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压在舌头底下的药,确实成功地让冉木保持清醒了一整天,并且在第二天早上准时起了床。
只是,无法吞服的药到底是有点太苦了,小海豚许久没尝到这种苦,一整天都有些蔫巴巴的,叫声听着也可怜兮兮,闹得海怪们险些心软松口。
好在冉木听话,说了不吐药片就是不吐,坚强地撑到那药彻底融化了,才孩子气地用海水洗嘴巴,傻乎乎张着嘴吃海水的模样被附近路过的鲨鱼们狠狠嘲笑了一通。
当然,随后鲨鱼一族也遭遇了海怪一族的无情毒打,不得不追在小海豚身后绞尽脑汁地道歉。
近海的海面上,一头刚刚出生不久的小鲸鱼正套着一只小黄鸭游泳圈,模仿人类玩耍那样,浮在海面上嬉闹。
而黑白相间的小海豚则浮在一边,圆圆的脑袋上顶着一只漂流瓶,时不时用力一顶将瓶子甩到半空,又迅速地跃过去稳稳地接到脑袋上,直逗得小鲸鱼一通开心地乱叫乱跳。
这里的鲸鱼都很喜欢冉木,不止经常背着他到处玩,还老爱将人类的漂流瓶弄过来送给他。
而冉木聪明而机灵,便总带着小鲸鱼们玩游戏,连最喜欢的游泳圈都借了出去。
自家的崽变得这样开朗活泼,着实震惊了海怪们,并且再次刷新了海怪对沈风骨能力的认知。
要知道,冉木小的时候,但凡有只别的幼崽敢找他玩,都会被他追着咬出十里远,哭着发誓永远和小海豚绝交才算罢。哪有现在这样好说话。
玩闹够了,小鲸鱼便游了过来,贴着小海豚蹭了蹭,问
“你知道那边的人类在做什么吗”
冉木闻言转了个身,好奇地看着海岸,就见两个人类正站在岸边,各举着一只手机,眨眼间闪光灯一亮,显然是在拍照。
小海豚想了想,对鲸鱼说“我先回去了,改天再玩。”
出现在附近的人类大都是游客,平时对于频繁出现的鲸鱼群和海怪都当成此处独有的景点观赏了,拍照的比比皆是,冉木并不在意。不过,他的泳圈一看就是人类的,还是藏起来好点。
小海豚告别了鲸鱼群,拖着自己的泳圈和鸭子,仿佛嗷嗷归巢的雏鸟,径直往游艇方向游过去。
他还记得昨天答应了沈风骨,要来吃药的。
只是,好不容易来到了游艇附近,小海豚又踌躇地在原地追着尾鳍咬了一通,眼见着游艇上似乎是有人出来了,顿时慌不择路地高高跃起,一头扎进了海水,两三下就藏到了游艇的正下方。
小海豚听觉敏锐,很快便听到了游艇上传来椅子搬动的声音。
随后,一阵悠扬低沉的大提琴音便幽幽地传进了耳中,带来深藏于梦境之中的、缱绻而温柔的回忆。
本是有些不安躁动的小海豚不知为何就安静了下来,侧着脑袋懒洋洋地听着大提琴的絮语,边听边随着熟悉的节奏摆着圆圆的背鳍,在幽深的海水中划出一道道温柔的海波。
这一瞬间,时光仿佛又再次回溯到了第十次和沈风骨一起搬家的时候。
静谧的夏日夜晚,坐在水池边低头沉默拉琴的男人,令人安心的曲调。
冉木记得这个曲子的故事。沈风骨曾当做睡前故事那样,讲给他听
年轻的水手怀有远大的梦想,希望有一天能驾驶着自己的船,去遍世界上所有神秘的海洋。
在一个晴朗的夏日,水手和自己养了许多年的鲸鱼告别,约定环游世界归来,就在那片海岸重逢,不见不散。
小鲸鱼便凝望着水手的船,在熠熠朝阳中逐渐远去。
其实水手很想带着它一起,但外面的海洋太过凶险了,小鲸鱼又还没长大,倘若路上遇到了其他海洋生物的捕食,小鲸鱼将孤立无援。
随后,年复一年,小鲸鱼一直待在岸边,等待着水手归来,慢慢也长成了巨大的成年鲸鱼。
可最终,直到大鲸鱼老去,水手也没有回来。他死在了远方凶险的海洋里。
冉木还记得自己听了这个故事后,气得三天没理沈风骨,埋在水里不肯出来。
最后,男人在池边拉了这首曲子,低沉嘶哑的声音如同带着神秘的魔咒,传进了耳中。
他说
“养养,大海是自由的,让人向往,可同时,也是危险的。”
“我不会让你成为那头鲸鱼,也不会让我成为那名水手。”
“但是,养养,你要好起来,我不要求你永远待在岸上,无论回到大海,还是留在我身边,我都只有一个请求。”
沈风骨从不求人。
秦苍说,年幼的沈风骨,曾因为父亲身死,沈氏权力易主,被打断了腿扔出了沈宅,一度流浪街头。
可十年后,他又带着足以震慑江城的商业帝国,亲手将沈家家主从那个位置上拉了下来,踩到脚底。
哪怕是最困难的时候,都没弯过脊梁。
然而男人拉完琴,对着憨头憨脑的小海豚,却半跪在池边,粗糙的指腹轻抚过黑溜溜的圆眼睛,哑声说
“我只求养养,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冉木缓缓合上眼,随着舒缓的曲子无意识地往前游去。
仿佛随着某种古老神秘的韵律,追逐穿透海水的那一抹并不耀眼却温暖的阳光。
昨天晚上,长老们突然告诉他,沈风骨其实早就知道他能化形了。
