问话,眼睛睁着,显得怔怔的。
定也不会是李瞻。
医官也松口气,这问题他也不敢回答啊。“哪个陛下”,敢问出口真是嫌命长了。
元琅脸色心事重重,随手将空碗递给医官,医官说“韩大人,既然公子无事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对了,杨公公托小人传话,此行朝廷欲迎迓先帝归于燕京,现已停战,绝不会再攻击。公公想请您过去一见,以商议和议之事宜。”
“说得比唱得好听。”元琅冷笑,他不愿议和,但已落入虎口,他可以不管自己,但不能不管明敏,不管金潼。
进退两难间,他说“你们先下去吧。”
将所有人都赶出去后,营帐少了人气,又冷了下来,元琅将自己的厚披裘盖在金潼身上,动作十分小心“冷么”
林金潼摇摇头,嘴唇还是苍白的,抬头道“我现在不怕冷了,元琅哥哥,我听人说你和明敏在这里,明敏呢,他在何处”
元琅低声答“我已让人将他送走,他很安全。”
林金潼对现在的情况还是一知半解的,镇北军说李勍是窃国贼,奉李瞻为帝;然而林金潼从前听说的,是李瞻无皇嗣,乱世中留下遗诏,让李勍登基。
他想听元琅说,然而元琅看着他,注视他良久,无论如何也难言出口。
要他如何说
说李勍勾结了丁远山叛国么
说丁远山杀了元昭和母亲么
林金潼“我方才听太医说,要迎先帝回燕京,意思就是将皇位还给明敏,对吧,那就不用打仗了,是不是”
元琅嘴唇紧抿,神情复杂而灰暗,像有很浓的恨要冲出头顶咆哮,却被他压制下去了。
元琅没说话,抬手摸了摸林金潼的脑袋“大夫是不是让你好好休息”
林金潼看着他,很乖地点点头,侧着头朝元琅,看他脸上的胡茬,和眼下青黑“你是不是很久没有睡过觉了”
元琅“嗯”了一声,声音极低“无法睡。”
林金潼“杨公公要与你议和,议和后是不是就”
“金潼”元琅压抑的声音打断了他。
大概有些怀疑他是朝廷派来的说客,然而林金潼只是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眼里只有担忧而已。
“对不起,”意识到自己过激,元琅狼狈地道歉,“金潼,是哥哥不对。”
林金潼摇摇头,表示不在意,但也意识到,他很反感“议和”这件事。
为什么呢林金潼不懂,但也没问,道“你要不要脱了铠甲,陪我睡一会儿,我很想你了。”
元琅脸庞紧绷,可眼神几乎是一瞬就软化了下来,战场脱铠甲是大忌,虽然是晚上,别提外面还有敌军包围,可他还是顺从了,心想着,至少过了今晚过了今晚。
明敏回去搬救兵了,救援到了,他保护好金潼
再然后呢
朝后方退
再退就是克鲁伦河,突厥人的地盘。
元琅不知道怎么办,也无力去思考,紧绷许久的神经嗡嗡作响,动作却很顺从地脱下了铠甲。
昏暗的烛光将他高大的影子倒映在帐壁上。
元琅侧身靠在他身侧,听见自己朦胧的声音“我也想你了。”
他脱下铠甲,其实身上并不干净,动作有些局促,林金潼一点也不在意,闻到元琅身上令他十分踏实的味道。
“我想去忽都诺尔。”林金潼说。
“我带你去,”元琅望进他的眼中,眼底好似重新燃起了火苗,道,“明日就带你去带你骑马,带你射箭,唱牧歌,放羊群”
他不再负隅顽抗,想带林金潼离开,他或许杀不了李勍了,可丁远山已必死无疑,就当一切结束,带金潼驰骋草原,一面是突厥,一面是朝廷,可草原这么大,总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就像他梦里那样。
元琅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陷入了幻想,林金潼伸长手臂过来,像大人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背。
身边一切战火、仇恨,仿佛都退去了,模糊了,只剩下了安宁。
他如今是个丧家犬,睡觉的姿态也像,一面蜷缩,一面将脑袋靠近人类,头顶抵在林金潼的下巴上。
烛光下,林金潼看了一会儿元琅的脸庞,变成熟了,脸部轮廓明晰,俊朗但温柔。
他也睡过去了,他本就不大如何思考政治,在林金潼眼里,黑白永远是分明的,恨是恨,爱是爱。
条件简陋,李勍住的也并非御帐,只是和周遭士兵一样的普通营帐。
杨公公躬身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李勍问“韩元琅睡着了”
杨公公“是,陛下,下面人说,帐子里没了动静,烛火也熄了。也没人说话了,应该是睡了。奴婢想,韩元琅不想议和,是不是打算跑”
“再让人去听着,他要跑就跑,我的人
不能带走。”