可冉木追着自己的尾鳍咬了半天,直转到头都晕了,也没想起来沈风骨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年幼懵懂的小海豚,似乎一瞬间触碰到了某些禁忌。
有什么事情,被他遗忘了。
游艇上俊美的男人依旧微垂着眸,神色沉静而平和。
然而游艇前方平静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却冒出了一头调皮稚气的海豚。
看着有些胖乎乎的小海豚正仰着脑袋,张着嘴巴细声细气地叫唤,边叫还边用圆圆的背鳍拍着水,远看竟像是随着旋律在起舞。
远处路过看到这一幕的游客们都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精美的相机忠实地记录了这一刻。
直到曲终,熟悉的鱼缸再次被放了下来,小海豚才停下玩耍,绕着鱼缸游了一圈。
片刻后,他突然钻进海里。不到一分钟,又冒出了头,乖巧地自己游进了鱼缸。
沈风骨黑色衬衫的袖子已经被挽了起来,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
男人弯下腰将小海豚从鱼缸里抱了出来,也不管被蹭湿的衣服,轻轻拍了拍胡乱甩水的尾鳍,示意冉木听话一点。
这不是冉木第一次被沈风骨抱,却依旧如同第一次那样喜欢捣乱,只见小海豚背鳍尾鳍加上圆滚滚的身体并用,没几下就将风度翩翩的男人蹭得前半身湿透,泅湿了黑色的布料。
“淘气。”沈风骨只是摸了一把海豚的背鳍,就将冉木放到了另一个盛着净水的鱼缸里。
谁知小海豚一沾到水,便朝着男人仰起头,张开了嘴巴。
沈风骨弯下腰正想询问,便看见小海豚口中含着的那颗小东西。
“珍珠”修长的手指捏着莹白泛光的珠子,端详了一阵,沈风骨俯身同海豚对视,轻声问“这是送我的”
冉木使劲点了点脑袋。
“谢谢养养,我很喜欢。”沈风骨将珍珠攥到掌心,幽深的眸子里缓缓倾泻出某种控制不住的情意。
那句道谢的话又哑又轻,却像平静的湖面飘入了一片不知何处而来的花瓣,轻飘飘的,温柔而动人。
冉木有些别扭地叫了一声,含住男人的手指,轻轻咬了咬。
这时候,一名头发花白的人类老头子忽然从沈风骨身后走出来,身后的工作人员推着各种复杂的仪器。
“古医生好奇怪。”
小海豚一见到老头就转头叫唤了起来,圆圆的眼睛看着老人花白的胡子和头发,疑惑道
“我记得,上一次见到古医生,他都没有白头发,胡子也是短的。现在就长到了腰,像圣诞老爷爷。”
小海豚一阵悦耳的叫声引起了沈风骨的注意,然而男人听不懂海豚的语言,只好安抚地拍着冉木。
冉木听话地任由老头用各种仪器给他检查,一边检查一边说着各种听不懂的专业术语,长长的白胡子一抖一抖的。
“身体没什么问题,它很健康。就是老毛病还需要后续治疗。这孩子看起来似乎不认得我,少说丢了六年记忆,不太乐观。”
检查完毕,老头便急急忙忙进了游艇,据说是做后续血液解析去了。
冉木乖乖地张开嘴含住男人喂进来的药片,又被抱回了之前的鱼缸。
沈风骨见他一直看着放在一旁的大提琴,思索片刻,说“天还早,养养要是不急着回去,我再给你拉一曲。”
然而小海豚闻声就收回了留恋的目光,傻乎乎地晃了晃脑袋,表示拒绝,又看向沈风骨捏着药瓶的那只手,叫了一声。
向来沉稳的男人见状顿了顿,眸色幽深了许多,低声问“养养想要这瓶药”
冉木点了点头。
沈风骨定定地看着眼前稚气的海豚,半晌才转身,让人拿了一个特制的防水小包包,拉开拉链把药放了进去。
末了,他又看向冉木,神色无喜无怒,一如平常,问“需要多带几瓶吗”
小海豚看着情绪不明的男人,再次点了头。
沈风骨又给装了满满一包的药瓶,随即又让人把自己做的蛋糕同样装了起来。
柔软的橡皮绳套到了小海豚身上。
男人弯下腰将小海豚抱了起来,侧脸轻轻贴了贴冉木圆圆的额头,又小心地放了回去,意味不明地说
“养养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都在这。别慌。”
鱼缸又一次被放回了海里。
冉木满载而归,带着他期望的东西游了很远。
却不知为何,越游越慢。
最后,小海豚转过了头,看着身后一望无际的海水。
他游出太远,已经看不到游艇的踪迹了。
男人最后那句话又再次在脑海中响起。
沈风骨说过,不会让冉木成为故事里那只鲸鱼,也不会让他自己成为故事里那名水手。
可是现在,沈风骨把自己变成了那只等候的鲸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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