杨公公知道他指的是谁,方才医官来了几遭,陛下似乎十分在意一个少年,问的问题甚至包括“弹丸在哪”
“伤口多大”
“具体是哪个部位”
“可伤到了骨头”
“影响他走路姿势么”
“会疼得无法入睡么”
“他是自己在床上么韩元琅可有对他做什么不规矩的事”
“杨献,和镇北军议和的事,明日一早传下去,让所有人都听见,给伤兵们医治,发放食物,由不得他不答应。”李勍听了医官禀报,知道林金潼此刻情况不能乱动,他也不想在金潼面前杀了元琅,怕他恨自己,为此一忍再忍。
他有太多事要做,还有折子要看,并未睡觉,等至黎明时,杨献又急匆匆跑进来“陛下抓到了李瞻”
李勍放下狼毫笔,算是松了口气“将他带过来,客气一些,别伤了先帝。”
李瞻的情况称不上太好,衣衫褴褛的,被抓的时候挣扎了许久,身上套着坚硬的铠甲,脸上乌漆嘛黑,眼神也是涣散的。
嘴里碎念着“别杀人了,我投降,我投降”
尤其是看见李勍时,他眼里的恐慌更甚。想起表哥说的话,想起眼前人的那些算计,身上抖成了筛子。
李勍不明白他看见自己发什么抖。
毕竟他对待李瞻一直是个很好的长辈。
李勍掏出一张帕子,让杨献打来热水,他蹲身亲手替李瞻擦脸,还道“瞻儿可认得我我是你皇叔。”
他声音温和,在李瞻耳朵里甚至温和得渗人了,害怕地道“皇叔、皇上,您是皇上,我投降,不要杀人了,不要打仗,皇上,您高抬贵手,放了我表哥。”
“瞻儿,瞻儿。”李勍掰着他瑟缩的肩膀,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我会放了你表哥,我不杀人,你若想回来做皇帝,皇位我也不要,皇叔都给你。”
李瞻摇头,眼泪夺眶而出“不做皇帝,我不做皇帝。”
李勍笑了笑“这是议和书,你表哥还在思考,我想等你签了,我就放你表哥离开,应允你不伤一个人。可好”
李瞻闻言安静了许多“议和书”
他从李勍手中接过黄色缂绸,每一条都是他梦寐以求的,是他要的太平,是放表哥自由,还有一条是,只要李瞻回来做这个皇帝,李勍便拱手相让。
李瞻并不想要皇位,他看着李勍温和的面容,心里的害怕也退让了几分“皇叔,这一条,去掉吧。”
李勍问他“瞻儿当真不想做皇帝了么”
李瞻拼命地摇头。
李勍蹲身在地,盯着他说“若是为了娶永宁呢”
李瞻摇头“不娶永宁不娶。”
李勍看出李瞻精神恍惚,已然不大正常了,又问“瞻儿想娶谁”
李瞻道“和表哥说好了娶金潼,表哥一起。”
李勍脸上的笑意都变得森冷了“瞻儿大度,喜欢的人都可以分。”
李瞻不自觉抖了一下,李勍递给他纸笔和红泥,神色无波道“既然瞻儿不想做皇帝,那就签两份吧,签字画押后,我让杨公公带你表哥来见你。”
李瞻一字一句将议和书看完了,杨公公在一旁问“没问题的话,您老画押吧。”
“没、没问题了”李瞻按下手印。
赛音山达的厚雪陷入大腿,朝廷将士们在雪地里煮肉汤。
热气升腾,肉的味道让李瞻吞了口唾沫,他其实已经饿很久了。
李勍见状道“让人给先帝盛一碗,肉分给镇北军,让医官去为伤兵治疗。”
杨献点点头,随即带着李瞻,站在高处,对底下一群师老兵疲道“众位将士们先帝与陛下已议和,亟当共心协力,齐谋盛世太平。”
伤兵们一脸茫然,望向“皇帝”李瞻“不打仗了”
杨献“对,不打仗了。”
“元琅表哥”李瞻却在找寻表哥的身影。
镇北军里听见不打仗了,都很高兴,狼吞虎咽地吃着这个冬天第一碗热汤,过年了似的“太好了,终于不打了。”
李勍也在找,他突然觉得不对“韩元琅呢”
他大步穿过残兵败将,大手掀开他昨夜只注视着,却始终没有靠近的帐子。
已是人去楼空。
韩元琅不在,金潼也不在。
李勍脸色黑如炭底,根本想不到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陛下”杨献急匆匆来报,“发现西北方军阵守卫重伤了两个,弓箭射穿了铠甲,想必是昨夜跑的”
弓箭射穿铠甲,一听便知是谁,李勍一阵无力,下令道“派人去追。”
金潼有伤,韩元琅不可能让马跑快,不会跑得太远。
赛音山达以北,再去数百里,就是额尔古纳河。
林金潼想去的忽都诺尔湖就在那里,元琅无法策马狂奔,怕他腿上缝好的伤崩开。所以跑得慢悠悠的,天蓝雪白,林金潼骑在他身前,脸色依旧十分苍白,问元琅“雪什么时候化”
“下个月。”元琅眺望远方,墨发被风吹起,说,“等我们到了忽都诺尔,春天来了,花也快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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